两赴燕京,侦察敌情

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前三件喜事,在有生之年,或许人人皆可实现。而金榜题名则如过一座独木桥,桥的这端是一无所有、悬梁刺股的寒窗苦读,而另一端是黄金铺地、玉石为阶的显赫仕途。为了自己日后活得光鲜,也为家族增添荣耀,无数学子用十数年的沉寂,来换一次过独木桥的机遇。

有的人站在独木桥上,每每行到半路,便摇摇欲坠,稍有不慎便掉入水中,被呛得大气不喘后,从此为仕途画上一个不甘不愿的句号。余下的人生或以酒为伴,今朝有酒今朝醉;或以山林为伴,虫鱼花草皆是相知。而最令人瞠目结舌的做法,莫过于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

有少许坚强的人,被打了几个浪头以后,默默地爬上岸,如同树叶一般,积蓄一生的力量,只为换一次绝美的翱翔。东山再起有何惧,身前受苦,身后扬名,人生的天平总是不偏不倚,公平得很。

然而,世间有多少种人,便有多少种活法。这座千人争、万人抢的独木桥,对辛弃疾而言,并没有多大的诱惑力。虽然他亦参加了科举考试,但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关羽当年身在曹营心在汉,纵然曹操以豪华宅院、佳人美酒、锦袍宝马伺候,也未曾让他心中的大旗倾斜毫厘,他只是把投靠曹操,作为寻找刘备的利器而已。辛弃疾也是如此。

在十四岁那年,按祖父的指示,他背上不重的行囊,只身一人来到了金国的心脏——燕京。美其名曰北上应试,实则借机侦察燕京地形。此时功名于他,并无甚关系。祖父已官至五品,辛弃疾完全可以通过荫补入仕,不必为过独木桥而穷尽心血。可他偏偏要过一把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瘾。

男人自出生之日起,便比女子多了一份占有欲与征服欲。旁人皆有的东西,他们必须有;旁人不曾拥有的,他们为了与众不同,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获得。但是如若把这顶帽子扣在辛弃疾头上,委实是冤枉了他。正值少年时,他也想与邻家孩子一起放风筝、堆城堡,恢复中原的事在他心中,如蒙着盖头的女子,他只知女子美得诱人,却看不清她清晰的模样。但祖父之命重于山,他不敢不从。况且每日餐后祖父指点江山的情形,早已成为烙在他心上的印记,无法磨灭。

与往日的分离不同,这回没有凌迟般的苦痛,也没有漂泊无依的惆怅,就连不舍都无从说起。辛弃疾挥手告别祖父时,从祖父眼眸中看到的光亮,像是有一只萤火虫飞进了子夜。当年岳飞之母在岳飞出征前,于他背上刻下“尽忠报国”四个大字。而今辛赞那闪着莹莹之光的眼神,分明就是一条长鞭,驱赶着他向正义的大道快速前进。

这一切看来,都是辛赞的安排,并无辛弃疾的意志在里面。然而,祖父“裔不谋夏,夷不乱华”的思想已深深植入他的心房,况且汴京风华无限,却被金人强行把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是到了心里种子发芽开花的时候了。而这次燕京应试之行,恰如一场春雨、一缕春风,让他的稚嫩全部褪去。

事物本身的价值,往往会随人的需求而动。如若世人并不需要,任凭它是金银玉珠也是一文不值。一朝及第仿若一步登天,而对辛弃疾来说,这也不过是天边偶然飘过的一朵绮丽之云,风一吹便散了。故而,当他知晓此次应试以失败告终时,并没有像与他一样落榜的人那样痛哭流涕、一蹶不振。因为他从未想过拥有,也就不会有得不到的可惜。

重要的是,在旁人挑灯夜读、巧妙布阵,欲要抢先过独木桥时,他正穿梭于大街小巷,打探他们的人文与风俗;流连于山林河流,侦察他们攻占与防守的地形。想必辛弃疾做这件事时,心中是怀着无限自豪的。这恰恰与男子的冒险天性相契合,打着为敌人效劳的幌子,深入敌人的领地,获取敌人的信任后,通过自身的奔走以及不知情的人的点拨,一点点掌握情报,只待有朝一日,旌旗一挥,城楼便下。

事物有两面之别,常人往往只看到其中一面,而忽略了另外一面。当辛弃疾以落第之身回到家中时,路人带刺的眼神难免会伤害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这也难怪,在那个时代,科举是才能与智慧的试金石,如今铩羽而归,庸才的标签再明显不过。

辛弃疾是悲伤过的,毕竟他还未能练就我行我素的本领。旁人的指摘与苛责,也会给他的心情带来些许晦暗。然而,在这荒凉的时刻,只要有一人懂得便足以温暖他受寒的心。这般说来,世间并非吝啬得令人无法消受,或许有千万人阻挡你去追求,然而一旦有人点头,便会给你义无反顾的力量。辛弃疾就是在这种境遇中,熨平了凸起来的疼痛。

当他将画满密密麻麻路线的行军图递给垂暮之年的祖父时,祖父颤颤巍巍的,像是捧着一个珍贵易碎的青花瓷。这在外人看来犹如废纸的东西,竟惹得祖父老泪纵横。而辛弃疾落第的失望也即刻被狂风卷了去。

青春是肆意张扬而不必计较后果的岁月,那时所谓的理想也只是随着旭日东升、随着夕阳落下的懵懂之景,来得绚丽,走得也潇洒。多数人会在锦瑟年华中闹够了后,选一条最稳妥的路,安安生生走下去,而少年时代说过的要当侠义英雄的话,也好似从未出口过一般。毕竟人生是条单行线,选择只有一次,行走于条条框框之外,难免会一不小心掉入深渊。

辛弃疾则是特殊的存在,他属于家族,属于国家,更属于时代。青春于他而言,只是意味着探险、征服;理想对他来说,便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前方是坦途或是悬崖,他都得去闯。外人看来的轰轰烈烈,只有他知晓一切都尚处在岑寂之时。朋友或许也曾问过他,这样的坚持到底累不累,而他心里的天平自会告诉自己值不值。

有怎样的追求便会有怎样的境界,执着的人生大多没有随波逐流来得顺遂,但绝唱往往是用流血的手指奏出。

正隆二年,即1157年,又逢金朝省试。此时辛弃疾十八岁,目光坚毅、炯炯有神。虽然十四岁那年获悉了金国诸多地形,但对于形成一个体系完善的网络,做出严密的计划,以便日后举义,还远远不够。于是,带着祖父的嘱托,他又一次启程。

途中,他路过真定府、定州、保州,最终至涿州。青山、绿水、佳人,他都顾不得欣赏。美的风景于他而言,只是此地鲜艳的保护膜而已,他不得不亲手将其撕下,而直取他想要的东西。不同于游山玩水的旅人,他是带着使命来的。

与前一次一样,应试只是伪装,他的真正身份则是“间谍”。刺探情报的事,对他而言已是轻车熟路,而极具挑战性的则是如何做到一箭双雕,既取得功名,以证实自己并非平庸之辈,同时又圆满完成祖父交代的任务,以图大业。

选择,便是舍弃。一举两得从来不是容易之事,况且辛弃疾也不是幸运之人。那一年揭榜之时,他又一次名落孙山。幸好这苦痛犹如夏日的一场暴雨,虽来势凶猛,但去得也急。回到家中,当他再次双手奉上绝密的路线图,告知祖父金国详尽的政治、经济状况时,祖父殷切的眼神,恰似正午的阳光,顷刻间便将他照得璀璨而斑斓。

纷乱的世间,有志之士都愿如勇士一般驰骋千里,扬起万丈风尘,削平人间动荡,在史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然而,这也只是一卷尘封的理想罢了,能真正踏上战场、挥斥方遒的人,方圆千百里,又能找到几个。

不知是他选择了寂寞,还是寂寞选择了他,在这条看不清前方又无法回头的路上,他注定要独自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