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络剧与网络综艺批评
- 范周
- 4272字
- 2021-04-01 00:43:01
二、虚化:“距离”的消失与意义的重写
如前文所言,网络剧创作和传播中的双重景观是在移动互联和全媒体融合时代后现代主义文化、青年亚文化和大众文化在影视剧创作上的艺术表征。它既承担着各种文化体系交织造成的话语表现,又受制于互联网和媒体的技术话语。杰姆逊指出,后现代的全部特征就是距离感的消失,网络剧与网络文学相似,同样企图弥合空间距离感、时间距离感以及大众与精英的距离感,那么,综观当下的网络剧创作,空间感的消失主要体现为对现实主义的放逐,时间感的消失则是对历史意识的悬置,而大众与精英的距离感恰恰是对社会价值的戏谑以及创作表达的俗化。或者说,要“现实”不要“主义”成为网络剧在创作理念上的新的选择。于是,“将现在从与过去和未来的关系中解放出来,将这里从与那里的关系中解放出来,使我们每一次现在、这里的生命都充分呈现自身的意义”——这种不再通过历史、未来、他者的互文关系来确定自我意义的“在场性”,以及在场的原始、瞬时带来的真实、自由、网感十足的作品特征,成为网络剧在题材内容和价值审美上的新的面向,而网络剧也在对距离的消融中启动了移动互联时代关于意义的想象和重写。
1.对现实主义的放逐
作为题材、形式和时长相对自由的艺术形式,网络剧尽管可以通过移动互联网这种开放共享的媒介进行传播,但它归根结底还是要遵从剧作的艺术创作规律,必须以主题、故事、人物、手法、制作等方面的专业水准,生成题材价值、审美特征等方面的艺术感染力,并凭借直击世情人心的内容和考究精良的制作赢得观众和市场,从而实现自身的良性运行和发展。
现实主义创作因遵循“来源生活、高于生活”的挖掘、提炼和升华的创作方式,具备了人物形象的典型性和社会历史意义层面的深刻性,并向“经典文本”的目标靠近。然而,后现代主义和青年亚文化背景下的网络剧则态度鲜明地消解“宏大叙事”“权威表达”“深度模式”,它服务于受众在放松减压、消磨时间上的客观需求,服从于网络剧传播“分众化”的趋势,同时也无意建立经典文本和典型人物,它更趋向于生活本来面貌原汁原味地呈现,意图反映与它的“民间身份”和“草根特征”相匹配的“素人式”生活,更体现一种不附带主观意识形态,不承担某种重大意义的生活方式和大众审美,于是网络剧顺理成章地体现为对一切规则的摆脱,变成了“写什么都行”(题材)、“怎么想都行”(价值意义)和“怎么写都行”(艺术表达)的放飞自我。当然,这种超越和自由在网络剧发展的初期,在题材和内容的多样化、话题度和人气制造上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但潮来凶猛,矫枉过正,也留下了同质化严重、格调低下、制作粗糙的后遗症。
仙侠玄幻类题材是网络剧创作中逃离现实题材的主要类别,这类网络剧的叙述线通常锁定在游历成长、正邪较量、侠义情怀、与命运禁忌抗争等故事性较强的要素,并结合爱情、亲情、友情、师徒情等看点丰富情节,凭借主人公离奇曲折的命运、坚毅完美的性格以及美轮美奂的后期制作征服观众。2015年搜狐视频和唐人影视联合出品的网络剧《无心法师》以中国传统鬼神文化为背景,用线性叙事保证了环环相扣的故事逻辑和悬念设置,融合玄幻、爱情、惊悚等元素,塑造了与月牙真心相爱、与岳绮罗斗智斗勇的无心法师形象。在扎实的故事基础和严密的叙事逻辑之外,《无心法师》还呈现了高对比度的色彩画面、强辨识度的神秘场景、情节化音乐背景以及精良逼真的高品质特效,不仅创造了口碑和收视双丰收,也提升了网络剧创作在题材表现和美学表达上的水平,是网络剧从数量上井喷到质量上跃升的一个重要标志性作品。无独有偶,国内首部网络播放破200亿的仙侠玄幻剧《花千骨》通过讲述花千骨和白子画师徒之间触犯禁忌、有损修为、惑乱众生的虐心恋情也收获了不俗的市场回报,这固然与该剧自带的高达73.6%的女性原著粉丝的追捧有关,但白子画对花千骨的一往情深,东方彧卿对花千骨的不离不弃,以及花千骨摆脱了“灰姑娘”惯性叙述,靠个人能力一路升级打怪的自立自强等精神特质也帮助《花千骨》从一众格调低下、雷点不断的玄幻剧中脱颖而出。在作品广受欢迎的同时,市场给予了高度认可和丰厚回报:《花千骨》首轮发行后突破1.68亿元,单日网络播放量超过3.5亿次,手游上线后也快速占领市场。
与这部分优质类型剧成功征服受众和市场相对的是大量的跟风创作和制作,导致题材类型同质化、故事逻辑经不起推敲、“五毛特效”的后期制作等创作硬伤,涌现出了《择天记》等大量被观众吐槽的“烂片”,连受到《无心法师》播出效应鼓励之后创作的《无心法师2》也同样没能逃过“续集魔咒”,因故事冲突乏力、创新点不足等原因在品质和收视上都乏善可陈。
2.对历史意识的悬置
当尼采在19世纪提出的“不存在事实,只存在解释”成为后现代主义者的共识之后,解构、摧毁和重新定位就变成体现后现代思潮历史观的关键词。历史过程中的事实真相,写史秉承的“宏大叙事”都被彻底否定,而代之以虚无主义、碎片化和荒诞不经的颠覆与戏谑。与19世纪不同的是,当时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文化语境中,后现代主义指出人类生存没有意义、没有目标,历史没有可以理解的真相和本质价值;而在后现代主义色彩的网络剧时代,对历史相关的概念范畴和真相叙述并没有被完全摧毁。作为历史题材的网络剧创作,历史观和历史感必须是在场的,既不容许虚无主义的无视和戏说,更不容许主观唯心的历史臆想。创作者更倾向于利用历史切口打开故事,而并不对剧作的价值和意义从历史观的角度进行指认,也就是说,网络剧对历史意识既不拥抱也不回避,它既延续了传统电视剧对历史题材的热衷,把历史背景作为故事底色,同时又企图建立对历史的新的定位和呈现,而支撑创作的历史观究竟在哪里、以何种方式体现的问题在网络剧中被轻松悬置了。
2017年在优酷视频首播的《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以下称《军师联盟》)以司马懿入仕为曹魏政权呕心沥血的故事为主线,再现司马懿与曹氏父子密切而复杂的关系,以及东汉末年到三国鼎立的动荡年代中司马懿韬光养晦、风云激荡的前半生。然而,“网感”十足的片名透露了《军师联盟》不再把重复清晰的史实和架设厚重史观作为主体意图的野心,它只想通过抽出历史中的人物,借由“强情节”的故事线索和人物关系,把“历史剧需要时代表达”作为互联时代的新追求。仅第一集中就包含有华佗受曹操猜忌被杀、司马懿之父身陷“衣带诏”、月旦评上杨修司马懿激辩展风华等主要情节链条,以及杨修退婚司马孚、曹丕郭照一见定情等铺垫,快节奏剧情超过了观众对历史剧的心理预期,流畅的观感既体现了编剧的功夫,提升了全剧的综合智力指数,更反映出《军师联盟》在历史观的确立和历史叙事的方式上找到了与当下时代衔接的“点”,这个“点”既在历史“大事不虚”的边界之内,跳出了既有影视作品对司马懿的脸谱化呈现,又果断地还人物于历史中,并选择了历史剧的现代讲法。在人物塑造上,《军师联盟》抛弃二元的人物设置,采用了“平视”的视角,既不是为了“洗白”和正名的英雄颂歌,也不是离奇虚构、历史戏说,而是企图还原英雄际会、权力更迭的壮阔时代里的一个才子和臣子的心路历程。在《军事联盟》群英谱中,不再有以往三国题材中以“忠奸”区分的价值体系,取而代之的是性格异同、命运浮沉、才能高下的区别和理想信仰的选择差异,表现出了客观节制的历史感,这种更加宏阔理性的表达,尽管没有主观历史意识的参与,也能够被当下多元多变时代的理念所认同。
当然,在时代视角下对历史意识的悬置并不直接决定网络剧是否成为“爆款”,而决定创作者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交叠中提炼出逻辑自洽的主题,同时还要在符合历史逻辑的前提之下。以屈原为主人公的《思美人》既囊括了“历史、宫斗、玄幻、仙侠、爱情”等要素,又有马可等一众偶像演员的“颜值担当”和流量保证,却依然遭到了收视的“断崖式”跌落。无论是对昏聩无能、重用佞臣的楚怀王的“正面”塑造,还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等典故的任意穿越,在游戏历史、消解经典的自说自话中把屈原拍成了一个缺乏礼数的冒失少年和一个将大部分精力放在谈恋爱的古装杰克苏,打着“历史题材网络剧”幌子的《思美人》实质上不过是一部俗气言情剧。
3.对精英价值的戏谑
相较于美术、电影、戏剧的文化含量,电视剧是大众文化的重要表现途径。尽管如此,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电视剧创作和制作体现出的专业性而言,它仅仅在接受环节属于观众。而互联网时代的网络剧制作是从小型(手持)摄像机开始的,2000年网络剧《原色》仅仅靠几千元的投资向电视剧制作的专业和权威发起了“去精英化”的挑战。当互联网技术敞开了网民可以自由上传个人视频作品的大门,来自设备、技术和制作主题的壁垒被逐个击破,在不讨论作品质量的前提下,电视剧制作的“精英化”被游戏了,电视剧不再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严肃创作,而是变成了表现自我的影像方式。
不仅如此,网络剧对精英价值的戏谑还体现在作品内容上。法国思想家博德里亚认为,“消费社会以最大限度攫取财富为目的,不断为大众制造新的欲望需要。”欲望的满足代替精神层面的攀升成为网络剧消弭大众和精英距离的内在动因,精英价值不再是一个坚如磐石的闭合循环,不仅难逃消费主义下帅哥靓女、鲜衣怒马、霸道总裁、光环女主的轮番轰炸,以往剧中关于奋斗、正义、成功、英雄等主题的表现也受到了大众文化的影响。网络剧成为观众乐于消费的商品,而不再扮演补充精神营养、完善和重塑世界观的角色。根据孔二狗的网络小说《东北往事之黑道风云二十年》改编的同名网络剧2012年在乐视播映,每集约20分钟。这部反映东北地区近30年的社会变迁、带有浓厚史诗味道的作品,选择了以黑道组织的生活经历为切口,通过这个“反精英”的叙述塑造了赵红兵等一群退伍军人的热血与追求,也再现了各阶层人物的生存奋斗和挣扎,在触目惊心的人情百态中反映社会经济政治变迁。从主角赵红兵的塑造来看,他既不是传统意义上扶危济困、见义勇为,凭借个人能力实现社会价值的光辉形象,也不是“古惑仔”般把“混社会”作为理想追求的“黑化”主人公,但是他们对于正义公平的坚守,对是非对错的追问,对弱势群体的扶持以及对迷失的个人理想的寻找和反思,都是对英雄价值的“去精英化”。
2016年在爱奇艺首播的网络剧《余罪》以第一季高达69亿的点击量成为网剧爆款,而剧中的主人公余罪上警校时就是一名差生,阴差阳错通过一场特殊选拔成为警方安插在敌方的卧底。余罪的人物塑造仍然没有走传统的“隐蔽战线英雄”的模式,而是在标新立异、勇于突破的行为模式下,紧贴生活、紧扣逻辑,在英雄与草根之间刻画了一个既不崇高庄严,也不是平庸冷漠的有血有肉的草根卧底,对英雄进行了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