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老成的马勒

此时拉特尔即将站在世界乐坛之巅,意气风发,自信心十足,而伯明翰城市交响乐团经过他20余年的精细锤炼,早已今非昔比,在各个方面几乎都没有弱点可寻。

录音的时间跨度超过二十年的西蒙·拉特尔马勒“全集”虽然还缺有两套艺术歌曲和《少年神奇的号角》,但十部交响曲再加上《悲叹之歌》和《大地之歌》,也可以称之为“全”了。不过拉特尔本人并不愿意这样想,他本来是要将第八交响曲的录制发行时间无限期后延的,因为他还没有出版所谓“全集”的概念,而且他对年轻时代录制的诸如第一、第二还有不满意之处,即使他登基柏林爱乐乐团音乐总监的第一场音乐会现场录制的第五,也多有可商榷之处。他到底对哪一部的诠释更加满意,他自己也讳莫如深。他常把责任推到唱片公司一方,他说自己是从来不听这些唱片的。

拉特尔在录音时代的横空出世,首先得力于第二交响曲“复活”的诞生。作为一位年轻的指挥,统率一个并非一流的乐团,制造出惊天动地的音响,把马勒的结构庞大,充满神秘主义意味的交响曲演奏得结构精当、底气十足,处处显示大师风范,这在那个时代是一件堪称奇迹的大事。这套唱片时至今日,仍然以正价两张发行,在获得不计其数的国际大奖的前提下,成为“复活”的收藏必选,甚至在很多推荐中名列首选。这套唱片的成功当然还归功于女高艾琳·奥格尔和女中音珍妮特·贝克的精彩绝伦的演唱,她们毫无疑问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马勒歌手。

拉特尔后来的马勒之路还是透露出一些不自信,他接下来的马勒录音莫不独辟蹊径,不是加入被马勒删掉的“花”乐章的第一交响曲,就是德里克·库克续完的第十交响曲,要么就是在当时市面上只有一两个版本的《悲叹之歌》。在第二“复活”之后,拉特尔再次获得一片好评的是第七,这是他最喜爱的交响曲,也是他指挥演奏次数最多的马勒交响曲。他为第七的两个“夜歌”乐章设计了童话的背景,使其沉重的意义减轻,呈现出与第四交响曲一脉相承的意境。

在第四与第六以后,拉特尔的马勒交响曲步伐暂时沉寂一阵,但是他在别的作曲家领域却不断地开花结果,这也许为他后来的马勒录音取得了更加宝贵的经验。1990年代后期问世的第三交响曲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局面,可以这样说,拉特尔已经告别模仿大师的时代,他的马勒有自己的设计,有自己的句法,听起来在结构上和旋律上更加自然流畅,基本上没有装腔作势的宏大与夸张,动态对比也有了细节方面的考虑,不再大而化之。这一点在第一乐章表现的最为明显。它没有其他名版那样火爆热烈,却同样具有感人的力量。第三乐章过多考虑乐器间的应答而忽略了歌唱性,但特殊的节奏处理自有其迷人的地方。最考验拉特尔的是第六乐章的慢板,他的答卷令人无比满意。轻灵的弦乐厚而不浊,情感的宣泄极有分寸,与其说是哀伤,不如说是憧憬更为恰当。弦乐的高音部和法国号像是从远方飘来,正合向往天国的原意。此时拉特尔即将站在世界乐坛之巅,意气风发,自信心十足,而伯明翰城市交响乐团经过他20余年的精细锤炼,早已今非昔比,在各个方面几乎都没有弱点可寻。这个第三交响曲应当被看作拉特尔的马勒系列的第二个高峰,同时也是该曲目最近二十年当中涌现出来的最佳版本之一,整体成就绝对超过当年的第二“复活”。

接下来便是他被柏林爱乐乐团的乐手选中,成为这个世界最佳乐团历史上第五位音乐总监。作为庆贺活动,他们合作演奏了德里克·库克续完的第十交响曲,这是拉特尔青年时代十分喜爱的作品,也是他曾经表现最佳的马勒作品。这张唱片的发行使所有关注柏林爱乐未来前途的人们立即信心倍增,柏林爱乐在十分放松的状态下呈现出机敏和灵巧,甚至还有一些幽默与童稚,这是拉特尔之功,也可看出这个高傲的老牌乐团对即将到来的合作抱有多么大的希望,他们的性格都准备做出一定的妥协了,一切都是好兆头。

最具有挑战性的第九交响曲在期待中出版了,出乎意料的,这是与世界上最优秀的马勒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的,乐团的高素质为这套唱片的完美做出了绝对保证,拉特尔可以尽展所长,为他的马勒向更高的境界冲击!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唯一的一次与维也纳爱乐的合作是拉特尔马勒系列的又一个高峰,在今天当我们已经听到他的全部马勒之后,我们仍然认为,这不仅是拉特尔马勒演释的制高点,也是他所有录音制品中最精美最无可挑剔的制作。拉特尔精力过人,从来不乏激情,他在这次录音当中极为恰当地保留了克制与隐忍,使音乐的进行从来没有逸出结构的框架,这说明拉特尔的控制力已经达到身剑合一的地步,对于他正式接掌柏林爱乐乐团,再也没有任何障碍和担心了。一代指挥大师从此诞生。

接着便是拉特尔指挥柏林爱乐第一个音乐季的开幕演出,三场马勒第五交响曲,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拉特尔以前很少指挥第五的演出,当然也始终没有把它列入录音计划当中。据我所知,拉特尔在第五交响曲的演奏方面有过“创伤”—他曾经失败过,或者说那次难忘的演出简直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所以他此后一直躲避着第五,直到这场意义重大的登基音乐会。一个伟大的人物总是能够做出挑战自我超越自我的姿态和行动。拉特尔为什么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音乐会上选择自己最没把握的曲目,这个问题简直可以写一篇长长的学术论文,可以是心理学方面的,也可以是音乐学和成长学的,这些都是题外话,暂且放过不表。

EMI为这个重要的音乐会进行了现场录音,录音只在9月8日和9日两场进行。我不能说这个版本比巴比罗利或者卡拉扬的版本更好,因为通过录音我感受不到拉特尔在现场演奏时的精神气质,而这一点在巴比罗利或卡拉扬那里是非常明显深刻的。仅从形式上来说,拉特尔已到登峰造极的境地,结构均衡,大气磅礴,一气呵成。乐队没有瑕疵,音色达到最佳。第三乐章地位突出,弦乐与铜管的细节表现无比迷人。从录音角度讲,这张唱片的音场宽阔,空气感极佳,但低频不够结实有力,可能与高频过于透明亮丽有关。

融洽的蜜月很快就过去了,拉特尔开始与柏林爱乐出现种种不合拍。自第五之后,柏林爱乐就不大愿意再和拉特尔一起演奏马勒了,另外评论界对那场登基演出也多有微词,至少它不是一场堪称完美的演出。录音的评价也不很高,而且它似乎并不能经受住考验,耐听性当然无法与许多著名的版本相比。

拉特尔确实有点郁闷了,他的面前只剩第八了,一部巨大的简直无法驾驭的庞然大物。唱片公司在催促他,他只能回到伯明翰,与他熟悉的亲兵,在他熟悉的场所。演出空前成功,录音也很顺利,歌手阵容不是很强,但都有超水准发挥。在乐队和合唱队的气势上,拉特尔处理得精心而周到,自信与娴熟从来都是不可分的,只有回到伯明翰,拉特尔才能将这部“千人”摆弄得井井有条,不能不说这对于唱片公司和拉特尔本人来说都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英国评论界将这个唱片界最新的“千人”奉为自索尔蒂那个超强阵容版本之后最了不起的录音,而在我看来两者的可比性几乎没有,声音不一样,音场不一样,速度和力量都不一样,当然演唱阵容更是天壤之别。拉特尔本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既没有把这个所谓的“封顶之作”看得很重,也没对他所谓的“全集完成”多说什么。他也许以为这一切都已经属于过去,他的未来会有想象中的理想的马勒全集,也许曾经录过的第三、第四、第七、第九和第十可以加入其中,也许他将有一天连续指挥一个音乐季的马勒,乐团全是柏林爱乐乐团。谁能说拉特尔不会有这样的野心呢?毕竟拉特尔最爱的是马勒啊!他小时候就是因为听了马勒第二交响曲,便立志要做一位指挥家。假如他对他的马勒录音不满意,他就有可能时刻想着来弥补这种缺憾,只要唱片公司满足他的愿望,对我们这些乐迷来说就是大好事了。二十年了,唱片公司卖出去不计其数的拉特尔的马勒,实在是有必要做一番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