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愤中形外、以神为主的艺境

被美学史家视为我国美学“形神”理论滥觞的《淮南子》的形神观,在渊源上与先秦诸子从哲学观和养生观探讨形神问题有密切联系。如《管子·内业》“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庄子·大宗师》“形残而神全”,《德充符》“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荀子·天论》“形具而神生”;《周易·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知几其神乎”,“至诚如神”等说皆是。

从哲学的意义上看,《淮南子》首先视形神关系为自然之道向人生之道衍化的整体结构。《原道训》云: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也。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

就是说,只有按照自然之道中“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的原则而落实于人生,才不致造成“形者,非其所安者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的境地。进言之,如果能调协好形、气、神三者的关系,则能如“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荧然能听,形体能抗,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美丑,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究其原因,又在于“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由此又可以看出,《淮南子》对形神的认识是从自然哲学向人生哲学转化,并升华到艺术论层次上的。

《淮南子》形神观落实于人生,具有这样两层意义:其一,人的精神与形体的关系。如谓“精神盛而气不散”(《精神训》);“神贵于形也,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伤”(《诠言训》),这与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的形神观相同,表现出以精神主使形体、形体受制精神的意向。其二,缘于以上这层关系,形神问题本身也就是文质问题,即表现出内质外文的意向。如《汜论训》言善歌者“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修务训》论歌哭“愤于中形于外,故在所以感”,都是“内有所动,则外有所现”,“必有其质,乃为之文”(《本经训》)的内质行外成文的结果。这种精神贵于形体,内质决定外文的观点反映在文艺思想上,就是《淮南子》的“君形者”说。

纵观《淮南子》形神观,有着由天道到人生再到艺术的发展过程。不过,如果我们逆转思维,通过从《淮南子》形神艺术论本身到形神艺术兼容人生哲理再到融会于自然天道的线索予以观照,则易于体悟和把握“君形者”说的丰富内涵与其所创造的艺境。

就“君形者”说文艺思想而言,《淮南子》首次揭橥文艺创作重在传神的主张。《说山训》云:

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

对此,《览冥训》还借历史故事做了这样的形象而生动的描述:

昔雍门子以哭见于孟尝君,己而陈辞通意,抚心发声,孟尝君为之增欷唈(呜咽),流涕狼戾不可止,精神形于内而外谕哀于人心,此不传之道。使俗人不得其君形者而效其容,必为人笑。

“君形者”即为主宰艺术之“形”的艺术之“神”。倘若失去神,则徒存形骸,以致面美而“不可悦”,目大而“不可畏”;反之,艺术创造具备了这种神,则形体生动,情深意远,犹如“雍门子以哭见于孟尝君”,心灵交通,神情晤会,以其强烈的感染力表现其主体精神。同样,对艺术的追求如果限于皮相貌取的“效容”,又“必为人笑”,这也是徒肖“形似”至于“使但吹竽,使氐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无其君形者”(《说林训》)的道理。

仅视“君形者”为艺术之“传神”并不全面,因为从其艺术理论与人生哲学的有机联系来看,“君形者”之“神”同样包含着文用论思想。《淮南子》提出的形、气、神三位结构,其中神是人的感觉、情绪、意志、思维等一切内在力量的整体体现。因此,这种艺术之神能够产生以及作用于形的表现,正内涵着一种丰富的社会人生意蕴的致用精神。《精神训》云:“心者形之主也,神者心之宝也”;《本经训》云:“心与神处,形与性调”;均从人类生理学观念看待“神”与“心”的关系。而对此 以“心”(神)主“形”的意义和价值,《原道训》又指出:

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

这里,“心”之所存、所主、所用,以及其失“心”而无主、无用,实通过“心”在人体的意义喻示“神”在社会、人生、艺术中的意义,充分显示其“致用”价值。这个道理与其《人间训》论文辞之功用所云“繁称文辞,无益于说。审其所由而已矣”是相同的。《淮南子》极为重视神的作用,所谓“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原道训》)、“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同上)、“聪明虽用,必反诸神”(《诠言训》),也同样是揭示神的实用性和教谕意义。

《淮南子》之神经“愤于中而形于外”的过程,达到一种艺境,这又是艺术之“君形者”与自然天道冥孚默契的结果。换言之,通过人能够“分黑白,视美丑”全在于“气为之冲而神为之使”(《原道训》)的道理,我们可以进一步认识到只有产生于或同化于“道始于虚(空),虚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天文训》)之大自然的“君形者”,才能有“志与心变,神与形化”(《俶真训》)、“神托于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总”(《原道训》)的神奇作用和“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俶真训》),“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之内,一举千万里”(《览冥训》)的艺术境界。

可以说,由自然之道到人生之理再到艺术之神,是《淮南子》形神思想的派生结构图式,而从艺术之“君形者”经人与神关系的传递再达到神化艺境,又是《淮南子》形神思想具有丰富内涵的艺术结构图式;在此结构图式中,最易为人忽略而又最不应忽略的是自然与艺术的中介,那种“无为”之中包含着“有为”的人生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