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讲一点心里话[4]

对不起,浪费大家一点时间。我没有讲稿,没办法准备,因为我最近身体不好,昨天没来开会,今天本来也请了假,可是今早醒来,我想:走哇!我还是来了。

刚才碰到李季同志,我说,我要不讲几句话,同志们辛辛苦苦地准备了这么久的一个大会,我不来表示一点拥护,支持,我觉得过不去。年纪虽说老了,但老人的一点聪明,我还是没学到,所以就来了。(鼓掌)

我不是理论家,没有条条款款。我有两个眼睛,一看大家不想听,我就不讲了,话也就完了;大家觉得可以多讲两句,我就多讲两句。我是写小说的,说话罗罗嗦嗦的地方多一点,我注意一点,少讲点。也很可能讲错,老朋友都知道,有的时候,要走火的!这一走火呢,怕碰着谁,要是有这样的情况,我请大家原谅。我讲错的地方可能有,我看错了的地方也可能有,因我离开文艺界已有二十五年了,不是二十一年!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我是从乡下、从农村回来的人,不懂的东西太多。所以,这里面还有很多看法也许是错的。错了,请大家批评,我不怕批评,请大家指正,那是对我的帮助。

首先我要讲什么呢?我首先要讲的,就是我心里,最心里的话,我感谢党!

没有我们的党,正确的英明的党,我丁玲这一辈子,没有机会来北京,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家,我就没有啦!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消亡啦!所以,我感谢得很!

现在,给了我很好的条件,我住在一幢大楼里,九层楼上,九重天上,这是许多同志想不到的,住在那样好的地方。

我有发表文章的权利了,很多报社、杂志都来找我,约我写文章,这是我长期以来不敢梦想的事情。我没有做过这个梦,我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一天。特别是在周总理逝世以后,邓小平同志那个时候下台,我就更不敢想有这一天了。

我以前还抱着一丝希望。我总心里想,搞共产主义嘛,哪里能这样下去呢!我们有几千万党员嘛!当然,这里面夹杂有不好的冒牌的党员,但绝大多数总还是要搞共产主义的嘛!那时,我还有一丝希望。到这个时候,总理逝世以后,我不抱希望了。将来也许还有希望,但是,我等不到了,我等不到啦!我就想,算了吧!我还得写文章,写文章不是为了翻身,不是为着翻案,更不是为了出名,都不是的。我只觉得我吃了小米,就要还账,还老百姓的账。我要写一点好的东西,写出一些好的人来,留给我们的后代,我就这么一点心思。尽管那时我身体不好,我每天都坚持在那里写哇!

我现在有这样好的条件,我当然感谢党。我不会像基督徒那样每天祈祷感谢上帝。但在我心里,每天我都是这样想的。

第二,我还要感谢党!

要是没有党过去对我的教育,那末长期的对我的教育、对我的期望,我是熬不到今天的。有很多领导同志,我相信是很了解我的,他们是直接教育过我的。我上了那末多的党课,听过那么多老同志对我讲的话,尽管刘少奇同志那时是被打倒了,可刘少奇同志的一句话,我一直放在脑子里:“一个共产党员要挨得起冤枉。”虽然《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被批判了,但这句话,我却一直记在心里。

毛主席也说过,一个共产党员要能上能下。我心里想,我就是要能下嘛!我能够当作家,能够坐在北京城里,在作协当个副主席,那末为什么我就不能当个农民呢?为什么不能当个工人呢?我们国家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农民、工人嘛!而我当农民不也很好吗?那我就当个农民吧!过去入党的时候,我曾经讲过,我做一个作家是不满足的,我要求做党的一个螺丝钉,这个螺丝钉,放在哪里都可以。那末,现在,放在农场当农工,那我就做一个农工的螺丝钉嘛!我就是要听党的话,这是第一。

第二,那时我没办法,我得老是写检讨,说我有罪,我反了毛主席,我反了党。但是,我心里想,我没有反党,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不管在什么地方,我要起一个共产党员的作用,尽管我脸上刺了字,像林冲一样,走在哪里,我都得低头,不敢望人;走在哪里人家都要看我,看看你这个大右派,看看你这个大叛徒。尽管人家都这样看我,我就只好让人家看呗!你不能只看我一眼吧?你还要看我第二眼,第三眼!那末,我的行为,我所做的事,一定要像一个共产党员。我要在你的脑子里,把刺在我脸上的两个字抹掉。要在你的心里,生出新的东西:“她是一个共产党员。”这也是党教给我的。党教我随时随地都要像一个共产党员。我就抱着这样一个决心,在底层、在群众里面,在困难里面,在几乎(我说几乎)没有什么帮助的情况下,开辟自己的生存的道路,我要走出一条路来!我就这样,熬过了二十多年,不是十年,而是二十多年!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现在很多读者写信问我: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有个女同志的信,我看后心里很难受。她对于现在这个社会悲观极了,她说:“我实在想自杀,我之所以不自杀,只是为着父母,怕我死了,父母遭害,人家会说我是叛徒了。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为什么还是那么乐观?……”

外国朋友经常问我的也是这么一个问题。

我回答说,很简单,因为我有信念,我相信党,尽管现在党里还混有坏人,但我们党的性质没有变!我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时间,相信历史。就是这个信念,支持我斗争,支持我战胜一切困难。至于,我所经受的磨难,老实说,就不必谈了,有人问我,我也不谈。有一位美籍华人作家於梨华女士亲切地同我见面,我只说了一点点,几句话,她就掉泪了。所以我是不会谈的。我不喜欢谈这些,艾青说的好:“俱往矣!”什么事都过去了。“俱往矣”没有谈头了。我回北京以后,发表过几篇文章,大家也看得出我是“俱往矣”,我不愿意谈个人问题,不愿谈恩怨,什么恩,什么怨,没有什么个人的恩怨,也不是某一个人就能把我打倒的。也许有人在背地里怀疑,丁玲是什么人什么人打倒的。不是,不是哪一个人。是一个社会问题。总之;二十多年的辛酸苦辣就这么过去了,很多事我是不会讲的,跟我的女儿也不讲,讲这个作什么;但是好的哪,我要讲,我讲了许多好的东西,许多使我有收获的东西。二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写文章,当中写了一些,抄家抄光了,二十年哪,浪费掉了,没有成绩。虽说在底下劳动了,喂鸡啦,种地啦,锄草啦,打扫厕所啦,干了很多很多事情,但,到底说不上是什么成绩嘛!也许开小组会的时候,人家表场过我,也许我的队,得了一次锦旗,但从我这个人来讲,到底不能算成绩。时间都过去了。

回到北京第一次见到刘绍棠的时候,我说,你好,你现在正年轻。假如你这二十年不下去,你浮在上面,你现在也许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但因为你下去了,你吃了苦头,你现在要写东西。我想刘宾雁同志也好,王蒙同志也好,你们可以写出更深刻的东西来,写出真正反映人民的东西来,因为你们长期在底下生活,你们同人民真正在一起,心溶在一起,想在一起。我现在就有这个感觉,我觉得——我又在这里吹牛了啊,——说老实话,我是满腹文章啊。但是,惟一的东西,我也说老实话,我没有时间了。人家说我的计划只五年,太少了。我认为,不少啦,能写五年就很好了。我在下面有收获,我看到很多好的人,好的事,好的东西。这是我留在北京看不到的。当然,北京也有,但是,底下更多。从上面看底下,有的时候雾蒙蒙地不一定清楚。有的时候,人躺在地下,把眼睛朝上看,倒看的清楚。所以,我觉得,我是有收获的。我有东西写,就是这种情形。

我回到北京以后,有些老熟人,不是文学界的,是搞政治的人,好多年没来往了,看到我,给我一个忠告。他说,你这次回来,第一不要写文章;开文代会,不是老早就要开的么?你开幕的时候去一趟,以后就不要去了;也不要讲话,也不要会朋友,最不要见的就是记者。你要不听我的话呀,你还要倒霉的。你现在呀,落后,你不懂这个社会,现在比你倒霉时的那个社会复杂多了,你应付不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请求党,把你的历史作个结论,给你两间房子,和陈明住下来,养老,算了。这是老朋友的忠告。

还有人跟我说,看破红尘吧,看破红尘吧,关起门来自己修行吧!

这些话我也不是不听,我听了一点点,我深居简出哇。大家很少看到我出来,我既不上街买东西,也不去拜访人。领导同志忙得很,底下工作的同志也忙得很,我都不去麻烦他们。我只看了几个人,我心里考虑我不去看这几个人,将来会后悔的,一个张天翼,我们是三十年代认识的,是他把我从南京接出来的,我去看了他。第二个我去看了周立波,我们过去不是太熟,也不在一起工作,但他是一个作家,他写了不少好的东西,是正派人,病得很厉害,我想等他死后,再去他遗体面前走一趟,不如趁他活着的时候,赶紧去看看他。第三个,我去看了白朗,白朗嘛,那天大家也看见了,由护士陪着,带着氧气,用手推车推来的。说老实话,看到她的时候,我的眼泪……我已经不大会流眼泪了。可是我还有一点点冲动,眼泪还有一点点在那个地方。她七年不说话了,跟丈夫没有说话,跟儿女也不说,要说就是,哎呀!死了,死了,算了吧!她的女婿对我说,两个老人这么愁,把我愁死了不要紧,我们的孩子呵!在这样一个气氛里过日子。两个人,一天到晚就坐在房子里,房子不大,你一根烟,我一根烟,满屋烟雾腾腾,没有话说!听到了是心酸的呀,不能不心酸。她过去是曾经活动过的人,同巴金同志一起去过朝鲜,写过好些文章,作过妇女代表。别的人我就没有去看,我深居简出。

这回开会,我没听人家的话。我想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我为什么不参加呢!我应该来学习嘛!不是有人说我,你落后啦,你的脑子僵化啦,你写的文章里还有好多标签,你得从头学习。我心想,是,是得学习,我抱着学习的精神来参加这次会。我刚才说了,我拥护这次会,支持参与筹备这次会的人,听说这次会上的报告,写了改,改了又写,很是费心的。所以我几乎天天来,就昨天,实在爬不起来了,没有来。我在会上听到的这许多话里,得到些什么呢?给了我新的希望。本来对我们这个国家,我是满怀希望。尽管有人批评我们现在一些年轻人,说他们总想搞间好房子,想做个沙发,想搞个什么……我的看法不一样。那天在小组会上我讲了:穿喇叭裤有什么要紧,他们觉得穿喇叭裤好看,好看就穿嘛!你不习惯!你要习惯了也会觉得喇叭裤好看。我们都穿一个颜色,不是蓝的就是黑的,再不就是灰的,是不好看!穿个红的穿个绿的,好看嘛,年轻人嘛,穿衣服有他们的个性,愿意穿裙子就穿裙子,对这我觉得无所谓,因为这些就说我们青年表现不好,大概不确切。

前些日子偶然碰到一位外国友人,他刚从美国回来。我问他怎么样啊?美国怎么样啊?他在我们中国三十五年,坐了十六年牢。他回美国去,开座谈会,宣传中国。有个资本家骂他:“太不像做人的样子了!要是我呀,我一把火也要把它烧了。你那么爱中国,你去了,你坐了十六年牢,怎么搞的,你还要回去?!你还要为她说好话,我真不理解!”

我问他:“你跑过很多国家,比我知道的多,你说,现在世界上,到底哪个地方有希望呵?”他回答说:“中国最有希望。中国现在呵,是在动;动,就是在前进,就有希望。中国要求民主,要求解放,要求冲破禁区。可以杀头,不怕!可以割喉管,不怕!中国是了不起的!”他又说:“美国有什么呢?生活很好,工人也有汽车,生活也不错,表面上也看不出太大的差别,和马克思那个时代的资本家和工人是不一样了;还有人说美国现在是共产主义哩!可是,不是那么一回事。生活是提高了;思想呢,贫乏!没有理想,吸毒,抽大烟,吃大麻,再嘛,自杀。个人自杀的多得很,集体自杀的,我们大家都知道嘛!”是的,我们大家都记得,在拉丁美洲,去了那末多美国人集体自杀。我们不能理解,干嘛要集体自杀,现在二十世纪末期,科学那么发达,还相信另外有一个世界?有个极乐世界?比我们国家里最落后的农民还落后。他说:“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听了他这些话,我非常兴奋,觉得正合我意,还是我们这个国家最有希望。但是,对于文艺界呢?话又说回来,渺茫得很。我们这里面的病深得很。说我一点都不懂得文艺界,不能那末说,我写了五十二年。当然,这当中有二十多年离开了,但是,我前前后后是五十二年。在国民党时代,我坐过牢,书被禁止。直到全国解放,再没有“国统区”了,我的书才能出来。那末,在共产党——在我自己的党里面,我在这里面生长,改造,当工人,当兵,在底下,——这样的地方,我也坐了牢,关了五年(劳动改造还不算在内);我的书,五八年起全被禁止,到现在,我没有一本书。在国民党时代,敌人说我的书是红的,禁止了。那末,在我们自己的地方,我的书是不是又成了白的,所以要禁止呢?那我就不知道啰!反正是禁止了这么多年!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重新出版,但印刷条件很困难,需要时间。现在很多读者来信跟我要书,我只能说,我也没有书。

年轻的人给我写信,这个说我今年三十二岁,那个说我今年三十五岁,还有说是二十岁的。又说,我不知道你,你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坏蛋。——小孩子看电影,不就说,这个是坏蛋,那个是好人吗?——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坏蛋,一个右派。前些日子,报纸上登了你的名字,我心里想,哼,大约她没有问题了,大赦嘛!出来了嘛!跟战犯差不多嘛!政协委员吗?战犯中也有当政协委员的嘛,有什么稀奇呢!反正我脑子里没有给你平反!后来,《人民文学》登了你的《杜晚香》,我好奇,心想,右派究竟写些什么玩艺儿呵?为了考证,看看吧!我看了一遍,两遍,三遍,这时,我反复地考虑,这样爱人民,这样爱祖国,这是右派写的么?右派就写这样的文章吗?想来想去,我想,你不会是个右派。我脑子里,这时才彻底地替你平了反。

这很使我感动。我知道,我和“文化大革命”中遭难的人不一样。我们同样遭难,却不一样。“文化大革命”里打倒的大都是好人,不是坏人,现在可证实嘛!在座的,百分之九十在劫难逃!谁不靠边站!谁不住五七干校!谁不住牛棚!谁不受冲击!谁不挨批挨斗!都受过了!但是,事实证明,这里没有很多坏人嘛!

那末,五七年,五八年,我们被打倒的这一些,是不是这里面确有坏人哪?有该打倒的呀?前几天,我听到是哪个同志讲:——是刘白羽同志,还是李季同志,还是哪一位同志说——“作家协会划右派划了多少,现在嘛,都不是的!都改正了。”都不是的,都改正了,这很好。可是我们情况不一样呀。被“四人帮”打过的,这些人是好人,大家心里清楚,有的人虽说被打倒了,可是是香的,因为你不投“四人帮”嘛!你没有跑到“四人帮”那里去嘛!你这个人是香的嘛!但五八年被打倒的人呢?是臭的!是被我们自己人划的,二十多年批倒批臭!二十多年的全国大报小报,杂志、书籍,千万篇文章,牵强附会,大批特批,还不臭吗?哪怕你现在改正了,可以发表文章了,群众还在考验你,你的文章会不会是坏的!尽管报纸上出现名字了,当政协委员了,我还是不能给你平反;你们是臭的,坏的!历史造成的印象,哪能一下去掉?!

很多年轻同志都说啦,这样不怕!那样不怕!再打成右派也不怕!我说两句真话,就这样也怕,那样也怕,就什么也不敢说?你就那么患得患失,自私自利吗?看破红尘的人,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过去我在黄山看到一个小庙,两夫妇在那里修行,我就说,这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啦!寄生虫。现在我就愿意做那末一种人吗?我就不说一两句吗?难道我是一个昏昏噩噩,没有思想,吃了饭就睡觉的人吗?我就一点感触都没有吗?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吗?所以我想一想,不管怎样,我也要来讲两句真话。其实我这个真话并没有什么新鲜,是大家讲过的,而且,大家讲的比我好,我只是补充一点。补充一点什么咧?我那天问孔罗荪同志,我说,我们是吃了亏。我们文艺界吃的亏,大得很呐!我五十几岁到七十几岁!五十几岁都不能做点事,七十几岁还能干什么呀!那些二十几岁,刚出土的苗苗,四十多岁的,还可以做好多事,他们有些收获,但到底也是吃了亏,我们整个国家,都吃了大亏。我总想搞清楚,我们这个亏是吃在什么地方,我们把这一点弄清楚,好不好?孔罗荪当时就讲了,“封建!”我说对,封建具体表现在什么问题上你再讲讲嘛!他说:“哎呀,大姐,你别考我啦!”我说:“不是考你,我只想弄清楚。”后来回去,我自己也想,我们社会上封建的东西多得很,我在政协小组会上讲过,现在农村老百姓还是相信菩萨呀!那是封建。我们文艺界相信菩萨大概是没有的,我们文艺界是有一个封建的东西,这个封建的东西要是不打倒——我从十五岁,一九一九年就反封建,反到现在七十五岁了,我们现在还要反封建,反什么呀?就是要反文艺界的宗派主义(热烈的掌声)。我们要不把这个东西反掉,管你谈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团结起来向前看,讲的很多很多,但是,只要这个东西还在就危险。不是胡耀邦同志讲的吗,五十年再不戴帽子了,我说,也许是再也不戴帽子了,但还有别的方法,巧妙得很的方法,还会有的,还会来的。我们爱惜爱惜我们的年轻人吧!(掌声)

我们是可以“俱往矣!”不俱往矣,又怎么样?你能活多少年?你只能俱往矣嘛!可是,我们的年轻人是来日方长啊!我们文艺工作要在全世界起作用!现在世界上的文学艺术,我接触的不多,来到北京只看了几个香港片,几个美国片,还有什么片。老实说,水平不高哇!水平很低呀!我们的人喜欢那些片子我觉得很难受。上个月,看到三好一先生,他是从事中日友好活动的知名人物。我问他,现在日本的文艺到底怎么样?我说,我是乡下人,只知道小林,知道三十年代时候的一些人,现在怎么样?他说:不高!现在日本的物质生产很高,思想、意识、文艺的东西不高。他大约不会说假话吧!他不会客气。我说,《望乡》还是不错,我也很喜欢;他说,那是旧片子,六十年代的,片中的主角演员已经死了,现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回头看我们自己,我们的文学大有前途。我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有思想,有魄力,能写。我们有前途,我们要保证我们的前途呀。我们要把自己的病根子挖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要拿到桌面上讲,不在背地里讲,要把宗派主义这个东西去掉!(掌声)这个问题,这次会上李何林同志讲了两次。我和李何林不认识,过去我只知道他在大学教书,后来知道他是专门研究鲁迅的;人家说他是好人,就是迂一点。我不知道他迂在哪个地方,大约是咬住了东西就不放吧,就老要说,你听也好,不听也好,你反对也好,你怎么样也好,就是要把意见讲出来。是不是这样解释咧?我不知道。他不是讲从二十年代就有宗派吗?这是他说的,我听到的。我也想了一下,所谓宗派,开始,总是从一小伙人一小伙人搞起来的嘛!比方“文学研究会”,茅盾同志他们那个时候,老实说也不是就想搞宗派。无非是我们几个人熟,几个人志趣相投,我们就搞一个团体,取名叫“文学研究会”。我们写一点,翻译一点,就是这样子吧。“沉钟社”也是这样,“语丝社”也是这样,“创造社”也是这样,都是这样。这不算什么!而且,我还赞成。我们现在也像那样子,几个人趣味差不多,可以搞一个小读书会嘛!也可以搞一个小研究会嘛!为什么不能搞哩!这个就叫小集团?我看不要把这个东西说得那末可怕,我们还是可以搞一搞。五七年陈涌跑到冯雪峰那里聊天,说搞一个同人刊物吧,结果就成了右派的大罪了。我心里想,那也可以嘛!儿个人在一块,趣味相投一点,搞一个同人刊物,我觉得,这样的东西,将来我们要开放一点。

现在我们刊物这么多,哪一省都有月刊,还有季刊,他们都找我写文章;我说,刊物那么多,我哪里能写那么多文章呢?我写不了那么多。同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文章。如果刊物有特色,我可以照刊物的特色,照编辑的要求来写。如果没有,无非就是发点长篇小说,发点短篇小说,来点散文,来点别的什么,那我何必一定要给这个写不给那个写,这不是很难么?所以,编辑有的时候找我,我说,你们办这个刊物,请你们讲清楚,你们要办什么样的刊物,刊物有什么样的特点。你们的刊物有特点,我拥护的,我能够的我就给,否则就不给,这不就叫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吗?为什么一定都要开会,都要上面领导批准,一层一层的批,刊物都办的差不多,要那么多干什么呀!领导同志哪有那么多时间,没有嘛!

我想,这样办刊物可以自由一点,大家各有特色,这不算宗派主义。这不能算!

所谓在二十年代末,宗派主义就有了。那就说“创造社”同鲁迅,围攻鲁迅,鲁迅必写文章,唇枪舌剑,就是笔战,拿笔打文战,那也没有什么,大家靠笔杆嘛,靠文章嘛!你写你的,我写我的,读者喜欢看谁的,就看谁的!哪个的文章能说服人,那就赞成哪篇文章。这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时比起“沉钟社”,或者是“语丝社”,或者是什么社已经有一帮人了,不是三五个,七八个而是有一群人了。我觉得那也还不可怕。那个时候只要《语丝》一出来,我就买。我那时那末穷,还是跑到上海四川路“创造社”的地方,花五块钱入股,这五块钱入股,实际上就是捐了,我去捐了五块钱,我觉得“创造社”也很好嘛。鲁迅的文章,我一向很佩服!尽管你们骂,我也不站在哪一派,也不站在哪一党。那个时候,这不可怕。到了什么时候,这个派就更加厉害,就成为一个可怕的东西了呢?就像封建社会那个样子,开始赵匡胤有个小集团搞革命,不是很好吗?但是他一当皇帝了就不一样了。毛主席也讲过嘛,开始是革命的,当了领导,当了皇帝啦,有了权啦,就要走向对立面去。江青讲的最直爽,她要的就是权,权!权!有了权,就什么都有了(这种情况,就连农村妇女,都是看得清楚的)。有了权再搞宗派这就可怕了,到这个时候,就不是什么文艺见解的问题了。不是这个了,而是要在这里面争权。

那末,是不是每个人都想争权呢?当然不是的。我们有很多老作家,有很多人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想争权。不想管那么多的事。曾经有人以为我想,但,我也不想。巴金同志大约还记得,五一年欢送你们出国去朝鲜的时候,我说,我爱一个人,但不准我恋爱,要我嫁给另一个我不爱的婆家,又不能说我不爱,还非得在这家做媳妇不可。我那个意思是什么?就是我爱的是创作嘛!我不能搞创作,叫我在里面作组织工作。当着那么多的人,我哭了。一九四九年文代会时,周扬同志跟我谈心,留我在北京工作。本来东北局李卓然同志,刘芝明同志都给我安排好了,开完文代会就回东北写作。因此到北京开会连党的组织关系都没有带来。但我觉得周扬同志谈的很诚恳,他说:你是搞创作的,我知道,现在大家都不愿意搞行政工作,我也知道。你呢,也是不愿意的,但比较识大体,你留下来。就这样,我留下来了。后来我到文艺处去是乔木同志跟我谈了三次话。我说,我不是这个材料,还是让我搞创作吧,乔木同志也讲,支持你搞创作,知道你不是做工作的人,但是现在没办法,你要来做一个时期。我去了,在那里“混”了二年多,没有做什么工作。我在那里连一张办公桌都没有嘛!严文井同志可以证明嘛!乔木同志说,给丁玲一个办公桌,弄间房子,让她每天来办公。但没有人给我弄桌子,也没有人给我弄房子。我每次去,不是在林默涵的办公桌边坐一会儿,就是在严文井的房子坐一会儿,就这么混了一年多。

作家里面,不想权的人多,但是也有人喜欢,不能说没有嘛!还是有人喜欢要这个东西,有了这个东西,就能用这个东西。

五七年召开的党组扩大会上,有同志还说,五五年批判丁、陈的会,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这还是党组里面那位负责的人说的。是这样一回事!另一位领导同志在那次会上说,五五年的会主观主义肯定有,宗派主义是不是有呢?大家可以讨论。可是呢,只讨论了两天半,会就不开了。凡是在两天半的会上谈了意见的,大部分(只有几个人幸免)都成了右派。这个小报告厉害得很呐!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想,我们以后,别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宗派问题,这次会上有的同志讲过了,讲的比我好。我今天只是补充一点,讲的明白一点,痛快一点。我傻一点,很多人说我是个傻子,我呢,就再傻一点,就说这么几句傻话吧。

还可以再讲一个例子。就说派吧,据说是从延安就有了的。一名外国记者,赵浩生先生写过一篇访问报告,说延安嘛就有宗派。有两派,一派是“鲁艺”,为首的是谁谁。另有一派是“文抗”派,“文抗”派是以我为头子,还有艾青。事实上,当时我恰恰不在“文抗”。“文抗”有七个负责人,他们是萧军、舒群、罗烽、白朗、艾青、于黑丁、刘白羽,是他们七个人轮流主持,没有我。那天,艾青笑着说,“我是独立大队。”萧军,你们看得出来,那是个英雄,他能参加哪一派呀!(笑声)他什么派也不会参加,他就是萧军派,他还能以我为首哇?哼?你算什么!(笑声)

“鲁艺”嘛,我相信,在座的“鲁艺”的师生一定很多,他们一定不会承认他们是一派,贺敬之同志就在这里,他不会承认他是“鲁艺”派,他不是。贺敬之在延安的时候,他的诗先给艾青看,艾青就首先欣赏他的诗。我有这个印象,是不是这样,我记不清了。我在北京工作,招待外国作家的时候,请陪客我没有找文学研究所的人,我没找“我那个派”,我没找别的人,我找的是贺敬之,是李季,当时的两位年轻诗人。所以,我们很多人,大约并没有什么派,但是居然有人说他是派!他又是派的头子!又是以他为代表!这就是说,有派啦!要没有,他能承认吗?那我就希望,这些同志可以回想回想,自己可以修正修正嘛!延安是有个“文协”,我待过一阵就下乡了,后来改作“文抗”,整风以后,才把我调到“文抗”。这中间我在《解放日报》编文艺栏,很多“鲁艺”同学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在《解放日报》发表的。《解放日报》上发表文艺作品的,以“鲁艺”的同学为最多。那段时间,“文抗”我去得很少,哪里是什么“文抗”派的代表呢?这也只是个例子。实际上我们没有什么派。但是有人,他说他是派,他是头子,还是代表。这些事嘛,大家回想回想,修正修正,不要再搞派了。特别是现在有了权的人,要多听别人的意见,多听反面的意见,不要只听接近的几个人的意见。有的人同你接近,有的时候是趣味相投,有的时候不一定是趣味相投,他是别有目的的,你也得注意。我常常脑子里想,跟有些老朋友讲两句真心话,直话,劝劝他,你注意注意你那周围手下的某些人吧,你别吃亏上当了!我这话是不是会有用哇?想想还是算了吧!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今天我不再讲了,只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