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滴水之恩
在我的印象中,杜家的成员都非常漂亮,有气质。杜重远的妻子侯御之,年轻时的容貌与才华绝不逊于民国第一才女林徽因。即便到我记事那会儿,她已经年过半百,但身上的那股端庄、典雅、知性、大气,依旧给人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所以在那时,我和我的同龄小伙伴都喜欢叫她“外国人阿婆”。
她家的孩子,同样有着与同龄人完全不一样的装扮与风范。在新疆的时候,侯御之和三个子女都遭到了反动军阀盛世才的残酷迫害,浑身都是病,唯一的儿子杜任还因受到刺激而有些精神失常,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他们身上的“贵族气质”。即便在物质条件最艰难的时期,杜家的孩子仍旧穿着最光鲜的新衣服出门,特别是两个姐妹杜毅和杜颖,长得漂亮,气质好,走在马路上永远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因为儿子的精神状况不怎么稳定,所以“外国人阿婆”经常带着儿子来母亲所在的医院看病,一来二往,母亲对他们家的几个成员都有了印象。
某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非常寒冷,母亲在医院急诊室上夜班。就在她四处巡视的时候,忽然看到两个姑娘畏缩在医院大厅的一条长凳上,瑟瑟发抖。母亲跑去一看,这不就是杜家两姐妹吗?为什么这么冷的天,大晚上还不回家,反而在医院待着呢?
母亲便上去询问。她俩闪烁其词,欲言又止,说是弟弟在家又犯病了,要打她们,她们没办法,只能从家里逃了出来,又没地方去,在街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医院里来了。
母亲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儿,因为从她们的双眼中,能够看出异于平常的惊吓与恐慌。当然,对于别人的家事,母亲也不便多问,当务之急是让这两个冻僵了的姑娘暖和暖和。于是母亲把她俩带进了护士值班办公室—那里有一间给值班护士休息的小房间,有桌椅有床铺,可以睡觉。那天晚上,杜家姐妹就在母亲的照顾下,在值班护士的休息室里过了一夜。
后来,母亲通过其他渠道知道,那天杜家姐妹之所以会出现在医院大厅,并不是因为弟弟旧病复发,而是红卫兵冲到她们家里抄家。杜家是大户人家,孤儿寡母住在花园洋房,特殊的家境令他们成了红卫兵“革命”的重点目标。那天晚上,大批红卫兵冲到他们家中,又打又砸又抢。侯妈妈眼见情况不对,赶紧让两个女儿逃出去避难,自己则留在家里保护儿子,在红卫兵丧心病狂的殴打下度过了一夜。
在那之后很多天,母亲都没有见到杜家姐妹和她们的母亲—第二天一早,有人来医院门口领走了杜家姐妹,然后他们全家人都好像消失了一般,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段日子,忽然有人在妈妈工作的医院四处打听,某月某日急诊室有一个值班的护士叫什么名字—来打听的人正是杜家妈妈侯御之。那天晚上母亲带着一个很大的口罩,两姐妹从头到尾都没看到母亲的长相,所以一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好心的护士“救”了自己。
后来,妈妈了解到,就在杜家遭到红卫兵抄家、殴打后的第二天,就有人给他们买了火车票,将他们一家四口送到了北京。到了北京之后,侯御之先带着儿女去找了当时的统战部副部长童小鹏,向他说明了全家的遭遇。
新中国成立后,杜家因为特殊的社会地位和政治贡献,一直是国家统战部重要的统战对象,这次的情况着实令政府大吃一惊。童小鹏立刻把侯御之和她的孩子们带去了钓鱼台西花厅,直接向周恩来总理汇报了此事。了解情况后,周总理立即发出特别指示:从今往后,严禁红卫兵靠近杜家。并且派专人对他们进行保护。
自那以后,杜家就再也没有受到红卫兵的骚扰。而为了感谢在最危急时刻救助杜家姐妹的恩人,他们特地托了一位朋友—瑞金医院口腔专家黄培喆教授寻找母亲,并向母亲表达了感激之情。打那以后,我家和杜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在二医大读书期间,黄教授又正好是教口腔科的老师。
逢年过节,杜家姐妹就会邀请我们去她们家做客。杜家的房子特别大,而且他们的生活方式非常“洋气”。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去他们家过“圣诞节”—煎牛排、拌色拉、挂圣诞树……全部都是西式“范儿”—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
“文革”过后,改革开放。杜家三姐弟陆续都去了香港,借助过去父亲的社会关系帮中国政府招商引资。而我家也同样不断受到他们的恩惠,包括后来帮我们家换房子、我生病的时候帮我找医院看病、在70年代帮我们家从海外带了第一台电视机……都是杜家对于“滴水之恩”的“涌泉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