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滇缅公路
- (英)内维尔·布拉德利
- 3973字
- 2021-03-31 22:09:19
第二章 去禄脿:热闹的集市
3月11日 星期二
大雨下了一整夜,早上6点半终于停了。我们的出发时间比既定日程晚了一些,差不多快9点才动身。早饭吃得很好,有粥、有鸡蛋;还有培根——是个很棒的英国牌子(我出门在外总会带着),切成薄片装在小罐里头。虽然中国猪肉很常见,可比起何记“一口酥”或波波家的炸猪皮,我还是更中意这种英国培根。不过在伊利亚看来,它们都是人间美味,难分高下。
今天的任务不重,只有20英里路,所以即使出发晚了,我们也不会太过担心。
我们的时间主要花在了寻找同行者上。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找了一支由百多头运货骡子组成的商队同行。毕竟,再往前就是土匪的地盘了。
出发之前需要获得云南省主席的批准,否则无法上路。申请是通过英国领事馆提交的。这条路不是很安全,我们被警告过,乡下的地方秩序很差,固执地走这条路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就在我们出发前不久,我们的朋友、省主席龙云将军,刚带兵从那块区域经过,万幸的是没有出什么事。
土匪的老巢在我们要经过的大山深处。正规军对土匪的所作所为其实很清楚,但只要不过分,他们一般不会去管。
地方政府也时刻掌握着土匪的一举一动,但基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离贸易中心60英里开外就属于危险地带了。
申请旅行证件要提前7天,这决定了我们只能在固定日期出发。如果官方建议你那天不要出行,那最好还是乖乖听话,因为一定是出了什么特殊状况。在一个月前,我们申请的结果就是“无法通行”。
土匪头子大多是正规军出身,他们对给当权者做保镖深感失望,又没什么经商渠道,无奈之下便落草为寇,在乡野劫富济贫,也算当个“良民”。土匪队伍通常由装备着毛瑟枪的逃兵组成。土匪,说白了,就是由无业游民和那些领不到粮饷的士兵所创造出的一项产业。
旅行在外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遇到过土匪打劫,这绝对是我人生中的奇妙事儿。以前我基本都是独自一人出行。土匪这码事,是让革命闹出来的。
我们大概要走三天才能到达那座山的山脚下。龙云将军最近已经围剿了一些大肆抢劫商队的匪帮,留存下来的帮派中,只剩一个势力算比较大的。他们的头儿曾经是个陆军上尉,估计他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惊扰龙将军,毕竟他们也算是老战友。
省主席已把我们的行程提前通知给了地方官员。我敢肯定,“两个洋鬼子要来了”的消息早已传到了腹地。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任何消息都无须经过无线电波,而只靠一个神秘的隐形网络就能迅速传播。
兰克斯特和我走在队伍最前面,还有我们的两匹矮种马和一头驮着随身物品的骡子。只有一条道,骡马不需要牵引也能自己走。
路途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艰险,一路上很愉快。我们走的正是经过安宁城门口的那条路,能再一次踏上这条古老的花岗岩石板路让我满心欢喜,它勾起了我许多昔日旅行的回忆!路面宽约7英尺到9英尺,上面铺着1英尺厚的花岗岩石板,石板铺成格子状。之前,我沿着这种石板路走过最远的一趟旅程,是从云南出发,沿一条大路向北,去到水富,然后渡过长江,到达成都,那是天府之国四川的省会。要知道,缅甸的大象就是沿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跋山涉水来到中国的。云南府当年建起来的那些象舍,后来在我去的时候,发现已改建成了英国领事馆。
一条斑驳的石凳,或是一块平整的空地,都会让人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浪漫想象。在中国,每当我踏上这种古老的石板路时,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中国历史上那些未被记录下来的故事,大概都埋藏在这层层叠叠的砖石之下。据我了解,在公元前3世纪的秦朝,中国人就已经开始大规模生产和使用这种砖石了。
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人物要数始皇帝。公元前246年,13岁的他继承了父亲的王位,随后的26年里,他在事实上征服了整个中国,于是下令让天下人尊称他为“始皇帝”,意思是“第一位最高统治者”或“第一位皇帝”。始皇帝的有些改革措施实在很小孩子气,纯属迷信;但有些改革措施却卓有成效,包括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修建宽阔的道路供他出行,等等。最举世闻名的功绩是修建长城,最臭名昭著的劣迹是“焚书”(烧毁的都是儒家经典),更别提他还活埋了460多名儒生,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留下太多记录。而“焚书坑儒”这件事,让他被中国的读书人怨恨了几千年。
汉朝取代了秦朝后,中华帝国得以进一步巩固。在汉武帝的领导下,中国开始了与印度、帕提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等地的陆路贸易。
“条条大路通长安”,这是最古老的中国谚语之一。
古老的商路像钟表的指针一样,横扫了整个中国,有的通往缅甸,有的通往西藏地区。北上的路线,通过蒙古到达俄罗斯边境,再通过俄罗斯延伸至鞑靼,到北冰洋沿岸,到鄂霍次克海;南下的路线,则经过黄海一路到达柬埔寨,这条线对于由横向的长江与纵向的大运河所构成的水路交通网是一大补充。从北境的哨所和西部山脉间的关卡,一路通往北平,从北平又去往喜马拉雅山脉,再翻山越岭,通往更远的地方。直到现在,古老商路的很多路段上还能发现古时候筑路使用的花岗岩遗迹。
中国人有句俗话,“漂漂亮亮用十年,破破烂烂一万年”,说的就是这些铺路石。
旧古董终究得为新事物让路,铁路逐渐取代了这些快被岁月湮灭的石板路。我记得有一处,石板路似乎风采依旧。那里的地方政府为修铁路筹集了一大笔钱,漂亮的火车站造好了,铁轨也铺了3英里。然后,钱就没了——是真的没了——所有经手人都从中捞了一笔之后,一分钱也不剩了。结果,那条破旧的石板路依旧是交通要道,依旧回荡着叮咚的骡铃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我们一路愉快地向前进。路很好走,这使得我们能一直保持良好的状态,以面对之后翻山越岭时真正的艰难险阻。
途中,我们停在草铺休息。“草铺”的意思是“有草地的村庄”。路边有个茶摊,我们准备去喝点儿茶。茶摊很小——只是一间屋顶盖着瓦的小屋子。屋前有个土砌的柜台,约两英尺半高,柜台连着栅栏,晚上收摊了就关起来。
摊主招呼我们到一张四方桌旁坐下,木头椅子特别硬。堂倌儿身上系着一条脏得不能再脏的围裙,中国厨子的围裙也比这干净多了,所以我们决定,只点炸鸡(因为油炸能杀菌比较安全)。不过,我提醒兰克斯特,即便在英国,也要到李斯特之后,外科医生才开始有意识地清洗手术服。在那之前,一台手术结束了,医生就把脏兮兮的手术服脱下挂在衣钩上,等来了下一位病人接着用。
鸡肉炸得很酥嫩,切成小块盛在碗里,和米饭、筷子一道摆上桌,筷子其实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难用。我们婉拒了堂倌用手拿来的一些绿色配菜。随后上的是茶,堂倌儿把一小撮带着茎的茶叶放进一个没有把手的茶杯里,然后倒入开水,盖上茶盖。这个像茶托一样的杯盖既用于保温,也可以用来在喝茶的时候撇开茶叶。我们也谢绝了往茶里加牛奶或黄油的提议。我们挺喜欢这个“脏围裙”,他很友善,话不多,但手脚麻利,我们吃得很尽兴。
屋外慢慢地聚了一群人,我刚要起身,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就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一定是拜那个神秘的“民间消息网”所赐,周围的老百姓都知道“医生”来了。我知道,我的假是休不成了,显然,我不能不理他们,一走了之。
老奶奶并不知道我急于脱身。我听得懂简单的中国话,但想听懂老人家絮絮叨叨的故事可没那么容易。她准备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讲,全世界的老奶奶都一个样。我知道,她想告诉我她身体不舒服,但因为说的是农村土话,我只能听懂她说山上有头驴,她的朋友要去集市,这中间的话我都没听懂,然后就听到她说吃完喜酒回到家。根本没法打断这位老奶奶,她一定要把想说的事情说完。
然后,又来了一对夫妇,带着一个盲眼的女婴。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自己无能为力。但他们却依然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就不能做点什么吗?至少给他们一点儿药?让他们空手而归实在太残忍了,于是,我给了他们一点有舒缓作用的眼药水。其他有眼疾的人,我给了金眼药膏;得疟疾的,我给了奎宁;甲状腺肿的,我给了一种特制药片;还有腿、头和手上溃烂的,我给了消毒液、药膏以及包扎用的绷带。
突然有只黄色青蛙往前一跳,它是一个小男孩的。男孩的腿骨折了,家人让他躺在床上,想让骨头自己长回去。不行,我又一次声明,现在在这里我没法帮他治疗;但我给医院写了一封信,交给孩子的家人,告诉他们赶紧带着孩子去治。还有一个乞丐要给我磕头(看见有人磕头总会让我打哆嗦),我就把头转向一边不看他,直到他站起身。
最后来了一位长相甜美、皮肤光洁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长相聪明伶俐的男婴。
“他多大了?”
“两百岁,三百岁。”她这样回答,不安地四下张望。
我不该这样问。所有中国妈妈都不会大声说出孩子的年纪,为的是“欺骗”恶魔——因为如果恶魔听到了真实年龄,就会施某种诅咒夺走孩子的性命。
他们都满怀感激。他们向我道谢,称呼我为“先生”。“先生”是对大人物或者老师的尊称,所以他们有时候更愿意称我为“先生”,而不是“医生”(“医生”的字面意思是“救治生命”)。
我们又途经两个村庄:一个叫“欲得角”(意思是“想得到的角落”),另一个叫“清朗沙”(干净明亮的沙子),和之前遇到的状况差不多。我们一到那儿,老百姓就围过来求我们看病。显然,消息走得比我们快。
我们再次上路了,谈论起中国人对于西医的崇拜是多么奇怪。更奇怪的是,在这个国家,从上到下任何一层官员,似乎都不怎么重视发展医疗事业。一些市镇里,只要有外国旅行者带了贴着欧洲商标的药,人们就都争相购买,场面像争着买刚出炉的蛋糕一样热闹。但是,政府却从不想着安排中国医生或医学院毕业生去从事公共医疗工作,也不给民众提供任何救治服务。
这些与我们打交道的可怜人似乎认为,我们的小药片有种神奇的魔力,尽管《英国药典》里没有写,但任何病它都能治好。后来,我甚至发现,如果我们的骡夫感觉哪里不舒服,只要在需要的时候给他们吃片药,他们也会心情愉快。
商队的人马还没到,但我们打算继续赶路,以便在天黑前找好休息的地方。
我们到达了禄脿(热闹的集市),找到了一家还算干净的旅馆,要了阁楼,打扫完毕,然后放下行李。
幸亏我们随身带着一些日用品,因为那晚商队没有到,没一个人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