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义无反顾

天水氤氲的秀色江南,仿若心上的诗篇、舌尖的美味。这片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把英雄气概都化了儿女情长的土地,被柳永写进《望海潮》中,恰恰成为金朝统治者完颜亮起兵的导火索。一首词竟有这般魔力,不禁令人咂舌。字里行间尽是杭州的柔媚风致,城市的物阜民丰使得这座城市的气质更为饱满,让完颜亮醉倒在这片好似画出来的江山中。

贪婪,从来都是世人固有的本性,而且向来未曾得到的皆是弥足珍贵的。如若对旁人手中之物,生了喜好与艳羡,便会挖空心思夺过来。完颜亮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无限向往,动了占领之心。堂堂北宋在他的手中已化为一抔尘土,区区南宋又何足挂齿,况且自在燕京建都以来,他的政权已渐趋稳定。

故而,完颜亮势必要把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的南宋江山,揽到自己怀中。修战舰、造兵器、招民兵、征马匹,样样提上日程。正隆六年,即1161年,他亲率军队南侵。人被骄傲填满之后,难免狂妄。当他下达百日灭南宋的号令后,中原的各路举义,无疑甩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此时的辛弃疾,失去了给他启蒙与教诲的祖父,在苍茫大海中无处靠岸的他,势必是要抓住“投衅而起”这根救命稻草的。世间就是这般吝啬与慷慨,得到与失去在天平的两端,时刻保持着平衡。人们无从参透这其中的奥妙,只得遵守。

渴望与现实,多半会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但当两者奇迹般重合时,世人反倒会变得手足无措。辛弃疾面对这憧憬多时的反金举义,竟觉得像是一场倏然而来的不真实的梦境。在梦中,是进是退,他一时分辨不清。因他并非鲁莽之人,更不会为了逞一时英雄,而断送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人在犹豫之时,内心实则已然偏向了其中一方,即使询问旁人的意见,也不过是在寻求支持罢了。虽揭竿举义在辛弃疾心中占了七八成,但他还是拱手将决定权交给了上苍。他与好友党怀英各自用蓍草占卜,说来也巧,他得到的是“离”卦,据《周易》解释,“离”即火,冥冥之中南方之路,隐隐向他招手。这是天意,更是心意。

一旦决定,便是义无反顾,再无归程。褪去青涩,投身于血与火的熔炉中,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懂得。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这是辛弃疾中年辗转湖北时所作之词,上阕就是回忆这场酣畅淋漓的征战。

金人南下的马蹄声,声声似梦魇,却也让有心杀敌的人更为兴奋。塞边掀起的万丈烟尘,在落日下显得苍白而惨淡。正是清秋时节,气候适宜、粮草充沛,金人在此时宣战,想必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而宋朝亦不逊色,“十万”军兵操刀挥戈,跃跃欲试,“列舰”待发,“层楼”耸立,没有咄咄逼人之势,却有镇定自若之态,必胜的信心与绝不低头的气势让初次披上战袍的辛弃疾激动不已。

“季子正年少”,世间最好的事,莫过于有梦可追的人,正值年少之时。辛弃疾独自一人召集两千多人马,结成了抗金的自卫武装。

一人如果仅凭着蛮力前进,多半走不了多远便会败下阵来。但蛮力如若和智慧结合,胜利往往会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此时肚中稍有墨水之人,便有士大夫的清高与傲慢,耻于与黎民百姓合作的固有观念,无疑成了小溪汇成大江的绊脚石。幸而,辛弃疾知晓身段与敌人孰重孰轻。深思熟虑之后,他毅然加入了耿京所领导的农民队伍。

用“蓬荜生辉”四字来形容耿京此时的心情,再恰当不过。鲁莽之夫与文武全才在最恰当的临界点交会,果然如磁石的两端,相吸是其次,互补才是重点。唯恐时机转瞬即逝,他在中原点起星星之火,借着东风,以燎原之势,南取兖州,西取东平,后又亲冒矢石,攻占济南与淄州。

最美的时光,总是具有最柔软却最强大的力量,敢于在沧桑的尘世中一如既往,不改初心。这仿若一坛陈酒,年轮愈是猖狂地递增,它愈是迷醉人心。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幅画的话,凡·高无疑在为向日葵的黄代言,而对辛弃疾来说,两赴燕京是一抹氤氲的橘色,这次举义则是被朝霞渲染的殷红,它驱走了黎明前最黑的不安与彷徨,为梦镶上了一颗永不迷失的北极星。尽管日后午夜梦回时,未曾预料到的黛褐色会无情地朝他袭来,至少他曾在梦想中醉过,也酣睡过。

历史的每次转折,都好似一场潜伏已久的海啸,在动荡中,有多少人被掩埋,又有多少人浮出水面,没有人能说得清。完颜亮在战争中频频失利,时时溃败,已然如被拔去了刺的刺猬,急欲找一个洞口舔舐自己的伤口。然而,风雨何时乍起,无人能预料,就在他的伤势还未痊愈之时,偏偏自己后院又起了火。1161年,完颜雍发动政变,自立为皇帝,史称金世宗。他即位之后,改元大定,且下诏暴扬完颜亮数十件罪名。前后夹攻,终使完颜亮落得丧势殒身的下场。所谓落井下石,果真是世上最锋利、最有效的匕首。

但偏偏事物有两面,常人往往看到其中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金兵连连失利,难免士气低落,故而完颜雍上台后削掉骨子里的锐气,采取停战求和的低调姿态。这对想在临安的旖旎风光中坐稳龙椅的宋高宗而言,仿若甘霖蜿蜒淌进了他久旱的心田,几乎是在欣喜若狂的情态下宣布大赦令:“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

小市民生来便无甚大理想,毕生的愿望也无非是每天安安稳稳从清晨走过日暮。当初举义实为生计所迫,恢复中原的念想从未在他们的脑海中闪过哪怕萤火般的微光。既然诏令已为他们指明良民的出路,他们又何必与朝廷对抗呢?一时间,义军各奔东西,辛弃疾所在的队伍自然也逃脱不了作鸟兽散的命运。

此时的辛弃疾亦是有过动摇的,身前是金戈铁马的险境,身后是平稳度日的安然,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的他,像是陷入了一场纠缠不清的恋爱,欲舍难弃,欲走又留。选择即是舍去,且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选择向左或是向右走,即使走到天黑,亦要走下去。回头,从来都是奢望。

人生的瓶颈,除却折磨,更有眼下看不到的深意,成长正隐匿在将瓶颈渐渐消除的罅隙间。辛弃疾的广阔视野与远见卓识,让他生了投奔南宋的念想,这也博得了耿京的赏识。是年年底,辛弃疾与诸军都提领贾瑞,向临安进发。第二年年初,抵达建康。

有的地方,看似遥远却即日可达;而有的地方,明明看似触手可及,然而翻过一座山,再渡一条河,却仍是触不到。从北方到南方,辛弃疾耗费时日不到半月,但梦想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终其一生,他都未能用脚步将二者完满嫁接起来。

少年的青涩,两赴燕京的积淀,都被这一路向南的风尘掩埋,渐渐失去了朱颜,如同一张笔力遒劲的临帖,掉入水中,笔墨渐渐氤氲散开,只剩下朦胧的轮廓。这一首《水调歌头》,好似他人生的伏笔,上阕是匹马横戈的少年英雄,下阕年华将逝,空有怀抱,却是无力回天。

其实过去的又何必追忆,未来已一步步为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