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保,太宰,你们劝余同虢、虞二公谈条件?”
周王静年轻气盛,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也。”召公虎微微点了点头,面对眼下危局,这是迫不得已的办法了。
这位新继位的天子像极了其父王,他的脾气秉性,就连斥责卿大夫的仪态,都与周厉王如出一辙。只不过,厉天子当年执意推行“专利”之策时,已然立下赫赫功业,却还是没能避免国人暴动。而周王静不同,他还没来得及树立威信,但时势已然更加危急。
“余一人吞不下这口恶气,”周王静还在抗拒,“五路蛮夷犯周,虢、虞二公却推三阻四,有朝一日,余要狠狠治他们罪!”
召公虎闻言无奈,如果说狠话有用的话,大周也不至于被动如此。
卫伯和一直沉默,此刻也忍不住劝道:“天子,臣与虢、虞二公相同,皆为外诸侯而入朝为官者。依臣愚见,虢、虞二公并非避战,而是意在趁乱索要好处,以满足一己私利。两害相权,天子只得取其轻者,以社稷为重。”
“虢长不就是要迁封么,虞公不就是要盐池么?给他们便是!”周王静余怒未消,又说气话。
卫伯和见话锋不对,忙道:“臣本非此意,只怕此例若开,其他诸侯未免纷纷效仿,于大周不利。”
周王静不识好歹,反骂起好人来,“卫伯,你也想要甚么好处么?此时尽管提来!”
卫伯和惶恐,赶紧解释:“卫和绝非图利而来,与虢公、虞公何益?”
周王静此言贤愚不辨,冤枉了卫伯和,属实召公虎大出意料,于是赶忙相劝。
“虢、虞二公若能出兵,抵挡住西戎、北狄二路叛军也罢,”周王静叹了一口气,总算接受了现实,“然还有三路叛军,又有何法可退?”
“老朽愿与太宰卫伯联手,拼死退之。”召公虎拱手道。
“二位爱卿如何为之?”周王静又问。
“余下三路中,伊洛之戎最弱,但却最迫在眉睫。其部众横亘于崤函要道中,威胁京畿潼关、函谷关,此二险关若失守,则自镐京到洛邑无险可守,后果甚危。故而,须必先破伊洛之戎。”卫伯和给出了答案。
“甚善,其后又当如何?”
“淮夷、楚国二路叛军虽众,但毕竟离京畿较远,其行军途中,又有若干大周诸侯阻隔。虽说这些诸侯避而不战,但只要坚壁清野,不做资敌补给之事,我军或有缓和之机,徐徐图之。”卫伯和又道。
周王静略微宽心,又转头问召公虎道:“太保,周王师可否应付此战?”
“容……容臣细思。”召公虎想了许久,无法直接给出答案。
说起来,周王师到底还剩多少家底,召公虎还待好好盘算一番。
想当年,周成王召集诸侯会盟于岐阳之时,大周王师军力登峰造极。宗周六师、成周八师、殷八师,再加上虎贲师,累计二十三师,近六万余众。其中还不算周、召、毛、毕等公族的族兵。然而,盛极必衰,从那以后,大周国运日渐式微,王师境况也每况愈下。
先是昭王之时,天子率宗周六师南下伐楚,凯旋途中却尽丧汉水之中,成为千古悬案;其子周穆王继位后,撤殷八师,重组为宗周六师,西征犬戎、东伐徐国,很快也消耗殆尽。穆天子驾崩后,共、懿、孝、夷四王昏庸,周王师面对戎狄蛮夷,也几乎毫无胜绩。
厉天子发奋灭鄂、伐淮夷,周王师虽短暂恢复荣光,但一场国人暴动让一切付之东流。去年召公虎出征彘林之前,宗周六师好歹还能凑够万余残兵败将,可自从虢、虞二公抽调走大部分主力后,大周王师只有数千老弱残兵而已,自守尚且不足,如何出征应战?
“不到三师……”召公虎说出这个数字时,几乎羞得无地自容。
“这也不怪太保,”周王静苦笑道,“太傅虢公身为王师统帅,却虚耗粮饷,此乃其怠误军事之故。”
“谢天子明察!”召公虎松了口气,新天子还算是非分明。
周王静正了正衣冠,道:“既如此,便依二位所奏。余回明堂,再同虢、虞二公商议出兵之事。”
二公唯唯,先行告退。
朝堂之外,众卿大夫已等候多时,见周天子与太保、太宰商讨甚久,也不知发生何事,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听闻天子再度升殿,诸臣工迫不及待涌入明堂,在各自位上站定。
只见周王静从屏风外转出,重新端坐在王座之上,气色大有改善。
天子道:“诸位,今日四夷作乱,五路叛军犯我大周疆界,大逆不道甚矣!今大周固然危若累卵,但试问比武王伐纣时如何?比三监之乱时如何?比徐偃王作乱时如何?比国人暴动之时又如何?”
见少年天子突然神采奕奕,众臣恍惚看到厉天子的影子,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不再颓靡。
周王静唤侍臣取来虎符和佩剑:“太保何在?”
“臣在!”召公虎应声出列,撩袍跪倒。
“前番周王师出兵彘林之时,军权已交太保管辖,尔赴汤蹈火、不负王室。如今国难当头,一切军政大事,理应再由太保主持。名不正则言不顺,今余御赐尔兵符、令剑,愿太保奔赴国难,万莫推脱!”
“臣敢不效命!”召公虎谢恩起身,毅然领命。
周王静又道:“太傅、大司徒何在?”
虢、虞二公面面相觑,虽是不情愿,但知王命不可违,也前后脚出列听令。
“大周蒙难,余一人便长话短说罢:听闻昔日先王在位时,曾与虢、虞二国各有一要事未了,今父债子偿,余便自作主张,应允二公罢。”
周王静此语并无敌意,任凭虢公长父心黑,虞公余臣皮厚,此时也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太傅,你随厉天子征战多年有功,曾向先王提过迁封之事,是也不是?”
“是……”虢公长父闻言大奇,连忙应承。
“既如此,余便作出允诺。待太傅率领虢国兵马守住西陲,便许迁封之事,如何?”
“是,是,谢天子恩典。”虢公长父眼中放光。这是他梦寐以求之事,岂敢不允。
召公虎也觉好笑,老太傅得了好处,竟然可以变得如此谄媚,那还有一世奸雄的样子?早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周王静昨日以利诱之便可,又何必剑拔弩张?
说服了虢公长父出兵,虞公余臣自然更好对付。
周王静又道:“昔日先王推行‘专利’之策,征得虞国盐池,确有失计较。倘若虞公能帅本国兵马驰援晋国防线,抵御赤狄、白狄进攻,大周便将盐池之利归还虞国……”
“谢天子恩典!”话音未落,虞公余臣早已奋力叩头。
召公虎长舒了一口气,今日天子答应虢国迁封、归还虞国盐池为条件,“收买”虢、虞二公,固然有失大周颜面,但比起大周土地被四夷侵吞而言,这结果也不算太坏。怕只怕,五路犯周若不可收拾,周王静只能再向其他诸侯妥协,许之扩地、升爵、增民之请求,那便离礼崩乐坏不远矣。
搞定虢、虞二国出兵,加上卫伯和的主力部队,召公虎的底气足了不少。
老太保手捧周王静佩剑,奏道:“禀天子,为今之计,当先采取守势为上。于内,则先守住镐京、洛邑二都;于外,则巩固王畿东南西北四面防线,抵御住五路叛军强攻后,再图反击。”
“愿闻其详。”周王静也平静许多。
召公虎对答如流:“镐京城有虎贲师戍守,暂时无虞;洛邑自成周八师散编后,已难自守,当快马东去,调令成周十镇诸侯分兵来守洛邑及各处关隘。王畿西有陇山之险,兼虢国镇守,只需调周、召、毛、毕四公族族兵支援,可保无虞;王畿北有大河天堑,得虞、晋、韩等诸侯抵御,则足与赤狄、白狄僵持。王畿之南有汉阳诸姬,王畿之东有陈、蔡、应、许,却犹嫌不足,亟需王师、卫军尽快驰援。”
“既如此,便有劳太保、太宰领兵前去为国分忧,余一人日夜祷告于太庙,焚香于南郊,日夜盼望二公凯旋!”
周王静说得恳切,众臣不禁慨然。
召公虎、卫伯和齐声应道:“臣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周王静降阶相搀,又道:“明日一早,还请众卿移步太庙,余一人亲自主持授兵之礼,为众将士壮行!”
“谨遵王命!”众人闻言,悉皆告退。
望着眼前的周王静,召公虎热泪盈眶。他藏身太保府时年仅三岁,如今登临王位,少年天子初登大位,便经历如此变故,还能坦然应对,实属难得。想到这,召公虎心中颇为骄傲,周王静若能励精图治,那老太保的爱子就没有白白牺牲。
“先王庇佑!”召公虎长叹一声,出了朝堂,转身往军营点将而去。
军营在城北方向,在出城的途中,召公虎看到不少国人正在逃难,很显然,他们对大周抵御五路叛军毫无信心,已然去寻退路。召公虎大为感慨,此战吉凶未卜,周王师的军心若也如此低落,那胜算又少了好几分。
轺车刚到门外,便有副官迎将出来,向太保行礼。
“师寰、南仲将军何在?”召公虎迫不及待问道。
召公虎此来军营,本该与大司马程伯休父同行,但他很清楚,大周若要克敌制胜,决不能再倚靠原先那帮无能胆小的贵族将领,而只有师寰、南仲这些布衣出身的年轻将领,才是周王师的希望所在。
“二位将军正在校场。”副官答道。
“速带孤去校场。”
“遵命!”
来到校场,召公虎心中稍安。眼前,师寰、南仲正在操练士卒,他们二人昨日刚被加封为下大夫,今日便已进入角色,不敢耽搁兵事,确是良将之材。
见太保亲来兵营,师寰、南仲赶忙上前行礼。
召公虎也无暇寒暄,开门见山问道:“师将军,孤有一事请教。”
“太保言重,末将知无不言。”师寰赶忙道。
“上次平陆浑戎乱后,曾听你说南山之中,还有昔日王师士卒流落?”
“正是。”
“可知能召回多少兵马?周王师急缺兵源,以应付五路犯周所需。”
“五百,”师寰仔细想了想,又伸出三个手指,“八百,足有八百之数!”
“甚善,”召公虎沉吟片刻,“不知能编入何师之中?”虽说八百人并不算多,但也聊胜于无。
“太保勿忧,这些都曾是虎贲勇士,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甚好,如此,便将这些老兵编入虎贲之师。”
“虎贲师?”师寰似乎面带失望,“如今戎狄五路犯周,正是用人之际,太保为何招他们回虎贲师,难不成还是继续在王城内守备么?”
“怎么?难道这些士卒还能上前线?”召公虎有些惊疑。
南仲闻言,脸上颇有不悦之色。师寰倒还心平气和,笑道,“太保有所不知,这八百勇士在南山追随师寰训练已久,多是百战勇士。他们若与如今营中的王师士卒交战,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竟有如此战力?”
依召公虎本意,他将这些散兵召回后,可勉强戍守镐京王城,这样便能将虎贲师抽调前线,应付硬仗。可听师寰此言,倒是给了召公虎一大惊喜。只不过,这也恰恰折射出如今大周王师之羸弱。
“既如此,便将这八百勇士编入作战序列,归二位将军指挥,如何?”召公虎下定决心。
“多谢太保!”师寰肃立行礼。
就在此时,一旁默不作声的南仲突然请缨,“太保,此战末将要做先锋!”
召公虎见他莽撞,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惜其勇武豪气,于是欣然答应:“便依将军!”
南仲闻言大喜,已是摩拳擦掌。
师寰则要谨慎许多,问道:“太保,不知何时出兵应战?”
“明早天子便要于太庙授兵,”召公虎面露难色,“不知这南山八百猛士,师将军……”
“太保勿忧,这八百精锐,师寰定于天明前带,若少一人,愿受军法从事!”
“末将亦去!”南仲也请缨道。
“壮哉!”召公虎大喜,对二将深施一礼,“一言为定,明日依照,孤于太庙静候佳音!”
“唯!”南仲、师寰礼罢,转身便跨上战车,往西疾驰,出城而行。
出了军营,已是午后时分,召公虎也不及用午食,匆匆回太保府邸,安排出征前的一应事宜。
待忙完一切,天已擦黑。召公虎突然想起一事,忙唤仆从将方兴请来。
不多时,方兴便来到屋内。
“方兴参见……”
“免礼,请坐罢,”召公虎无暇顾及虚礼,“急促相邀,乃是孤有一事不解。”
“太保请讲。”方兴诚惶诚恐。
“今晨出门之前,你便言及有五路蛮夷犯境之事,孤还道是乡间谬传,未曾想竟是准信。只不知,这军情你是从何得来?”
“实不相瞒,昨夜杨兄深夜来访,便是说的此事。”
“杨兄?”召公虎心中一惊,心道,镐京城内鱼龙混杂,也难保有卫巫之徒渗透,方兴来此半年,可别误交匪类才好。“这位杨兄,不知是何人物?”
“此人与太保曾有一面之缘,乃是厉天子之徒杨不疑。”
“原来是杨少侠。”召公虎这才放心,他知道杨不疑质性高洁,绝无恶意。
“正是杨兄,他远道而来,是为了……”说到这,方兴不由支吾起来。
召公虎何等聪明,自然联想到昨夜镐京城的惊天命案,“陶器作坊内的事情,便是杨少侠所为吧?”
方兴吓了一跳,神情很不自然。
“杨少侠为民除害,本当褒奖,不必惊慌!”召公虎会心一笑,打消了少年的疑虑。
心中谜团解开,召公虎心情舒畅,于是挥手示意方兴退下。
不料方兴似乎并无退意,迟迟不走。
“怎么?方叔还有事要禀?”召公虎猜出少年心事。
方兴有些踟蹰,许久方道:“太保,关于五路犯周,在下有几句不知深浅之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是讲得。”召公虎也料他定是为此事,知他对军旅之事颇有见解,于是顺口问其对策。
“依在下愚见,五路犯周虽声势浩大,但并不触及大周根本。周王师只要运筹得当、应对得法,还是可以安然渡过。”
“接着说!”召公虎很快来了兴趣,方兴毫不慌张,倒让他眼前一亮。
“北面赤狄、白狄,西面西戎,东面淮夷,南面荆楚,虽说这四路戎狄蛮夷来势汹汹,但远离大周腹心地带,旬日之内,或许还威胁不到京畿重地。即便他们冲破诸侯国防线,兵锋直抵镐京、洛邑,但只要周王师拒城死守,叛军粮草不济,又孤军深入,正犯兵家之大忌,早晚难以维持。”
“此言甚是,正合孤意!”召公虎脸上浮现出微笑。
方兴继续道:“因此,五路犯周,心腹大患反倒是这五路中实力最弱者——伊洛之戎。他们企图掐断镐京、洛邑之间的崤函命脉,此隐患不除,大周才是真的危急!”
“有理,有理!”召公虎拍案叫绝,“实不相瞒,明日孤正准备率领王师东进,先平伊洛之戎!”
方兴说得兴起,又补了一句:“在下斗胆猜测,一旦太保击退伊洛之戎,其他四路叛军必然丧胆,不战自退!”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孤身为统帅,不敢妄作猜测。此话只能私下说之,切不可在军中流传,否则三军懈怠,为祸大矣。”说着,召公虎收敛起笑容。
方兴闻言,忙欠身赔罪:“太保恕罪,方兴失礼多言!”
召公虎摆了摆手:“无妨,没想到你足不出户,见识甚广,已远超朝臣多矣。”
方兴又陷入沉吟,思索再三方道:“实不敢瞒,适才在下所言,并非全是本意。献出此策者,乃是另有其人,不想果然与太保之谋暗合……”
召公虎又惊又奇,连忙问道:“竟有如此高人?”
于是,少年把如何意外结识兮吉甫,又与其谈诗、论政之事,详尽同召公虎说了一番。
“你是说,这位兮甲乃蜀国丞相之后?”召公虎有种预感,此人来历绝不简单。
“正是。十四年前,其父以蜀国特使之身访问镐京,可惜遭遇国人暴动。”
“似乎确有此事,”召公虎努力回忆着,“孤知兮氏为蜀国卿相,不料其后人竟流离于镐京。”
方兴则是极力推荐:“兮兄不但料事如神,还是个采风才子。此等人才,倘为太保所用,定能大显身手,为此役出谋划策!”
“此言甚是,”召公虎不禁感慨道,“如此贤才,为何不为朝廷所用?当初彘林之时,孤与赵札、杨不疑、蒲无伤失之交臂,痛惜至今。这番,不可再错过如此奇人也!”
想到朝中那些庸庸碌碌的贵族,召公虎痛心疾首。
这些肉食者凭借祖上庇荫,占据公卿大夫的高位,享受食邑俸禄,临事百无一用,临敌百无一策,只会混吃等死。反倒是乡野民间,不知又有遗珠埋没,真乃大周之憾。召公虎早就有意拔擢布衣大夫,诸如师寰、南仲等人,奈何大周世卿世禄已为成例,只得徐徐图之。
“对了,这位兮吉甫,他的住所何在?”召公虎有了招才之念。
“在镐京城外,一处沙洲之上。”
“倒是简朴,”召公虎下定决心,转身取出一个令符,交于方兴手中,“此乃孤之特权,可在宵禁之时畅行各城门无阻。孤再修书一份,你乘着太保府轺车,速去邀请此人,问其可否愿意随军出征。明早太庙授兵之后,孤邀他同乘畅谈!”
“在下遵命!”方兴大喜,已是手舞足蹈。
于是,召公虎匆匆写罢手书,交于方兴,送他出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