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有本主、游心无穷的情感

文情关系在《淮南子》中是与文质关系、形神关系并列而又相通的理论范畴。

关于文情关系,《淮南子》强调“文之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于外者也”(《缪称训》),把文艺创作的根本特征归于“发乎词,本乎情”(《泰族训》),以突出文学思想中的“至情”观。所谓“至情”,《缪称训》描述云:

宁戚击牛角而歌,桓公举以大政;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涕流沾缨。歌哭,众人之所能也,一发声,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

可见文艺创作之感人力量在于主体情感的孕发。在《淮南子》中,无论是“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齐俗训》)的发声说、“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修务训》)的乐感说,还是“古之为金石管弦者,所以宣乐也……此皆有充于内而成像于外”(《主术训》)的成像说,无不本乎“至情”;而“至情”的外化所产生之声、乐、像,又与形神理论之艺术思想结构相埒,同具内质外文的倾向。

对情感主体性的研究,《淮南子》的作者亦颇有创思。《汜论训》云:

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则?中有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这种“中有本主”的情感意识与“自为仪表”的艺术独创意识属因果关系,构成情感理论的有机整体。因而其对文情关系的审美观照已不限于先秦儒家的“物感”说(产生节情观)和先秦道家的“自然”说(产生去情观),为文学艺术寻求到符合时代精神的情感主体。《齐俗训》云:

夫工匠之为连机运开,阴闭眩错,入于冥冥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而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

如果说这段记述偏重于对主体情感产生之创造技能的描摹,而赞扬其“神调”之功,那么,在《原道训》中有关“大丈夫恬然无思,淡然无虑”,“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的渲染与《俶真训》中有关“圣人论其神于灵府,而归于万物之初,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寂漠之中,独有照焉”的刻画,则无疑显示出由“至情”所达致的自由境界。

从文学的“至情”到自由的境界,反映了《淮南子》的自然之道的本体意义,人之作用的中介意义和文艺自身的审美特征。然若探求其文化根源,则又必须认识到与汉初楚声兴隆的关系。

就文化背景而言,淮南封国古属楚地,迨至汉初,淮南之地仍受到楚文化的历史影响,而表现出与邹鲁、燕齐不同的文化风貌。故其在哲学上,受老、庄之学歌颂自然、虚静人生思想浸润尤深;在文学上,又偏重对神话传说按:《淮南子》被后世视为与《山海经》、《楚辞》、《庄子》有同等重要意义的原始神话资料宝库,这里又主要反映了古代神话与楚文化的关系。、辞章文采的嗜好,尤其是对屈原作品追寻自然之至情和郁纡忉怛之深情的崇尚。宋高似孙《子略》卷四评《淮南子》云:“淮南之奇,出于《离骚》;淮南之放,得于庄、列;淮南之议论,错于不韦之流。”可见淮南虽“杂”,然受道家与楚辞之影响,最为明豁。此外,淮南与楚辞相同之处还表现于自然天象的记录、方言词语的运用、历史人物的品评、政治思想和治世理想的一致,尤其二者关于神话描述之相同,又显出与东方蓬莱神话相异的南方昆仑神话系统的特色。

就个人的文学素养而言,《淮南子》的主撰者刘安就是一个酷嗜《楚辞》而极有建树的人物。《汉书》本传载:

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

从这节记载中可以看出:第一,武帝因好艺文而重刘安,刘安“善为文辞”之创作虽因资料亡佚而不可知,然从仅存的淮南小山《招隐士》全属楚声似可窥一斑。第二,武帝使刘安为《离骚传》,既表现了武帝明了淮南楚地之文化特征,又可从“旦受诏,日食时上”看出刘安对楚辞文学的熟谙。《离骚传》虽丧失,但从其它资料中尚能见其隐约。据王逸《楚辞章句》录班固《〈离骚〉序》所考,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对屈原的一段评价即引自刘安《离骚传》。有关记载尚见荀悦《汉纪》、高诱《淮南子解叙》、刘勰《文心雕龙·辨骚》、《隋书·经籍志》等文籍。其云: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同光可也。

其对屈原志向、心性、文采的赞美,正是《淮南子》愤中形外,积内盈发之至情的表现。而屈原代表的楚骚文学既是这种至情的创作范例,又是这种至情理论的文化渊源;司马迁“圣贤发愤之所为作”的文学思想,亦可谓既得屈赋之启迪,又受到刘安重主体情感之至情说的影响。

刘安楚声洋溢的文辞已消逝在历史的烟波浩渺之中,刘勰《文心雕龙》中有云“淮南终朝而赋骚”(《神思》)、“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辨骚》),似意兼创作、理论。又,王逸《〈招隐士〉序》云:“昔淮南王博雅好古,招致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可见其时淮南王国已是《楚辞》创作、研究中心。然其因承的楚文化精神却保存于《淮南子》的情感理论;放言之,这种理论化的深沉、刻挚、内在的“至情”,正是汉初创作中楚声兴隆的总结。

《淮南子》文学思想表现出兼综博采的时代特征,其中很多艺术精见在我国文学艺术理论时空中光采熠熠。然而,总淮南之成,其文艺观本质又属于汉初特定时期,而在它出现的同时,一个大文化时代的帷幕正在开启。按:淮南王刘安于武帝建元二年入朝,献《淮南子》;而董仲舒于其时上天人三策,黜刑名,崇儒学,并完成其春秋公羊学之专著《春秋繁露》。概述二著特征,皆兼综博采,然分述其作用,则前者总结历史,后者肇启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