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希腊人的手工艺

介绍希腊人精巧的小工艺品

这里所说的小工艺品，可不要误会是那些低档次的工艺美术品。在艺术的领域里，无论什么作品，只要有艺术价值，都是平等的，至于作品的大小，那并不是评价艺术成就的标准。煎鸡蛋卷，如果火候适宜，色泽美观，而且口味宜人的话，那么这便是一件成功的烹饪作品，比一顿做得难吃而半生不熟的法国大餐更有价值；塔纳格拉城出土的小陶俑，都是古希腊保奥蒂亚的塔纳拉拉城盛产的可爱的小塑像，它们比起在山壁上雕刻的开国元勋的面容，更会令人愉悦。

尽管宏伟的神庙不复存在了，但希腊艺术中所体现的智慧与思想，却永传不息。这些智慧与思想，不光存在于雕刻之中，在希腊的陶瓷、音乐、戏剧之中，也有着它的灵魂。

不过，人生短暂，世界上只有中国人才能写出上百万卷大部头的巨著，而我则必须在不到800页之中讲完关于世界艺术的一切。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会使用一些大家比较熟悉的老术语。

我先从希腊的陶器开始谈起。如果你某一天走进博物馆，置身于众多的陶器之中，你将会产生一种深刻的印象，似乎一百万年间，上百万的希腊人除了制作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陶器之外，其它的事情好像都没有干过一样。在那些陶器之上，无不显示出深厚的文化素质。

无论是神话中的希腊人，还是现实中的希腊人，都十分聪慧，在礼仪上也很讲究，具有相当高的文化素质。与他们这样的聪慧和素养相当，希腊人以直率和坦率的态度对待人生和自然。我们面对希腊人留下来的大量陶器，也以一种真挚客观，并有一点遗憾的心情承认，这些能陶冶我们艺术修养的艺术品，多少带了一些庸俗之气。不客气地说，雅典的陶艺工人是一群散漫又无拘无束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产品作为一种骄傲，这可能对那些把艺术修养视为头等重要的先生们来说是一种耻辱。有一些艺术家，为此却大声地欢呼雀跃，因为他们也和这些陶工是一样的人，有一些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并不在乎历史的评判，只求一种艺术的享受。他们有着真正的艺术家的性格。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我发现不少颇有名气的画家、音乐家、雕塑家，都可能在某个时候，会突然激动起来，在作曲或画画时，弄出点别出心裁的东西。

这些陶器，许多都是这帮艺术家们一时心血来潮的神来之笔。所以我希望那些热心于向小孩子们宣扬宗教教义的人，不要把这些精美的希腊陶器当成教材，而进行过于细致的研究。小孩子还不太懂得分析与欣赏，说不定会给他们误导。其实以后的机会有的是，我们的博物馆里这类陶器数不胜数。酒坛、水壶、兑酒用的大碗、油瓶、双耳陶罐等等，在展柜里挤得满满当当，还有许多陶器，奇形怪状，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希腊是一个酒的民族，盛酒、藏蜂蜜、装橄榄油都得需要容器，虽然当时已经有了玻璃，但是造价太高，木桶制作也比较费劲。因此，希腊人用的最多的还是陶制的坛坛罐罐。

希腊的陶瓷艺术，师承于克里特艺术和爱琴艺术。当年，克里特人发明了旋盘制陶的方法，还研制了一种釉料，他们将这种釉料涂在陶瓷的表面，加热后，瓷品的表面就会散发出梦幻般的光泽。他们的艺术家，正是仰仗着这种技艺，创作出了至今都无法超越的艺术精品。但可惜的是，这种釉的配方和许多其他秘方一样，久已失传，再也无法找到。古代的艺术家们就是靠着这样的技艺而创造了我们现在所无法达到的成就。希腊人掌握了这种制陶方法之后，很快便开始在整个地中海地区推销他们的陶器制品了。

雅典的制陶业，最初是以迈锡尼为中心，那里的制陶工人擅长绘制花鸟鱼虫来装饰陶器。迈锡尼文明衰落后，阿提卡接替它成为制陶业的中心，再后来便是雅典城了。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雅典传承发扬了这一艺术，垄断了这一行业。

和世界上其它的一切工艺一样，希腊的陶瓷业也经历了一个从稚嫩逐渐成熟的过程，这一过程要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与失败，才能结束。早期的希腊制陶艺术较之克里特的制陶艺术相差甚远，就连克里特在希腊大陆殖民地人的陶器也不如。他们的陶器上没有图画作为装饰，而且色彩、形状也比较单调，只有一些几何图形，总让人觉得像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在废纸上的信手涂鸦。

随着时间的推移，希腊人的想像力开始发挥在陶瓷制作上，他们在制陶工艺上不断进行大胆尝试，陶器上出现了人物图案，陶瓷制品的形状也变得丰富了许多。再后来，希腊制陶艺人的尝试越来越大胆，陶泥在他们的手中仿佛不再受到拘束，陶器上的绘画也出现了众多的人物，他们不再是呆站着，而是有了生命和行为。那些在陶碗与陶罐上绘制的人物，有的在跑步，有的在参加婚礼，有的在打猎，甚至还有战争的场面。这类题材用得太多后，他们便感到不新鲜了，于是又将视线移到了奥林匹斯山，神话传说又被搬上了陶器。为了让人们可以看明白陶器上的故事，陶艺工人们还常在图像上附加上文字说明，比如人物姓名、他们在做什么等等。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希腊的陶器过于单调。比如，如果是深红色的陶器，那么上面的人物形象就一定是画成黑色的。在一些细节里，男女长袍上的褶皱是刻在黑色上，又会把深处的红色露出来。还有一种，在有点白的底色上，画上红、黑两种颜色的人物。反正就是这么几种陶艺绘画，翻来覆去。虽然希腊人很机灵，他们的陶瓷花瓶和水杯的造型总是在不断的变化更改，但是无论怎么翻新，只可惜颜色过于单一。当人们一下子看见许多色调相同的陶器时，当然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大同小异的感觉。

当然，这只是一个欣赏口味的问题。我的一家之言，不足以说明希腊陶器的全部。从陶器制品的庞大数量，就可以想见希腊人对制作陶器是多么情有独钟了，而且人们对不同式样的精美器皿越来越有兴趣，除了陶器的实用价值外，希腊人有时更看重这些陶器的美学价值与装饰作用。希腊人生活简朴，完全没有昔日雅典城邦辉煌时代的尊贵气派。他们的家里也不像现代人一样，被各种装饰物摆放得满满当当的，简直像举行拍卖活动一样。古希腊人在摆阔的时候，无非就是摆出几个双耳陶罐和几个大海碗而已。他们并不追求生活上的享受，而是醉心于收藏珠宝与首饰。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猜测，历史上最舍得为妻子购买金银珠宝的男人，应该就是希腊人了。至于其它的物件，他们似乎就没有什么热情了，他们一般都穿着常见的没有染过色的白色毛料衣服，食物在肉和面包之外，也没有蔬菜，几乎没有鱼，也没有甜点，或许有一些蜂蜜。而且就是这样的食物，他们一天也只是吃两顿，古希腊人的生活就像阿拉伯人一样简单。

另外希腊人的生活也受到经济状况的影响。当时在行会里的手艺人，所能拿到的工钱很少，即使是水平最好、技术最熟练的工匠，一天也只有20分的收入，而雇一个海员一天还要一角银币。所以，一个富人想雇上一群随从、仆人，或是购买几样漂亮的家具等等都是很轻松的事。如果当时你有一万美元，你就可以在希腊为所欲为了。不过，仆人很容易带走，但是那些像样点的家具，就有一些麻烦了，要知道，那时古希腊的家具都是十分沉重笨拙的。油灯、床、长凳这些东西，加上给妇女和儿童使用的沙发（希腊的男人们和罗马人一样坐在地上吃饭），都笨重得吓人，没有足够的人力是根本搬不动的。于是，就发生了有趣的事情，许多希腊人花钱买了家具，可是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帮手，却搬不回来，常常把家具放在店铺里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搬回家中。那时的人们很少搬家，人们往往会在出生的地方过完一辈子，直到老死。死后，他的孩子又会像他一样，继续在那个地方度过他漫长的一生。今天的人们，是无法忍受这样乏味的生活的，我们多数人总是喜欢不停地搬来搬去，我们买的家具也都尽可能的轻便，大型的家具一般都是可以组装的；我们也不会去买太多的画，因为我们在搬家时会把它们带到另一个新居。我想现在的人更喜欢花许多钱去购买那些个人装饰品和首饰，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东西很容易带在身边，无论去任何地方。

刚才我提到了，希腊人也很希望收藏首饰珠宝。他们和现代人的想法一样，往往把这些珍贵的首饰当成一种投资，就像现在的股票生意一样，只不过那时的希腊人没有股票可以去买罢了。

他们为了防患于未然，大量收集金银饰品，购买金杯、为妻子置办贵重的镯子、耳环等等，如果世道发生了改变，这些东西在危难时便能派上用场了。不过，他们的做法，也让我有一点不解，何必这么费事地买这买那，为什么不直接存钱，希腊人当时也是有自己的货币的。

希腊人开始使用货币的时间不是很早。公元7世纪以来，来自于小亚细亚的金币银币源源不断地流入到希腊境内。但是当时的希腊流通的并不是货币，更多的交易都是以物换物，比如，一只鹅换两只鸡，一头牛换五口猪等等。这种交易的方式也能保证市场贸易的正常进行。于是，贵金属制成的货币并不是很多，发行也很有限。那时，金、银币上有动物的刻像，以不同动物的刻像来表示这枚货币的价值是多少。

也许是因为这些金银货币发行量不大，于是希腊的货币制造厂可以不用太紧张地完成工作，因此他们有时候对货币的制造进行精细加工。希腊人雕刻的货币模子都十分精细。他们的金币做工考究，很值得我们好好地研究一番。仔细地琢磨那些古币，你会觉得希腊人在不少地方都值得我们去学习和效仿，尤其在制造纪念币方面，我们多数的纪念币都制作得很不美观。

不过，现在和以前不同了，现代的货币制造受到多方面的制约，比如货币必须是平面的，以便于人们存放和携带。不过当时的希腊人并不介意那些金银货币把他们的口袋弄得鼓鼓的，制作金银币所用的模具，就像是在宝石上刻凸面图像一样，刻出的动物或人物是凸显出来的，而背景是凹陷下去的。但是我们现在制造的货币是平面的，只是看着美观，却没有太多的艺术价值。当然，现代造币厂的老板一定会不以为然，他们本身也并不是以追求艺术为目的，所以对他们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艺术上的问题，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的人，并不从事艺术的工作，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艺术呢？包括我们经常遇到的文学、音乐和戏剧。它们是否属于本书论述的范围？这个问题在前面探讨艺术意义时已经涉及过。我认为文学、音乐、表演都是人在神与自然面前的自我表现。我乐意多谈谈它们，尤其是文学，至少文学在表达个性与思想时是人类最主要的方式。

对文学、音乐和戏剧，希腊人视为严肃的问题。和我们现在许多人的看法不同，他们的书和戏剧并不是为了让人们“打发时间”而创作的。打发时间（Kill time）在英语之中可以算是最不受欢迎的短语了。而希腊人也很反感这个短语。首先，精明的希腊人，把时间看得很重，浪费时间就意味着浪费掉了你拥有的一切。第二，那时的希腊人还不知道我们今天生活中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无聊”，这个词经常被现代人用于描述人的精神状态。

此外，希腊人对文学、戏剧和音乐投入极大的兴趣。他们不喜欢那些反应迟钝或是没有情趣的人。所以他们去看戏，并不仅仅是为了消遣娱乐，而是为了狂欢。他们也知道一个法语中的词“ennui”，它于18世纪时被收入了英语，其含义就是指那些不劳动而可以过着优越生活，并且精神空虚、没有高尚追求的人。这个词和现在经常说的“无聊”比较相似。这可以说是中产阶段的一种心理病，是在罗马帝国最后的两个世纪出现的。当时的社会贫富悬殊很大，富人可以一掷千金，穷人却一贫如洗。那时人们的思想比较单纯，还以为自己命运天定，该当如此，是无法改变的。

希腊人从没有建立过一个真正的大帝国，他们的活动大都是在小城镇里进行。因此，他们不会担心一个国家发展得过快时，会产生的各种弊端。一个有才华的人，在新思想层出不穷的时代，没有理由会变得陈腐，总的来说，陈腐是无聊的思想根源。希腊人在对待无聊上的态度比较积极，他们从不需要好莱坞的电影来帮助他们来摆脱度日如年、困乏索然的精神苦闷。他们去剧院不是只为了娱乐，而是有目的地去狂欢，参加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

对于希腊的早期戏剧形式，我们也不是十分地了解。因为我们手头的那些戏剧文献资料中全都是各种假说。这些假说良莠不齐，有的听起来很合理，有的则很牵强。我的舞台经验不是很丰富，还不足以形成一套完整的戏剧体系，所以在这里我只能延用古老的办法，从手里的资料中获取一些最有用的信息。

“戏剧”一词在古希腊文中是由动词“dran”演变而来的，“dran”的原意是“去行动”、“去进行”。这样的解释我认为是比较可取的。戏剧本身就是在反映现实生活的行动。那些站在舞台上为我们表演的演员们，他们本身也是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普通人，他们也会去逛大街、去商场，也会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有喜怒哀乐，有时也会想到杀人。他们往往会先行动，然后再说话，并为自己的行为想尽各种理由来辩护。

希腊戏剧的起源问题，现在有两种观点，有趣的是这两种观点相互是对立的。一种观点认为，先出现了歌唱与舞蹈，然后才出现了表演艺术。早期的舞蹈与歌唱活动是出现在宗教仪式上的行为，客观地说，应该是朦胧状态下的宗教仪式，这种仪式是为了庆贺丰收或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另一种观点却对上一种观点持不认可的态度，他们认为戏剧是一种详尽的叙述，当然这种叙述是给大众观看的，必须要通俗易懂，使尽可能多的听众明白。戏剧的产生就是为了给人们叙述故事，内容通常是回顾已故的某位英雄人物和他的事迹，让逝者的英名可以流传千古。假如戏剧只是在宗教仪式上跳来跳去的肢体行为，那么演员只不过是象征神的面貌的临时巫师罢了，而戏剧也就成了宗教仪式上的一种活动。

不过，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个世纪，无论戏剧是怎么起源的，现在的戏剧已经有了全新的形式，并深入人心了。在古希腊，戏剧这种艺术形式得到大多数人的喜爱，因为大家都可以参与，所以戏剧有很广泛的群众基础。这也是戏剧表演艺术与绘画、雕刻显著不同之处。绘画、雕刻，这些艺术活动的个人色彩比较浓，是艺术家个人的行为，大众只是被动地充当观赏的角色，在整个艺术创作过程中，起不到什么作用。而戏剧就不同了，帷幕一拉开，观众就可以参与了，起码也可以在情绪上进入角色，他们的精神会与剧情融为一体。

我很高兴，戏剧艺术从古希腊时期直到现在，一直被保留了下来，人们观看戏剧的热情也一直持续了几千年。当然，今天真正投入看戏的人已经不多了，不少看戏的有钱人，常常跑到那里谈起了生意。但依然有人坐在戏院里，把感情投入到剧情之中，他的情感会随着剧情的发展而起伏变化，完全把自己融入了剧中的人物，因故事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而高兴忧愁，而他本人的现实生活好像远离他了，同时也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今天“剧院”这个词语，也可以给我们一点关于古希腊人生活的信息，它在希腊文中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看”，最早出现时是用来形容狄奥尼索斯神庙中围起的一个场所，每年的宗教典礼之时，人们会在那里表演神受难、神复活的情景。

“喜剧”、“悲剧”，这两个词本身就表明了它们的内涵。喜剧表现的内涵就是高兴，可以给人们快乐与开心，带给人们的是朗朗的笑声。据说喜剧是希腊人在欢度葡萄酒节时由种葡萄的农民发展出来的，那些喜悦的农民满脸抹着酒糟，在车上插科打诨，即兴地表演脱口秀，也许这就是最早的喜剧吧。在喜气洋洋的丰收日子里，大量的玉米、葡萄堆在人们的眼前，人们欢乐庆祝。宴会上，农民们又唱又跳，进行古代的祭祀，然后是狂热的狂欢活动，在欢庆的场合里，人们的举止甚至变得放荡，但当时是不会有人介意的。这也难怪，原始人就是这样豪放粗犷，不讲斯文。不过，到了公元前5世纪，随着希腊文明的发达程度，人们已经不再那么放任自己的行为了，一般的人都不会容忍粗俗的行为出现在公众场合里了。于是，喜剧中粗野的气氛慢慢没有了，后来又经过“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的改革，便开始了以诙谐且有一点玩世不恭的语气来嘲讽时弊，这样便奠定了后世喜剧的基本特点，也把喜剧表演从具体的欢乐事件中解放出来，可以随时为了演出而表演，而不再只是丰收或战争胜利时的附属品。

而“悲剧”一词，却相对很难准确解释了。相传悲剧的由来，则是在祭祀酒神狄奥尼索斯时，祭司所扮演的酒神受难及复活的情景。从希腊文“悲剧”的最初的字义上看是山羊之歌，也就是一些披着山羊皮的人，为了颂扬酒神狄奥尼索斯所唱的歌。这个狄奥尼索斯是希腊诸神的代表，在还没有希腊的时候就有了他，可以算得上是希腊宗教的创始之父，我们可以跟随他追溯到原始人类。这是一位具有先民风范的神灵，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像希腊神潘一样，始终和人们呆在一起，他本来有着一副血红的面孔，但是平常他都小心翼翼地藏起这副面容，以一种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并保护着这个社会。狄奥尼索斯向人们传达着一种这样的理念：世界在初创时是快乐的。这种说法和后来的那些先知们所说的原罪论是背道而驰的，它明显比呼喊“忏悔吧，邪恶的罪人”要理想乐观一些。

也许希腊人是天生的博物学家，他们有一种比当时其他民族更为优良的性格，这让他们似乎更能够乐意接受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要知道，古人面对现实时常常都会有一种逃避的心态，或是漠然的态度。而古希腊人却显得很清醒，也很积极地对待现实生活。他们认为人是有高度智慧的哺乳动物，恐怕是他们最早认识到人类是具有高等智慧的动物，和神灵一样的聪明。希腊人以及地中海东部的人们都没有原罪意识。他们虽然不认为狄奥尼索斯是奥林匹斯山上惟一的神，但他们却极为尊重这个神，就像对宙斯一样，他被称为“上帝之子”。

也许你会感到奇怪，狄奥尼索斯在希腊神话中，只是一个与葡萄酒联系在一起的酒神，即使人们爱喝酒并崇拜这样的神灵，也不至于把他推到这么高的位置啊。其实把狄奥尼索斯和酒联系到一起，那是后来的事。我在前面说过，狄奥尼索斯和希腊的宗教起源有关，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希腊最早出现的神。探求这种崇拜的起源，是与希腊人早期推崇的生活习俗有关的。每年的酒神节，人们都争相捕食同类，咀嚼自己同胞的骨肉，痛饮他们的鲜血。

随着社会的发展，希腊人越来越开化，他们不再食用同类的身躯，开始清醒地认识到屠杀同类的想法很可恶。为了达到同样的欢庆效果，他们开始以喝血红的葡萄酒来代替喝人血。据说葡萄酒是专司繁衍的崇高神灵赐予人类的祝福。另外人们还把山羊看做是神的化身，于是便有了“山羊神”，山羊是可以被宰杀食用，给予了人们很大的贡献与牺牲，因此虔诚的追随者们自然给了它很高的赞誉，通常由一个最适合吟唱的信徒来领头完成这样的赞美仪式，其他的那些不善于唱歌的人，则站成一个圆形，充当合唱队。于是领唱者唱起“山羊歌”，而那些合唱队的人们也跟着他在一起哼哼其中几节需要烘托气氛的旋律。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人们开始觉得这样的形式显得过于简单了，已经不能再满足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们的要求了。越来越挑剔的人们，渐渐萌生了“现代”意识，他们不再希望这样的仪式搞得如此苍凉，没有生气，他们希望把事情做得更有欢庆的气氛。于是加了一个最早的故事活动的两个扮演者——“解答人”和“伪君子”。在希腊文中伪君子就是演员的意思。他们两人共同参与那个对山羊神美德赞颂的活动。他们的表演形式是对话。两个“演员”说一段之后，便是合唱队无间隔规律的纵情歌唱，或赞颂或哀怨，感觉比较像巴赫的作品《圣人马太受难曲》或是海顿的《创造》，或者也有一点现代派圣乐的风格。

这样的新颖形式与创新安排满足了接下来几个世纪的人们。但是这并不是戏剧改革的终结，后来出现了一个天才，名叫埃斯库罗斯。他因为感到孤寂而产生了许多新奇和聪明的想法，他对旧戏剧进行了一场革命，他在戏剧之中又加入了一个角色，引入了第二个“解答者”，于是从公元前5世纪开始，戏剧的表演不再只是两个角色了，而通常是三个人。三个人可以演出许多场景，从神灵的生活到当地人熟悉的历史英雄。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人们不再把戏剧和酒神崇拜联系在一起了。

万物总是在不断演变的。当戏剧不再和某一样东西形成必然的联系时，它也就可以独立地发展了。不过，当人们不再把戏剧和酒神联系在一起时，也许又会把它和其它的一些什么事情联系起来。人们天天都会联想，我们常常会把教堂响亮的钟声和神圣的仪式相联系。不过联想并不意味着在研究，100万人之中，会不会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或去关注那钟声意味着什么呢？当人们在去教堂做礼拜的路上时，那响亮的钟声似乎在催促人们的步伐。丈夫去世了，妻子就身穿黑色礼装以示对死者的尊敬；由于她只穿着黑色的衣服，邪恶的灵魂就看不见。在死过人的房间里往往会有死人魂灵的侵扰。所有这些联系也许不着边际，但人们的想象就是这么飘渺不定。

不知不觉之中，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希腊人发现他们已经有了自己比较成熟的戏剧艺术，一旦表演里有了3个演员，随之便出现了第四个演员，然后是第五个，渐渐地戏剧成为一个角色众多，异彩纷呈的全新艺术形式。正如我所说过的，希腊人是很聪明的，什么事情只要他们一接触就会变得不同凡响，而有的国家却没有这样的做事风格，要么很“庸俗”，要么很“枯燥”。这些天生富有情趣的希腊人，对于戏剧充满了热情，他们把编剧和表演看成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是一种富有情趣的表达方式，就像他们新建的庙宇、雕刻的塑像，还有那些新设计出来的色彩斑斓的玻璃花瓶。

当时的社会，公共建筑很少，除了少数的庙宇和法庭之外，很少看到大型的设施。那时的男人们，就像梭伦、伯里克利他们一样，都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他们平常都穿着宽大的长袍，长袍的口袋里装着一大堆公事文件，这个口袋是由左侧衣袖旁边的长袍缠绕而成的。另外，宜人的天气也允许人们终年在户外活动，人们根本不去奢求建立一座特殊的办公大厦，那对他们来说只是为了炫耀罢了，并没什么实际的用途。他们都喜欢就地取材，跑到一处不太陡峭的山坡上，三五成群席地而坐，他们围成一个半圆，等待着演员和合唱团的人来为他们演出。演员们站在一个扁圆的台上表演，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舞台，而在古希腊文中表示跳舞场所的单词orchestra，在这里它并不是今天所指的一支乐队。当时古希腊人在演唱山羊歌之时，想必也会同时伴有山羊舞。因此，这种舞蹈和戏剧出现的历史年代应该差不多。

剧场的发展慢慢变得越来越复杂，为了展示更好的舞台效果，演职人员在扁圆形舞台的后面搭上了帐篷，演员在后面进行准备，而在前面进行演出。这样的帐篷叫做“skēnē”，意思是演员、合唱队员用来换面具、化装的地方。

因为当时是露天演出，而且场地很大，观众们看不清演员们的表情，所以，演员和合唱队的队员都在演出时戴上面具。各式各样的面具象征着他们不同的情绪，显示出不希望被台下观众误解的样子。那些面具都有着鲜明而夸张的表情，即使是最没有艺术情感的观众，也可以从这些面具上了解到演员们所要表达的喜怒哀乐。后来位于中央的扁圆形舞台发展成了我们现代剧场的乐队池，而表演场地也成了现代的舞台。大家肯定认为我们今天的戏剧比2500年以前的戏剧要好得多，但是我要说的是，古希腊的戏剧艺术却是一个例外，他们的戏剧本身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比我们今天的更好。

当然，古希腊人进剧场看戏与我们今天看戏有着很大的不同。希腊人去看戏剧表演，就像现在的乡下人进城看马戏一样，一看就是一天。这种娱乐演出，从太阳刚刚升起，一直要到夜幕降临。往往是一场戏刚刚结束，另一场戏就拉开了帷幕。只有吃饭时回一趟家，吃完饭后马上就返回傍山的剧场接着看第三场或是第四场戏。

古希腊时，去剧场看戏是当时人们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种娱乐活动，因此戏剧本身也就得以快速地发展。根据亚里斯多德的叙述，著名戏剧艺术家索福克勒斯就住在雅典的卫城里，而且据说他是第一个把我们现代的场景概念引入舞台剧之中的，他要求在舞台上应该设置一些背景，比如房子、树木还有山峦等等。

下一个著名的戏剧艺术改革家就是欧里彼得斯，他把以前在戏剧中使用的合唱队撤下，请到背景之后，观众可以听到他们的歌声，却看不到他们站在舞台上，于是演员成为了舞台的主角和情节表现的中心。这正是演员们所一直希望的效果。于是这种做法后来成为了一种制度，除了少数的歌剧之外，所有的舞台剧都保留了这种配音方式。

此时，戏剧起源时与宗教仪式的联系，已经是荡然无存了。慢慢地，戏剧成了人类社会中一个很重要的宣传工具，有时也会为政治做一些宣传上的服务，而剧场也成为了政治辩论的舞台。公元前436年，最高法院派与新政派之间进行了一场斗争，斗争的场地就是雅典的卫城剧场。当时两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哄吵声和叫骂声响成一片，闹得不亦乐乎。

在剧场里的这些政治争论，对市民来说无疑可以说是另一种“喜剧”，要知道，无论是在雅典还是在科林斯这样的城市，当时的人口都比今天的城市少很多，如果是今天的纽约或是芝加哥发生了剧场里的政治斗争，人们很难有机会参与并欣赏，有时也不清楚在那些“脱口秀”之中提到的人物是谁。不过在古希腊，一个村子最多有几千人，除了奴隶外，人们在那里都享受着自由，彼此间相互了解，哪怕是在某方面最细微的资料，镇上也是人人皆知，小酒馆里处处都可以听到某个哲学家眼睛很不好使，或是某个政治家特别害怕妻子等等这些小道消息。所以，不同政治团体在剧场里大吵大闹，相互讽刺之时，只要给一点暗示，观众们马上就能心知肚明，心领神会。

最后，希腊人还有一个优点，他们具有非凡的理解力，一点也不愚昧。公元前五世纪，希腊的戏剧艺术发展迅猛，其中诞生了三位伟大的悲剧诗人，他们就是上面我们分别提到过的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彼得斯。当然，成就希腊伟大的戏剧艺术，绝不仅仅是戏剧家们的功劳，还需要雅典观众那了不起的理解力，正是他们对戏剧的热情与钟爱推动了戏剧艺术的发展。希腊人还会把剧场当成论坛，讨论时下流行的话题，甚至地位低微的村夫也可发表自己的见解，甚至比起我们做同样的事都要容易。

有一些历史学家和文学教授经过考证认为：历史上并没有荷马其人。这个观点也许会让许多人不能接受。不过我要在这里说，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荷马其人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生活在人类社会之中几千年了。文学评论像其它的艺术评论一样，是近期才有的事情。艺术源远流长，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并不需要真的把这些对艺术的评论当成是必须在乎的事。

荷马的作品，可谓是希腊的“圣经”，但这部作品并不涉及伦理和道德，也正因此，他的诗歌反倒让人感慨良多，觉得扣人心弦。他的诗歌内容所涉及的大多是公元前1000年时希腊上流社会绅士们的君子礼仪和儒雅举止。每当在泛雅典节举行庆典的时候，总会有人情绪激动地吟诵荷马史诗《伊里亚特》和《奥德赛》，听众们的表情就仿佛虔诚的信徒，十分的投入。希腊人从荷马史诗中寻找他们古代的英雄。正是这些作品感动和培育着世世代代的希腊人，并塑造了希腊的民族性格，使他们成为世界上一支品质高尚的民族。希腊的年轻人们，很早就要开始学习史诗，并且一定要达到流利吟诵的程度，就像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引用旧约圣经和新约圣经，或是德国人会背诵《浮士德》一样。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在德国，歌德的名著已经被阿道夫·希特勒的书所代替了。

希腊文学是世界上一种极为奇妙的文学系统，而且它的流传也充满了传奇色彩，想起来令人不可思议。古希腊的文学几乎没有文字保留下来，因为古希腊没有小说，没有连载故事的杂志，也没有传奇文学及政治文献，只有很少部分的手稿，也都是收藏于富人手中，那是新近从腓尼基文化中发现的古希腊人的旧书信，很快便成为了收藏家们争抢的对象。希腊文学的流传全靠人们耳闻心记，口口相传。所以，即便是目不识丁的城市平民及乡下村夫也都对荷马史诗了然于胸，他们的文学素养一点也不低，比起我们这些整日里在书海中茫然失措的人，说起文学他们显得更加轻松愉悦。

希腊人的音乐也是一种奇特的艺术。我们现代人所听到的音乐，要么是从收音机里飘出的变了调的曲子，要么就是在夜里跑到音乐厅里去聆听乐队演奏古典大师的名曲。当然，后者对音乐的态度要认真得多。希腊文中也用了一个表示音乐的词“mousikē”，这个词和英语中的音乐一词很相近，不过意思却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希腊文中的音乐一词关系着九位艺术女神。当女神们歌唱时，太阳神阿波罗就会弹起七弦竖琴为她们伴奏。渐渐地，在希腊文中，音乐就与陶冶人们的情操相关，而体操则与锻炼人们的体质相关了。

我认为“音乐教育”，并不一定非得去学习拉小提琴、练习弹钢琴或是去吹萨克斯。而是应该借以音乐的修养多方面接受博大精深的文化熏陶，你可以去学习写作、演算、绘画、朗诵，甚至物理、几何等等，但同时也可以在朋友面前引吭高歌，或者出色地演奏一种或两种乐器。

在希腊，人们对教育有一种理想，总是希望培养出“多方面才能的人”，他们认为真正的高水平教育就是应该造就这种全才。这种教育观念形成已久，而且影响深远，都非我们所能想象到的。直到伊丽莎白女王时代，这种观点仍然在人们心中占有很大的市场。当时，英国也是按着古希腊的这种模式来培养年轻人的，青年被要求能够写出优雅的英文文章，或者读一般的拉丁文，在周末的乡间聚会上能够唱出悠扬的歌曲或吟诵著名的诗篇，要么用鲁特琴当众弹奏一曲音乐。这些表现对于一个受过了良好教育的先生来说都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不仅如此，那个时代还要求年轻人能够分辨牧歌和回旋曲。有时还需即兴创作，写出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在圣诞节前的平安夜，为那些围坐在火炉旁的家人和好友们歌唱，也是年轻人应尽的义务。

16世纪和17世纪的作曲家们曾经创作了数量庞大的音乐作品，常常令今天的人们惊奇不已。想一想，那些作曲家竟然在纸上写下了成千上万首音乐，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很难做到的。准确地说，其实他们并不是把每一支曲子都往纸上写，他们从不劳神去详尽记述。他们只是把头脑里酝酿出来的美妙旋律的大致轮廓记录下来罢了。那时的人们，就算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作曲家，也很善于识辨这种速记下来的只有基本轮廓的曲谱，甚至连一般的门外汉都可以做到。于是，有了这样的曲谱，他们就可以进行大合唱或协奏曲了。

直到今天，吉卜赛人仍旧传承着这样的音乐创作方式。我们的一些黑人爵士乐艺术家就很聪明，他们创作的“摇滚乐”就很合乎许多人的口味，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很快地融入音乐之中，尽情地在音乐中摆动。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人们已经不再会有那种发自内心的随意举动了，好像每一件与艺术相关的事情都被分类、列表，变成了规范的“科学”或“学术”。这也许对许多专家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过在我看来，一旦艺术的行为被严格地划分之后，就意味着它将失去独立的个性，那么艺术也就将退化。

我在文章中不止一次地提出要向希腊人学习，不过老实说，我们不太可能真正地学到他们的精髓。我们学习他们的建筑风格学得滑稽荒诞；我们学习他们的文学写作也学得生硬呆板，很不自然；我们去模仿他们的雕塑也完全走了样，简直就像是罗马帝国时代那些笨拙的效仿者一样，既没有古希腊的风范也丧失了自己的个性。我们要学习希腊的音乐也很难成功，因为希腊的音乐没有一整套准确地记音符号系统。我们无法重现古希腊流传下来的音乐，我们所能做的工作只是猜测。因此，我们永远成不了希腊人，我们也不应该去步他们的后尘，再怎么追随他们的脚步，也是无济于事，反而会迷失自我。《圣经》里有一句话：“让故去的人故去吧”。这句话是那样的深刻，又耐人寻味。把这句话用在艺术领域里，再恰当不过了。

但是，我们仍然从希腊人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在一些认识上，他们给了我们不少的启示，可以当我们的先生和老师，就像他们可以在许多地方当我们的先生和老师一样，他们让我们认识到一个重要的原理：人类取得的所有成就都具有广泛而普遍的意义。他们还让我们意识到，世界上没有孤立存在的事物，凡是在人们精神世界里存在的一切都有着与其相关的现实事物，它们相互交融。这是希腊人的教诲，虽然他们没有明确说出来，也没有写成书传于后世，但他们把这些思想融入了他们的艺术作品之中，一直流传了下来，使每一个接触到这些艺术品的人都能深切地体会到，这就是希腊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