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消失的他-嫌疑人(五)

李国超挨了这软中带硬地一句话,竟也不诧异,直接就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们来家里的时候,口里客客气气地说的是,想要阿一来协助调查,其实你们其实是怀疑我对那个孩子做了什么吧?他是叫李子鱼是吧?我见过他一次,是个长得很端正的小伙子,这么年轻,的确很可惜,他是不是有个姐姐?可怜的女孩,她一定会很难过吧?”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自顾自地开口了:“两位警察同志这么年轻,应该还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吧?”

他眯了一下眼睛,细长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我结婚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在今天不算什么,但我们那个年代,已经属于晚婚,没办法,家里穷,没钱哪个姑娘肯嫁给你?后来好不容易家境改善才能结婚,生孩子就更晚了,我爱人爱美,岳母把她养的太娇气了,所以一直拖着不肯生孩子,我是快三十三岁的时候才有了一一,所以我们全家都宝贝得不行,我们老家那片的风俗,孙子的名字得他爷爷取,说按照《周易》里的说法,他出生的那个时辰,命里缺水,所以名字里,得有个水字,我们单位都是严格要求执行计划生育,所以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水一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一出生,他母亲身体不好,没有奶给他吃,我们第一次做父母,也完全不懂,所以也没有提前准备奶粉,当时又是深夜里,我们又找不到地方买奶粉,于是他在人世间的第一夜,就饿得直哭,当时我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在产房外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又是摇又是晃,竭力让他别哭了,可是他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叫请求,只知道肚子饿,还是一直哭一直哭,当时我就很懊恼,我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太失职了,居然没有提前为他考虑好一切,从那一天起,我就暗地里下定决心,我要为我唯一的儿子做得更多,所以从小到大,除非是他妈妈给他买的,我给他买的衣服和鞋,总是大一号,我总觉得这样他明年也能穿,他九个月的时候开始长第一颗牙,11个月就能走路,2岁半的时候我们要工作,所以把他送进托儿所,他非常乖,不怎么哭,也很懂事,不论天晴下雨,都会攒着屎尿在小马桶上拉,除非闹肚子,绝不会尿在身上,那个时候,有一个很早就会上厕所的孩子是非常省心的,不然妈妈们就需要忍着困意,深夜里还得用炉火烤裤子了,我老婆一直都很为这点自豪....”

大云早就想打断他的话了,自一开始,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就以非常委婉却直接地方式掌控了话语权,而且一直巴拉巴拉一堆李水一小时候的事又是要怎样?你儿子聪明懂事省心又怎么样,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吗?谁不又是爹生父母养的?你的儿子活得好好的,别人的儿子埋尸土中,你儿子的命再金贵,也不能拿别人儿子的血去偿啊,况且,婆媳矛盾中最难过的就是当儿子的,更别提我爸有可能还做了一些对我男朋友不好的事,你儿子就算不死,也得疯,背一辈子的良心债,这种事你都干得出来,你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是爱你儿子?!大叔,你这种思维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不知道这现实世界还有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吗!

她本来就不是能控制住自己表情的那类人,可她整张脸表情变了又变,微表情换了一个又一个,换做一般人早就应该知点趣,别再耍花腔,可对方整个人面带微笑,似乎已经沉浸进一个古老而美好的梦境中。

说实话,这种表情落在旁人眼中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毛骨悚然,大云拐了拐周复,示意该他出场了。

周复轻轻敲了敲桌面,不够大,却足够清脆,李国强猛然惊醒,先是目光平视,然后视线又在屋内飘来飘去。

周复敏锐地发现,那一眼不是茫然,而是挟裹着一股美梦被戳破的怨恨,他知道,他肯定要开口了。

李国强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3月14日那天,我的确见过小周,但我可以保证,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威胁他生命安全的事。”

他并没有说“死者”,而是用了“小周”这个带有一些温和的情感意识的称呼,但他这样说,只怕主要目的为了表明他和周子鱼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张,减低自己作案嫌疑,竭力表明自己和周子鱼的死并没有关系,大云心里想。

不过,每个犯罪嫌疑人都会这么说,所以周复和大云脸上都是一副你继续演,我信就算输的表情。

李国强手一摊:“那换一种说法,他的死亡时间是多久?”

大云正要回话,周复却抢先道:“法医已经确定,遇害时间是3月14日晚上9-11点之间,多亏了你们,我们已经把死亡时间确定到了9:01分到10点之间。”

李国强道:“查案我不懂,但要是在9-10点之间,我在另一个地方,有人能为我作证,那我就算是有不在场证明了吧?”

大云道:“在案件调查中,配偶双方互相做出的不在场证明,均不会被采纳。”

:“哦,这个我知道,所以并不是我的妻子为我作证,14号那天,我是打车去了凤凰山公园,那边有个茶楼,沿路有很多监控摄像头,想找出我的行动轨迹,也不难。”

大云继续追问:“那你承认,当天你见过死者?”

:“我必须承认,我并不以那天我做的那些事为荣,但如果时间流转,我一样会选择做一样的事,那天下午,我的确是约小周在公园附近的茶楼见面,但我做过、并说过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请求一个,和我一样深爱我儿子的男人,离开他。”

:“如果只是说话,主城区有这么多地方可以约见面,为什么要约在离家那么远的凤凰山公园旁边的茶楼?你的目的是什么?”

李国强垂下眼睑,轻声道:“因为我没脸啊,我这人要了一辈子的强,总盼望着唯一的儿子能出人头地,偏偏儿子不走正道,闹死闹活地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儿子倔,老婆也跟着闹,我有什么办法,我就做了这么一件不要脸的事.....”

:“那天我也只做了这一件事,我就逼着那个孩子啊,一定要离开我儿子.....”

大云道:“就只说了话?并且按照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你可是有作案动机的。”

:“我也不想管的,”李国强听见作案动机四个字,浑身一僵,又叹了口气:“一一今年都26了,他不是连吃饭穿衣都不能自己动手搞定的小学生,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初中生,他是一个成年人,一个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了,他已经可以证明他是有能力去选择的男人了,我和我老婆说过的,我们做父母的,本来就不该去挡他们的路,也挡不住了,儿大不由娘啊....”

难道他原来是不反对李水一和周子鱼的交往的吗?!

这当父母的,很少有不把子女当成自己私有财产的,他们常常都会觉得自己需要一手把控子女的一举一动,吃什么、穿什么、念什么书、做什么工作、找什么样的女朋友、要生几个孩子...就如提线木偶,手中时时刻刻都要紧握着能操纵的那根线,又如佛祖,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顺着自己意,准备着下一秒就要压下自己的五指山。

他们根本做不到,只把孩子当一个普通的、有正常喜怒哀乐的正常的独立个体来看待。

:“那您为什么.....”大云看了他一眼。

李国强头埋得更低了:“3月初的时候有一天,周...周一,我记得那天是周一!有人给我打电话,叫我好好管管我儿子!别再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了,不然的话,要我好看!我当时没当回事,以为是诈骗电话,结果没过几天,又是这个电话打过来了,说小周家里人已经知道他和我儿子的事了,气得不得了,他爸爸是警察局的,手头上资源多着呢!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儿子给捏没了,如今他爸爸已经安排了人准备举报,说我儿子有不正当关系,还把举报信都拍了图发我看了,警察同志,你知道体制里的情况的,对这种事是零容忍,肯定会严格处理的,我没办法啊,你说谈恋爱要是谈得影响两个孩子的工作,甚至一辈子,那还有继续的必要吗?谁年轻的时候没点自己的特立独行?只要及时改了,各自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那不比什么都强?还好那孩子是个好孩子,能听得进话去,真是可惜了...”

做父母的都有私心,况且其中一个人已经死了,没了当面对峙这一环节,这活着的人,自然能说出一朵花来,就像李国强绝对不会承认,他这一棍子棒打鸳鸯,其主要目的,还是让自己儿子能“幡然醒悟”,重新走上他们眼里的男人喜欢女人的正途而已。

偏偏这做法虽然不光彩,虽然不符合道德情理,却不违法,这个道理大云和周复都懂。

大云不服气道:“既然您说有人举报,那有影响的就是他们两个人,您为何不告诉李水一,却要私底下约儿子的男朋友,逼对方放弃?这摆明了是想死者来做这个恶人!不觉得这太自私了吗?”

李国强无言以对,只能以沉默来回答。

关于这一点,周复其实心底也蛮赞同的,只是在凶杀案面前,纠结这点道德问题的思与辨是于事无补的,重新把话题转了回去:“你离开的时候,周子鱼情绪怎样?有特别悲观和激动的表现吗?”

大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周子鱼的死因明明是因为颅骨破裂,而且死后还被埋尸,这种死法绝对不可能是自杀之类的意外事故——自杀倒是挺容易,要是给自己头上一下子之后,还能把自己埋了那就很神了。

李国强一听他这种话风,脸色先是一白,头就埋得更低了,然而他不能不回答:“难过是有一点的,但我没敢看他的脸,就给走了,早知道后来的事,我就该多留一会儿的...”

那真是够虚伪的....周复继续问:“那李水一手机里被删除的短信和电话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我们...是提前计划好了,我和她妈各分了工的,她呢,负责把孩子叫回来,然后想办法把孩子留在家里过夜,监控他的电话和短信,就是为了防着小周再打电话过来纠缠,我白天就负责...嗯,去找那孩子聊聊,后来一一手机没电了,就放客厅充电,他去洗澡的时候,收到了短信和电话,他妈还有点生气,说这孩子不厚道,明明当面都答应了,咋背面还联系呢,所以她就直接把来电和短信都删除了,内容我们就没看,警察同志,我发誓,如果当时我们看了短信,要是知道是求救短信,我们绝对不会删的,我们没想着害死他呀...”

这话没法接,也没人会接,因为谁也不知道,要是李水一接到了这通求救电话,事情又会怎样一番景象,这世上没有万一,但万一真的有呢?他会不会就能及时赶到?会不会还能收获他此生最大的运气,顺利地救下自己的爱人?

哪怕已经迟了一步,至少还可以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也不至于在几个月后,只能隔着停尸房的玻璃,从停尸台的那具尸体上,努力想象出曾经恋人的音容笑貌。

:“警察同志,你给我一句实话,我儿子知道我们删了他的电话和消息,是不是很恨我们?....”

周复坐在桌前,隔着不过40厘米宽的桌面,慢慢扫过对面这个中年男人的脸,再回想了一下李水一刚刚那副心如死水、生无可恋的厌世脸,觉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他最爱的人,最后一丝生机,却被自己的父母强力斩断,这一点没法洗,他的父母的确不无辜,虽不是直接的凶手,却是某种程度上,间接导致了周子鱼的死亡,这件事的讽刺之处正在于此。

周子鱼不仅是他的爱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个城市里应该被警察保护的,一个普通的市民,当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着,有困难,就要找警察,要找自己的朋友,所以他一有生命危险,就及时求救了,他临死之际,恐怕也没有想到,他最相信的朋友,居然也会辜负自己的期望。

李水一何其无辜,明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就因为他的父母,却已经被迫变成了一个不忠于朋友,也没保护好爱人的男人,作为爱人和朋友他都失职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情吗?

周复看着他,又有点同情他了,这个男人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他的儿子了吗?

下午的时候,大云和周复目送着李家父母离去的身影渐渐远去,大云心有不甘:“喂,大周,我们就这么把他们放走了?”

周复:“我们没有理由逮捕他们,这目前来说,只是一场友好的谈话而已....”

大云:“那你相信他们说的?”

周复:“一部分吧,这夫妻看起来一个耻高气昂,一个温文儒雅,其实俩都挺怂的,没本事管好自己儿子,就只会去逼别人家孩子,我觉得他们做不出杀人这种事来。”

大云耸耸肩:“那我们就这么回队长?”

周复认真道:“不,我觉得他们还是有所隐瞒,不能全信,你有没有注意到,就是李父曾经说过一句话,说周子鱼有个姐姐?她一定会很难过?”

大云道:“你这么一说,倒真的有点不对,他只说他姐姐会难过,所以意思是他是知道周家姐弟关系很好的,但没有提及他们的父母!这一点不符合常理吧?谁家儿子死了,当父母的不难过?出于礼节也要提一嘴父母的,你是不是觉得他知道一点周家父母和周子鱼关系的内情?你觉得他是下意识地说法,亦或者说,他是在隐喻,周家父母和周子鱼的死,其实有关系?”

周复捏了捏眉头:“还有这一句,就是他说有人给他打电话,一开始是说了一个周字,后面改口说是周一,我觉得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也没有谁的记性会这么好,能一下子就记起去年十一月份的某一天,是星期几吧?”

大云若有所悟:“按照常理,我们一般说日期,都是多少年,多少月,然后星期几,不会说是周几,我记得他先说了一个周,然后是停顿了一下,很明显更符合,猛然想起自己是说错话了,才马上改口为周一的这一心理状态,你觉得这个周,有没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是想说是星期几,而是想说一个姓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