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儿郎,少年英雄

都说最无忧的时光,是少年时。然而对于辛弃疾来说,却并非如此。

尚在幼时,他便常听到祖父辛赞悠长的叹息。虽然感受不到“北宋旧臣”这顶帽子有多沉重,但当祖父充满期许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他便知晓他的路,定然会循着祖父的希冀,一步步向前,无论前方是荆棘遍布,还是鲜花铺路,他都得走下去,不能停,也不愿停。

辛氏一族的故乡,是风光秀丽、多出明贤的齐鲁大地。据《济南辛氏宗图》所载,辛氏始祖是生于北宋年间的辛维叶,二世为辛师古,三世为辛寂,直到影响辛弃疾一生的人物辛赞,皆在朝中为官,且忠心耿耿。正如宋人罗愿在诗中所道,“辛氏世多贤,一姓古所夸”,实为中肯之言。

后人如若记得震慑长安的“安史之乱”,便不会忽略颠覆汴京的“靖康之变”。前者使唐代情势急转直下,天朝帝王从龙椅上摔了下来。而后者更甚,不仅仅给史书添了一抹耻辱的灰色,更像是一把刺死北宋的匕首,让时代陡然出现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半数的人跌落深渊,殒了性命;而另一半人则站于裂口的边上,摇摇欲坠。

金国的旌旗插上了北方的领土,金兵俘虏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后,北宋国破,君王沦为阶下囚。此时,有骨气的文人似乎都应该沉河投缳,誓死不仕新朝,仿若只有如此,方才不辜负忠君报国的天命。是啊,如若得万世敬仰,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又何妨。

然而,或是因为留恋尘世,或是为了日后雪耻,辛赞选择了接受金国授予的职位,虽官位不高,但至少免去了四处流离所要承受的苦。可是,金臣无处不在的防备、周遭人的嫌隙与冷眼,让他觉得这顶乌纱帽戴得并不舒坦。这也难怪,忠臣不事二主,是自古儒士坚守的节操。

辛赞此时已年过五十,见惯了人世沉浮,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得。这荒凉世间给予他的这一星半点儿的苦难,他还承受得起。而他苟且于世,也并非世人们想的那样简单。想当年越国的勾践,夫差让他喂马也好,让他看墓也罢,他都默默忍受,最终勾践一举灭吴、血洗耻辱。而今辛赞也愿如此,虽然已至暮年,但他笃定终有一日,会等到收复中原的那一天。

而所有信心源自辛氏一族家门昌盛,后继有人。

宋高宗绍兴十年,即1140年,辛弃疾出生了,此时“靖康之变”已过了十三年。靖康一役好似一场地震,辛弃疾虽然并未处于震中,却终其一生消受着余震。

在他出生那一日,举家欢庆,其父辛文郁自然笑得合不拢嘴,但最为高兴的莫过于辛赞了。此时辛赞已在金国出仕,自家曾经的领地被邻居强行侵占,这也罢了,更为荒唐的是,还要为他国作嫁衣裳,鉴于此,辛赞连梦中都想着收复失地。而今家中添丁,他难免喜极而泣,便为孙子取名为“弃疾”。“弃疾”,幼子健康成长,百病不侵,是所有长辈最朴实、最殷切的愿望。而辛赞并非平庸之人,所想也非平庸之事,孙子茁壮成长再好不过,但绝不止于此。“弃疾”二字当与“去病”相称相对,比拟汉代名将“霍去病”。霍去病多次与匈奴交战,汉军节节胜利,匈奴时时败退,留下了“封狼居胥”的千古佳话。

辛赞给孙子取了这样一个寓意极深、背负沉重的名字,是望他日后能像霍去病保家卫国,成就一番作为。且不说这是不是命运使然,家族的使命已为他设计好了蓝图,而他只管风雨兼程地走下去就好。

在时光的罅隙中,在家人的教诲中,辛弃疾在阳光下疾速拔节,他渐渐知晓了人世冷暖。白昼与黑夜交替,让他的生命也有了节奏,缓缓地通向岁月最为幽深的地方。

铁凝曾说:破碎,是一种完整。因为伤过,哭过,经历过别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感知的痛楚,苦难只属于自己,所以就连时间也无力泯灭。在辛弃疾两岁时,一代名将岳飞被害,彼时他虽未曾懂事,想必周围人营造出的悲愤也让他心中的某一根弦为之颤了一下。命运多舛,人在生死面前常常无能为力,在他六岁之时,父亲也永远离他而去。不管这个少年是否背得动接二连三的离散,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虽然他出身官宦之家,生活起居相比优于别家孩子,然而这个尴尬的时代,却从未给过他安全感。况且祖父每日若有所思、郁郁寡欢的神情,犹如长笛吹响的一首悲伤曲子,跌宕起伏,吹得辛弃疾心里一阵紧过一阵。于是,他总是盼望着长大,盼望着佩上战刀,杀上战场,用军功来熨平祖父额间愈来愈深的纹路。

他的启蒙教育,是祖父手把手进行的。除却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舞刀练剑。祖父要求得严格,他也学得认真。琅琅读书声与霍霍舞剑声相得益彰,最终祖父仰天长叹,心想辛家后继有人,收复河山再不是遥不可及的痴心妄想。

辛文郁去世后,抚养辛弃疾的担子便压在了辛赞肩上。辛家世代为官,肚中墨水自然不少,但这不足以将辛弃疾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此时辛赞于亳州为官,恰好文学家刘瞻亦居于此地。

在家人的陪同下,辛弃疾前往柳湖书院拜见刘瞻。聪颖的少年潜心求学,在名师的点拨下,进步极快,他很快读完四书且熟读了六经、训释经解等。他的诗词文章中常常引据经典,即源于此。更为重要的是,刘瞻作诗工于野逸,有意教授辛弃疾田园诗歌的精深之处。故而,辛弃疾壮岁退居上饶之时,吟出了一首首朴素纯粹的田间词作,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却早早地承受祖辈的希冀、时代的创伤。在皇统八年,即1148年时,辛赞在亳州任县令期满,便带辛弃疾来到汴京任职行台尚书省。

七八年间,他随祖父辗转了诸多地方。千山万水的路途披星戴月的烦忧,自有祖父替他承担,而他只管前行便是。不懂离别的痛,也算得上一桩幸事。然而这次的别离,他心中委实有说不出的心酸与委屈。

博学可亲的老师刘瞻、意气相投的同学党怀英与青山绿水萦绕的亳州风景,都成了他年少时光的一抹亮色。然而转眼间,他又随祖父踏上了新的路途,旋即将熟识的人和物甩在了身后。这一切固然使人悲伤,他却从未过问祖父为何总是行走在路上,因为他懵懂地感觉到,祖父心中藏匿着千万把锁,而每把都需要他去打开。

一路向北,经过十里春风、碧荷摇曳的江南,经过阳明昏晓、青嶂红日的齐鲁,旖旎风光醉了少年心。然而,大好景致从靖康之变就划给了入侵者。这好比心爱的玩具被旁人强行抢走,自己只得站在角落默默看着他取乐。曾经给予自己无限欢乐的,不再属于自己。

辛赞这次的目的地是汴京,这儿曾是北宋最为繁华的地方。柳永当年来到这里,看到盛大、富饶、美丽的汴京映入眼帘,感受到的是手忙脚乱的幸福,提笔就是一首赞誉隆宋气象的好词。在《木兰花慢》中,他这样写道:“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在柳永的词中,汴京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绝美之人与绝美之景都有着无穷的魔力。然而在辛弃疾的眼中,这份魔力却逊色了许多。毕竟这已不是自家的园地,愈是芳草萋萋、百花争艳,才愈是让人悲愤。想必世人都曾尝过拥有再失去的滋味:酸是次要的,疼才是关键。

翻开辛弃疾的词,会发现他中年时回忆汴京的笔墨。

开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珑。管弦凝碧池上,记当时、风月愁侬。翠华远,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

只为天姿冷淡,被西风酝酿,彻骨香浓。枉学丹蕉,叶底偷染妖红。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

——《声声慢》

因心态不同,辛弃疾笔下的汴京与柳永的相比,少了些许绮丽与繁华,多了些许苍茫与惆怅,而与王维“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的意境相似。当年种植的桂花依旧在如冰似水的月华下,秀出惹人的清影。金粟香彻十里,管弦奏响碧池。一切一如当初,然而这不过是表象罢了,深宫中早已入驻另一代的君王,故土已然易主。

虽然这首词是他在中年所作,但儿时的记忆却未曾如烟般散去。汴京让他瞬间长大。

如果把时光当成一座冰山,而在此时他窥到的也只是一角,那未曾浮出水面的秘密,需要他用一生去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