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卷2-17章 兮吉甫 ? 出谋

镐京城外,沙洲。

柴扉刚开一小缝,方兴便迫不及待地钻将进来,他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兮吉甫腾出客位,让少年坐定歇息,笑道:“方贤弟光临寒舍,何必如此焦急?”

“兮兄取笑,”方兴脱下外衣,“碰见你在家中,实属不易……”

“噢?看来方贤弟没少来访?”

“可不,隐者难遇,”方兴面带愁容,显有焦急之事,“你这是……刚采风归来?”

“那可不,兮某刚从豳地归来,昨日方至,也是疲惫不堪。”兮吉甫为方兴打了一杯水,不紧不慢道,“来,愚兄好好给你说说豳地民情!”

“兮兄!”方兴显然没有闲心,慌张道,“都大难临头了,你怎还如此淡定?”

“哦?什么大事,竟把方贤弟慌成这样?”兮吉甫把头埋入案牍中,继续整编从豳地采集来的诗歌。

“兮兄没听说么?”方兴一把夺过兮吉甫手中的刻字刀,丢在地上,“有五路敌军同时进犯大周,不久就会兵临城下……”

“甚么?”兮吉甫故作惊讶,实则心如明镜。

五路犯周的消息,镐京城内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兮吉甫消息灵通,又如不知此事。方兴火急火燎赶来,十有八九便是来商讨这紧急军情。这位小兄弟比兮吉甫年轻十余岁,却是个性情中人,二人相交不久,已是颇为投缘。不过,兮吉甫生性诙谐,故意装作不知,想再急方兴一急。

“五路犯周,合起来有十万贼众啊!”少年不知是计,果然愈加激动。

“哦?哪五路啊?”兮吉甫佯装敷衍。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聊着,一边继续翻看手边的简牍,仿佛一切大事与己无关。

方兴急得直冒汗,屈指数着:“北面赤狄、白狄进犯晋国,南面荆楚夺大冶山、直逼汉阳,西面西戎犯西都镐京,东面淮夷犯东都洛邑,中间伊洛之戎作乱……五路蛮夷来势汹汹,你说是不是大难临头?”

“就这点事么?”兮吉甫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那倒是听说了。”

方兴闻言大奇,指着满案卷牍:“兮兄既知战事,怎还有这闲心?”

“国家大事,自有公卿大夫这些肉食者操劳;行军打仗,也是王师将士之职责,与你我何干哉?来,听听这篇我刚收录的《破斧》!”言罢,兮吉甫便要念诗。

“这……”方兴长叹一口气,沉默不语。

兮吉甫微微一笑,瞥着窗外,不禁想起当年往事……

十四年前,兮吉甫随先父远初蜀国,一同出使镐京。彼时,他比方兴还要年少几岁,却在短短几天中先后先后经历丧父之痛和国人暴动。那时,兮吉甫孤苦伶仃,衣食无着,为求生计,被锤炼出处变不惊的本领来。眼下的五路犯周,声势虽大,又算得上什么?

想到这,兮吉甫不禁心意难平。

“兮兄?”方兴见兮吉甫陷入沉思,下意识地朝他晃了晃手。

兮吉甫这才回神,长啸一声,吟道: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东征,四国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兮兄,此诗何意?”方兴弱弱问道。

“此去周人故地,采到这首《破斧》,颇和愚兄此时心境。”

“这是……战歌?”

“正是!武王早逝,成王年幼,而东方叛乱,于是周公东征。彼时大周百废待兴,主少国疑,军队只有破斧,却能所向披靡。试问,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如何?”

“何其相似也!”方兴这才领悟兮吉甫的用心,“原来,兮兄表面上对战事不闻不问,实则关心已甚!”

“不敢当,”兮吉甫话锋一转,“听说,昨日朝会,周天子向虞、虢二公发难?”

“正是,不知兮兄如何看待此事?”

“天子太过气盛,未免有失权衡,小事不忍,必乱大谋也,”兮吉甫顿了顿,接着道,“虢、虞二公浸淫政坛多年,根深蒂固,新天子骤然问罪,非但不能伤其分毫,反倒会惹得一身腥臊。”

“此话怎讲?”方兴略有紧张。

“在国人心目中,虢公长父与荣夷公同为厉王佞臣,已触公愤。新天子将其父王驾崩归罪二公,固能俘获些许民心。然而,大周并非国人之大周,乃是公卿大夫、诸侯公族之大周,天子才刚登基便锋芒毕现,清算旧账,公卿诸侯岂不人人自危,此乃大忌也!”

“那……难道此举会动摇国本?”

兮吉甫微微点头:“不论彘林狼狈一战,还是渭河边应对陆浑戎作乱,公卿、诸侯已亲眼见证周王室之无能、腐朽。四夷此时趁虚而入,内忧外患,大周如何抵挡?诸侯可敢赴险相救?虢、虞二公纵有兵马,又如何肯替天子分忧?”

“兮兄,五路犯周,便是觊觎大周空虚罢?”方兴抚掌跳起。

“不急,”兮吉甫微微一笑,“你所看到的,只是五路犯周之果,却可知其因如何?”

这话问得深奥,方兴连连摇头。

“这次五路犯周,你不觉得诡异么?”

“诡异?”

“那我问你,”兮吉甫不紧不慢道,“为何这五路叛军早不来、晚不来,一定要在新王登基之时来?”

“也是,我也奇怪,”方兴挠了挠头,若有所悟,“为何叛军来得如此凑巧,就如同约定好了一般?”

“四夷之间,山高水远,通信不便。今日五路犯周战报齐到,绝非巧合,如此同日起兵,定有蹊跷!”

“是何蹊跷?”

“只有一种可能,”兮吉甫顿了顿,“那便是今日约期造反,五路叛军蓄谋已久!”

“兮兄所言有理,那五路叛军又是何时串通一气?”

兮吉甫掐着指头,煞有介事地算道:“最快……怕是也要追溯半月之前,正好是厉天子下葬、陆浑戎侵犯镐京城之时。”

“何以见得?”

“老天子刚下葬,共和老臣周定公殉国,大周早不复当年锐气。此乃叛军作乱之最佳良机。”

“最佳良机?”方兴有些不解,“此前厉天子出奔,国内空虚,时机岂不是更好?”

“厉天子威名远播海外,昔日楚王熊渠何等嚣张,都吓得不得不放弃称王。只要厉天子在世一日,四夷便不敢轻举妄动。而今新王即位,主少国疑,四夷才有隙可乘。倘若少年天子羽翼渐丰,甚至成中兴之势,那时再乱,已然迟也。”

“四夷真是狡猾!”方兴小声骂道。

“正因为四夷狡猾,唯利是贪,唯利是图,反而好对付。”

“愿闻!”

“大周虽弱,可真的便是不堪一击么?”

“倒也不是。”

“然也,”兮吉甫笑道,“五路叛军共同出兵,恰恰是对大周尚有忌惮。更何况,叛军之中,似乎少了最重要的一路……”

“此话如何说起?”方兴来了兴趣,“已然五路犯周,兮兄还嫌不足?”

“普天下反周势力之中,还有哪一路并未举兵?”兮吉甫反问道。

“莫非是陆浑戎?”方兴顺口答道。

“陆浑戎乃疥癞小疾,何足挂齿?”兮吉甫摇了摇头,“他们本是华夏流民,藏匿于终南山之中,绝非大周之患。”

“莫非是西南之巴、蜀?”方兴继续猜测。

兮吉甫莞尔一笑,“蜀中富庶,蜀王不必觊觎中原。至于巴地,那里历来内乱不断,几大部落犹如散沙,互相征伐。再说,蜀道艰险崎岖,巴蜀君主再想不开,也不至于北上犯险。毕竟,蜀道杀人,可比大周王师要厉害许多。”

方兴再想不出,摇头只称不知。

“看来,方贤弟对四夷了解不多嘛。”兮吉甫拍了拍方兴肩膀。

“愿听赐教。”

“你可知,已经叛乱的这五路兵马,此前与大周交战时,胜败几何?”

对于这些,方兴倒是如数家珍,“南方楚国,在昭王、厉王时与周王师有过交锋;东边淮夷,在穆王、厉王时也曾西犯过洛邑;赤狄自国人暴动后才劫掠北境。至于白狄、西戎、伊洛之戎,倒还是第一次与大周为敌。”

“不错,这些势力,都没在大周身上尝过甜头。”

“那兮兄说的那一路兵马,又是谁?”

“犬戎,”兮吉甫突然起身,“历来与大周交战而不落下风者,唯有犬戎也!”

“犬戎?”方兴摇了摇头,看样子,他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

“犬戎者,大周西北之游猎部族也,该族以犬为图腾,故称“犬戎”。周朝鼎盛时期,穆王天子曾远征犬戎,大胜而还,并掠取其圣物四白狼、四白鹿以归。犬戎深以为耻,至此与大周结怨。到了共、懿、孝、夷四王,大周衰败,犬戎便不断犯边,扰乱大周西陲。”

“我想起来了,”方兴一拍大腿,“后来周孝王命非子在西陲牧马,赐邑曰秦,这才抵挡住犬戎进犯。”

“然也!五路犯周中,偏偏少了犬戎,反倒显得可疑!”兮吉甫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这又是为何?”

“犬戎好利,犹胜于赤狄、淮夷、楚国等辈,如果大周真的有厚利可图,以犬戎国主之贪婪,又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再说,五路叛军路途皆远,唯独犬戎最近,其自陇山入京畿,跨越岐山,三日内便可兵临镐京城下。”

“这么说,犬戎未反,是想静看其变,”方兴情绪稍缓,理智逐渐恢复,“是了,犬戎莫非是在观望,看其余五路叛军战事如何,再从中渔利?”

“或是如此,兮某不敢妄测。”兮吉甫抚须笑着。

“难道,五路犯周之叛军,乃是装腔作势?”方兴继续猜测。

“戎狄蛮夷大多图利,”兮吉甫微微摇头,“他们选择在新天子即位时犯周,倘若失败,他日必遭大周报复。故而,这些叛贼若无重贿,必不至于兴兵犯边。”

“兮兄是说,有人在贿赂五路叛军?”

兮吉甫没有回答,只是点头。

“巫教!”方兴凛然,神色又慌张起来,“不错,一定是巫教!”

“巫教?或是可能,”兮吉甫沉吟片刻,“自卫巫祸乱镐京,招致国人暴动以来,天下便有传言,巫教已有死灰复燃之势。兮某还听说,此前赤狄作乱,围攻彘林,其背后亦有巫教之踪迹,是也不是?”

“正是!”

“不过,五路犯周一事,光有巫教,倒还稍显不足……”

“怎么说?除了巫教,难道还有其他势力?”

“孤掌难鸣,巫教若要颠覆大周,单唆使四夷作乱,乃是下策。”

“那上策是?”方兴的胃口被吊足,激动得手舞足蹈。

“里应外合。”兮吉甫说出了结论,“大周内部,巫教怕是也渗透多年也!”

“兮兄高见,”方兴拍手称妙,“我听卫伯也有类似担忧。”

“那依方贤弟高见,朝堂之上,会有谁是巫教的内应呢?”

“太傅虢公?”方兴脱口而出去,“对,一定是他!记得兮兄说过,大周政局越乱,他便越如鱼得水。”

“你倒是真恨他?”兮吉甫不以为然。

“他排挤忠良,巧言令色……”方兴说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兮兄不怀疑他?”

“虢公长父倒是有些许嫌疑,”兮吉甫不置可否道,“但你记住,凡事不可以偏见处之,更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此必影响判断。我知你不耻虢公为人,但切不可偏激定论,否则,便犯了昨日天子朝议之错,切记切记!”

“是,是。”方兴喟然,立即镇静下来,自省其失。

“巫教或许想拉拢虢公长父,但依兮某愚见,太傅固然以私废公,但他不过大周之蠹虫。既然是蠹虫,那就离不开大周这段朽木。倘若巫教颠覆大周,虢国又安能自保?虢公长父何等自私,定不会行此自绝之蠢事。”

“如若不是虢公,巫教会与朝中谁人私通?”

“未可知也。”兮吉甫说的是实话,一切都只是猜测,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方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只能转而问道,“当今之势,大周面对五路强敌,又当如何应战?”

兮吉甫放下笔刀,托着腮道:“大周固然风雨飘摇,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不至于亡于这轮叛乱。更何况,文王筑丰京,武王城镐京,周公旦营建洛邑,西京丰镐与东都洛邑城高墙厚,纵然五路来攻,倒也没那么容易被攻破。”

“依兮兄之见,固守方是上策?”

“守,永远只是权宜,并非长久之计。更何况,大周缺的是智勇双全的将才,是训练有素之士卒,此外,甲兵、粮草、兵源,亦是胜负之关键。”

“可如今,这些大周皆不具备。”

“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诸侯国相救也!”

“不成,”方兴面露沮丧,“我经历过彘林一役,诸侯们都龟缩不出,除了卫伯,其余晋侯、霍伯之流,皆是指望不上。”

兮吉甫微笑道:“方贤弟,你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此话怎讲?”

“此前赤狄犯北境,并未触及诸侯利益,自然事不关己。可一旦大周危急,国破家亡,泥沙俱下时,天下诸侯就能幸免于难么?”

“怕是不能。”

兮吉甫继续道:“开国之后,周王室强而诸侯弱,各诸侯国固守本土,不敢违背周礼扩大疆域。而如今周王室衰微,诸侯们谁不想趁着战乱,扩充地盘,吞并小国呢?”

“话虽如此,那大周又该如何说服诸侯,使其甘心出兵平乱呢?”

兮吉甫闭目感慨道:“大周日薄西山,权威不再,唯有周天子与诸侯们讨价还价,妥协其索要之物,才能求得其支援也!只是如此一来,周王静将无颜面对大周先王也。”

“要是大周社稷沦丧,天子才是千古罪人。新天子意在中兴,忍辱负重倒也使得。”

方兴此话,俨然是召公虎口气,倒让兮吉甫觉得好笑。

“三公九卿之中,虢、虞二公为外诸侯,其军势不弱。倘若提出可观条件,二国定会出兵相助。只是昨日朝会之冲突,反倒使天子陷入被动,免不了虢公长父坐地起价!”兮吉甫开始支招。

“太傅虢公会提什么条件?”方兴奇道。

“迁封,”兮吉甫不假思索,“去岁,我前往虢国采风,与虢国之民谈论,得知太傅虢公早有另迁沃土的图谋。”

“似乎朝中也有这种议论,不知何故?”

“虢国封地位于王畿西陲,紧邻诸戎。那里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穷山恶水,戎狄出没。可以说,虢国充当大周的西部屏障,却牺牲了发展空间。虢国贵为公爵国,物产匮乏,钱粮不足,甚至连普通子男国都不如。”

“怪不得,太傅虢公总想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原来是封国贫瘠之故。”

“虢公所图者,便是迁封,”兮吉甫接着道,“天子若以此事相许,则虢公必出兵抵御西戎,此一路敌军进犯可退也。”

“那虞公呢,他同样有求于天子么?”方兴有些惊喜。

“虞公身为公爵诸侯,却要挤破头入朝为官,所图者,唯有盐池而已!”

“我早有耳闻,虞国境内有一偌大盐池,乃是天下最大盐田。”

“民以食为天,而盐为百味之王,产盐之处,自古皆是富得流油。古人取盐之法有三,一为晒海为盐,此齐国之利也;二为煮卤为盐,这便首推虞国盐池。海水味苦,卤水味和,后者自然更加昂贵。盐池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黄帝之时与蚩尤战于涿鹿,乃是‘浊卤’之音谬也。”

“原来如此,”方兴若有所悟,“可这盐池本是虞国物产,为何说虞公入朝是因它之故呢?”

“这便是厉王天子‘专利’之策之高明也。”

“此事与先王有关?”

“荣夷公所献‘专利’之策,其意将天下山、林、川、泽之利,尽归国有。而首当其冲者,自然是虞国的这座盐池,虞公断了财源,岂能不心生怨愤?”

“我就说虞公为何自甘堕落,与太傅虢公沆瀣一气,原来有这段渊源。”

“厉天子出奔后,盐池仍未归还虞国。新天子若要抵御北部的赤狄、白狄进犯,只须许诺将盐池归还虞国,虞公余臣定然乐意出兵。不过这样一来,大周又少了株摇钱之树也。”

“这也是无奈之举,”方兴略有丧气,“兮兄刚才说三大取盐之法,除海水、卤水煮盐外,还有其三?”

兮吉甫面带得色,道:“天下产盐之极者,还得数巫山盐矿。那里皆是天然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巫山之盐,咸中带甘,比起卤盐来,还要好上三分。巴蜀之地富庶,便是借了这巫盐之利。他日若有机会,兮某可带老弟前往南国一游。”

方兴露出羡慕神色,心有神往。

兮吉甫又是一叹,话归正题:“虞、虢二国肯出兵御敌,五路犯周便有回旋余地。只不过,虢、虞开了这个坏头,天子权威大受损伤,诸侯国强者恒强、弱者更弱,他日礼崩乐坏,诸侯必互相倾轧,大起刀兵。”

兮吉甫双眼一闭,他仿佛预见未来诸侯间竞相征伐,争夺地盘的画面。到那时,华夏中原血流成河,同室操戈,骨肉相残,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这,兮吉甫见方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不由心念一动:“方贤弟,此次五路犯周,对大周是次磨难。但对你而言,却是一次难逢之良机也!”

“哦?此话怎讲?”方兴来了兴致。

“丈夫在世,须当有为。你自出彘林以来,成天闷坐太保府中,不觉年华虚度,毫无作为么?”

“那又当如何?”此话说到方兴心坎,他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兮吉甫淡然一笑,对着方兴俯首耳语几句,听得少年频频点头,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