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女公子!”身后,阿岚焦急的声音传来。
“嘘!别吵!”
召芷头也不回,恶狠狠地朝侍女握了下拳。心中暗骂,这丫头没大没小,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可她似乎忘了,此刻的自己,正同样做着“无法无天”的事情。她趁着下人们都在用餐之时,费劲全身力气,从柴房内偷偷搬来几个柴垛,摆在公父书房的后窗下,爬上去偷听屋内对话。
还好,召芷运气还算不错,一则没被公父发现,二则也没有失足跌伤。
“女公子,你胆子也忒大了!”丫头赶忙上前搀扶女公子,把她从柴垛上接下来。
召芷尴尬地笑了笑,不失得意。召公虎府规极严,召公虎对爱女更是禁令颇多——不能私自出府,不能进他人房间,不能偷听他人谈话……从小到大,召芷只觉得闷得发慌。
“你小点声,万一被公父听见,又要责罚芷儿胡闹咯!”
“可是你刚才……你可是在太保书房后窗偷听……”阿岚吓得不轻。
“什么可是?你话也恁地多了,”召芷又白了她一眼,“快把这柴垛搬回原地,可别让人看到。”
“唉,”丫头长叹一口气,“只怪阿岚命苦,摊上你这么一个女公子……”
“怎么?还便宜你了!”
召芷一边低声骂着,一边又将“现场”再三检查一番,确认没留下任何痕迹,这才心满意足回到闺房。而在她身后,阿岚忙活了好一阵,累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梳妆奁前,召芷一边擦除脂粉,一边幽幽道:“嘿,你说,都这么晚了,他匆匆出府所为何事?”
“他?”阿岚有口无心地应着,“女公子说谁呀?”她惫遢无比,正缝补着主人被柴枝刮破的裙摆。
“废话,”召芷作势要打,“当然是他。”
“嗨,你说方叔呀?”阿岚朝冻得发紫的手中呵了口气,“不对呀。”
“甚么不对?”
“女公子,方才你在太保书房旁偷听那么久,如何还问起阿岚来了?”
“放肆,胡言乱语,芷儿哪里有偷听?”召芷剑眉一竖,顺手把一盒脂粉丢向阿岚,撒得满地都是。
丫头无奈,只得默默取来笤帚,一边打扫,一边喃喃自语。
召芷也觉过分,又宛如没事人儿一样,笑嘻嘻地问道:“你说,适才公父召方叔商议,说来说去都是甚么‘五路犯周’,甚么‘伊洛之戎’的,到底是何趣事?”
“啥?女公子,这事非同小可,与‘有趣’二字可半点不沾呐。”阿岚不可思议。
“怎么?”召芷不以为然,还道是阿岚又在玩笑。
“你是真不知道?”丫头一脸严肃,略带惊慌道,“街头巷尾今日早就传遍,说一日之内,已有五路戎狄蛮夷犯边,数十万敌军压境,不日,就会兵临镐京城下。”
“数十万?能有这么多蛮夷?”召芷素来不信这些坊间流言,他们总是极尽夸张,唯恐天下不乱。
“可不是么,”阿岚似乎对此深信不疑,“今日镐京城接连传了五趟边关急报,听说,不少国人都已经收拾行囊,出城避战祸去也!”
“这么严重?”召芷见丫头说得有板有眼,心中不禁也有三分慌乱。
想到这,她也觉察到公父今日的举动确有异常。下了朝之后,召公虎便是愁容满面,一个下午,太宰、大司马、少师、少保等诸多卿大夫相继来到府中,送走他们后,公父还匆匆方兴去议事。种种迹象表明,今日之事确是非同小可。上次见公父如此慌张,还是议立太子之时。
正因事出蹊跷,召芷这才爬到公父书房窗外,想偷听他与方兴的谈话。
“女公子,你都听到些什么?快和丫头说说。”阿岚此时也有了窥私之欲。
“后窗和坐席隔着好远,公父虽然发现不了芷儿,但芷儿却也听得不太清。”召芷有些无奈。
“女公子莫要诓我,你定然能听到些的。”阿岚不依不饶。
“好,好,我说,”召芷吐了吐舌头,“起初,他们聊的都是些用兵打仗之事,可是无聊的紧。到最后,好像有说到要去请一个人,对了,是叫兮什么甫的……”
“兮吉甫?”阿岚突然来了精神。
“怎么?你认识他?”
“嗨,女公子真是多忘事,他便是兮甲呀,……”
“兮甲?”召芷愈发不解。
阿岚笑道:“就是写那个什么‘木瓜’,什么‘琼琚’的兮甲兮吉甫。”
“‘投我以木瓜,报我以琼琚’?是他?此前方叔赠芷儿三首诗,就是从这兮吉甫那来的,是也不是?”说到赠诗之事,召芷眼中烁烁放光。
“正是!”阿岚道。
“原来是他……”召芷心潮澎湃。
自从方兴半年前赠了《木瓜》、《绸缪》、《子衿》三首诗歌,她如获至宝,夜夜诵读品玩,早已烂熟于胸。召芷每每回味这字里行间的柔情蜜意,由诗及人,不禁脸色绯红过耳腼腆。
想了许久,召芷这才回过神来,疑道:“公父让方叔去城外,是去请兮吉甫作诗么?”
“怕是不然,”阿岚摇了摇头,“女公子糊涂,五路犯周绝非小事,太保今日忙碌操劳,定是天子派他前去应战。至于那兮吉甫嘛,或许请他助周王师一同出征?”
“应战?”召芷吃惊不小,“难道,公父又要离开芷儿,率军出征?”
“除了太保,大周还能派出谁去?”
“芷儿不要……不对,行军打仗不是一向是太傅虢公叔叔的职事么?”
“千万别,”阿岚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虢公他老人家要再带兵,指不定又捣鼓出一次国人暴动来,天子要不想亡国,还是让太保去为妙。”
“不成,公父上了年纪,怎么还能受此劳顿?更何况,这次的对手这么强大……”
召芷越想越可怕,也不顾擦拭两行清泪,飞一般地奔向公父的书房。
阿岚刚要相拦,却又哪里拉得住,只得快步紧随其后。
时已入夜,太保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召芷知道,公父历来不允她进书房,可今日事急,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芷儿,你怎么来了?”召公虎微微抬头,他双眸无神,脸上挂满疲惫。
“公父。”召芷努力掩饰情绪。
“为父正想找你,”召公虎一脸慈爱,并无责怪的意思,“怎么,你刚哭过?谁惹芷儿伤心了?”
“公父你找芷儿,是想同芷儿告别吧?”
“告别?”召公虎把脸一沉,“这是甚么话?”
召芷啜泣道:“别瞒芷儿了,你要去打仗,而且这次的对手的很危险,是也不是?”
“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知道这些家国大事?”召公虎并没有否认。
召芷听罢,就这么痴呆呆站着,哭得梨花带雨。
召公虎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看来,芷儿已经有诸侯夫人的样子咯?”
“什么诸侯夫人?”召芷明知故问。
自召芷长到十二岁那年,公父便不断给她做思想工作,诚然,远嫁诸侯国是召芷难以避免的宿命,但换作往常,每次公父提起此事时,召芷便会生很大的闷气。
今日则不同。
眼前老父已近六旬,须发苍苍,龙钟老态日益明显。想到他很快又要为国出征,今夜便是告别之夜,召芷只想多陪公父一会儿,听他多唠叨一句是一句。她知道,召公虎素来因公废私,为了大周,他连亲儿子的性命都能舍弃,害得娘亲郁郁而终。
唉,哪天芷儿嫁给某个诸侯,会不会落得娘亲一样的命运?我是多么羡慕平凡人家的女儿啊,身在公侯之门,又真的是好事么?至于方兴,召芷与他注定有缘无分,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才是感情,但每当她和方兴一起玩耍时,就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想到这,她突然蹦出一句——
“芷儿注定是当诸侯夫人的命,难不成,公父还会把我许配给普通人么?”
“你这是什么傻话……”召公虎闻言一愣,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芷儿才不想嫁人。”召芷又是一阵委屈。
“为何?新年已过,你已十四,也该到了许婆家年纪。待公父这次出征归来,替你物色几个诸侯国君、世子,让你好好挑挑,如何?”召公虎苦口婆心。这些年,他可谓又当爹又当妈。
“不,芷儿不要婆家。公父嫁了芷儿,便剩孤身一人,没人照顾怎么成?”
“这……”老太保被女儿的话触动,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从来禀,说是方兴已然回府,正要求见召公虎。
“方叔行事倒是极快,”老太保抹了抹眼眶,柔声对女儿道,“芷儿,要不你先退下?”
“不,芷儿要听公父说什么!”召芷耍起小脾气来。
“听话,不许胡闹。”
召公虎佯作发怒,召芷气哼哼地夺门而出。
离开了公父的书房,召芷满腹的怨气无处撒,门口阿岚正探着头望着,二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女公子,我说什么来着,太保的书房不能乱去……啊呦!疼!”
阿岚话说一半,就被召芷狠狠地掐住了耳朵。“叫你再乱说话!”
“我又做错什么了?”阿岚捂着右耳,一脸无辜。
召芷也知理亏,但她横竖都要挑出理来,“谁教你把柴垛搬回去的?”
“什么柴垛?”阿岚这才反应过来,“不可,女公子又要偷听他们说话?”
“少废话,”召芷恼羞成怒,“快把柴垛搬回来,芷儿要听,你又如何?”
阿岚委屈不已,只得硬着头皮照办,可现在柴房中正有仆人在忙碌,又如何搬得柴垛来?
“等不及了,阿岚你趴下。”
“趴下?”
召芷也不顾丫头反对,让阿岚弯下腰来,自己则踩在阿岚背上,攀附在公父书房的窗台旁,屏气凝神,聆听屋内二人的对话。
只听得方兴道:“禀太保,此去城外沙洲,未见兮兄身影。”
召公虎沉吟片刻,语气很是遗憾:“再次与贤才失之交臂,乃孤之大憾也。莫非,这位兮甲又去采诗了不成?”
“在下担心……”方兴口气惊慌,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此去兮宅,见其家门户大开,柴扉未关,不似此前外出采诗时模样。且其屋内案牍散乱,似有打斗痕迹,更像是外人入室,将他带走。”
“他……难道除了什么意外?”召公虎沉吟起来。
“在下也是这般怀疑,或许是卫巫为之?”
“卫巫?他们与兮先生有何仇怨?”
“在下妄测,卫巫怕他为太保所用,破了五路犯周的阴谋。昨夜杨不疑兄长来送口信时,也曾说过此次蛮夷戎狄同时发难,与卫巫有密不可分之关联。”
召公虎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没有说话。
方兴也是静静坐着,默不作声。
许久,召公虎这才叹道,“也罢,事已至此,孤先率兵迎敌,归来再作调查罢!”
召公虎摆了摆手,便示意方兴退下。
“太保容禀,”方兴突然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
“听闻太保明日率王师出征平叛,在下不才,愿加入行伍,为太保马前小卒!”
“怎么,你要从军?”召公虎愣住,语气颇有意外。
窗外,召芷听到此节,也是吓得不轻,差点一个趔趄摔将下来。好在她右手紧紧扒住窗棂,这才稳住身形,可虎口已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如注。
她紧咬牙关,忍着剧痛,心中暗暗祈祷——公父,你千万要拒绝他,千万不能让他也上战场。四夷何其残暴,方叔要有个三长两短,叫芷儿如何是好……
屋内,召公虎也仿佛听到女儿祷告一般:“此战关系大周存亡,绝非儿戏,且出征路上凶险至极,你年未弱冠,如何去得?”
方兴则据理力争道:“太保放心,我又不是头回经历战阵?彘林之时面对赤狄也好,渭水之滨面对陆浑戎也罢,我都伴随太保左右,未曾有惧。如今,周王师正逢用人之际,我乃太保府家宰召武之子,岂能袖手旁观?”
少年大放豪言,召芷听得欲哭无泪,暗中咒骂他胆大包天。
可更让崩溃的是,公父竟然被方兴说动了。
只听召公虎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有此意,孤心甚善。既如此,今夜你收拾行囊,明日便随孤前往太庙,但切记,此战你并非入伍之士卒,而是孤之侍从,千万勿离寸步。”
方兴喜不自胜,连连谢道:“在下谨记!”
二人作礼道别,待方兴走得远了,召芷还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女公子,你受伤啦?好多血!”阿岚这才看见召芷的伤口,赶紧替她止血。
“走吧,我们回屋。”召芷咬着牙,她早已忘却手上的疼痛,现在的痛,在心里。
回到闺阁,经过阿岚一番精心包扎,召芷的伤口总算不再流血。
“唉,他怎么是这么个倔脾气……”召芷斜靠在绣榻之上,锦帘半垂,长吁短叹。
“女公子,你又怎么了?”丫头端来一盆热水,拧干毛巾递给召芷,“老太保吉人天相,他此次出征,定然旗开得胜。上次出征彘林前,你还哭得更惨咧,不是啥事没有……”
“这次不同。”
“怎么?呸呸,你可别诅咒太保。”
“不是公父的事,”召芷没心情和丫头拌嘴,“是他,不知他发甚么失心疯,竟也想去前线逞英雄。”
“噢!你是说他——呀?”阿岚不怀好意地拉长音调。
“哼……可不是他么,”召芷嗔道,“他会甚么?会打仗么?会杀敌么?都不会,就会气芷儿!”
“丫头嘴笨,说话不好听,”阿岚似笑非笑,“在我看来,这位方叔的脾气,不恰似老太保么?”
“是么?”被丫头这么一说,召芷道觉得是这么回事。
“不是么?除了出身不同,那脾性,那口气,都像极了。”
“呸,那也是他刻意模仿公父,”召芷忍俊不禁,“阿岚你真行,被你一说,他还真与公父有些几分神似咧!”
“丫头这是在开导女公子咧……”
“美得你,开导什么?”
“你,还有他,”阿岚比划下天上、又比划地下,“此生呐,你们不可能有交集……”
“此话如何?”召芷的笑颜瞬间凝固。
“先说他,最迟不过明年,太保就会把送他入泮宫求学。自那以后,他很可能就住在泮宫,昼夜苦读,直到学成。届时,他又会得太保举荐,受天子登庸,成了士大夫,或有府邸、或有居所,总之,不会再回太保府居住。”
“这……”
“至于女公子你呢,还是会被养在阁内、待字闺中,继续锁在这太保府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待女公子及笄礼毕,便会有远方异姓诸侯上门求聘,到时候,你带着苦命的阿岚远嫁他乡,到异国去当夫人,相夫教子。”
“哼!芷儿才不带你去……呸,芷儿才不嫁人咧!”
气归气,但召芷何尝不知,丫头说得句句在理。
阿岚还意犹未尽:“你和他,各有际遇,门不当户不对,如何能结成连理?”
召芷仍有执念:“那……他如果成为公父那样的三公九卿,不就门户相当了么?”
阿岚“噗嗤”一乐,笑道:“或许他有飞黄腾达,甚至裂土封侯之日,可等到那时,女公子怕是已然人老珠黄了罢?”
“多嘴!多嘴!”召芷气得不过,哪里肯饶过对方,又狠狠掐丫头一把。
已是二更天,主仆又闹了一阵,都觉精疲力尽。
召芷侧卧榻上,唉声道:“太子在府里住了十四年,到了十六岁便被公父‘请’出了太保府,转眼间,他也到了十六岁头上……”
“见一面少一面咯。”阿岚冷不丁冒出一句。
自从方兴来到太保府,召芷的闺中生活仿佛有了颜色。有方兴伴读,就连教书先生那乏味枯燥的启蒙课,她也能听得滋滋有味。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眼看同方兴相处的时日无多,召芷愈发恼怒——本来就再见不了几面,他居然还要去战场?
方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真的不在乎芷儿的感受么?
“既然他这么想死,就让叛军把他杀了,倒也干净!”
这固然是句气话,却把阿岚吓得不轻,“女公子,你……”
“你什么你?芷儿恨他!从今往后,你不许再提他,芷儿恨死他了!”
“这又从何说起?”阿岚一头雾水,笑着问道,“那……女公子明日要给他送行么?”
“送个屁!狼心狗肺!”言罢,召芷往被窝里一钻,蒙头啜泣起来。
阿岚一脸茫然,颤巍巍地喃喃自语:“女公子怎变得如此粗鲁?”
一夜无话。
次日,召芷起了一个大早,见丫头还在酣睡,二话不说把她唤醒。
“这么早?”阿岚迷迷糊糊。
“走啊!”
“去哪?”
召芷也不答话,拾起桌上的绣帕布包,便要往外走。
阿岚向来拿着女主人没办法,值得紧随其后,出得门来。
太保府此时忙碌非常,召公虎已然收拾停当,同府内众仆从作别,门外的轺车也已准备完毕,即将载着太保前往太庙,参加周天子授兵仪式。
这时,方兴刚从屋内出来,和召芷主仆撞了个正着。
“站住!”召芷喝道。
“女……女公子?”方兴不敢抬头。
“行色匆匆,你要去向何处?”
方兴一愣:“自然是去太庙,随太保出征。”
“哼,”召芷冷笑几声,“就你?就这么去?”
“怎……怎么?”
“带上这个!”
召芷再也按捺不住,将手头的绣帕布包丢给方兴,头也不回奔入闺房。将门一闩,任凭阿岚喊破喉咙,也愿不开门。
她跪望召邑故地的方向,不住呼唤娘亲:“娘,你说过,国难当头,只有勇敢的男人才会挺身而出!娘,请保佑他,还有公父,保佑他们平安归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