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授兵刚罢,就听天边阴云阵阵,不多时,便下起瓢泼大雨,竟有冰雹夹于其间。
尹吉甫暗叫不好,出兵而雹,这可不是什么吉兆。身旁,除了天子尚有伞盖可以避雨,其余公卿一时无处躲藏,只得趋步于太庙屋檐之下,被淋得落汤鸡一般。
“太宰,此雨何兆啊?”身旁,申伯诚拧着湿透的长袍大袖,低声问尹吉甫道。
尹吉甫无奈地摇了摇头。虢季子白出身纨绔,哪里是什么将才?旬日之前,虢季子白率两千王师,竟在茅津渡遭犬戎国师埋伏,差点全军覆没。今番去讨伐赤狄,兵不过万余,将不过程仲庚、程仲辛,又哪里会有什么胜算?
“大司空,”尹吉甫试探问道,“昨日你出言阻止天子伐楚,却为何不劝阻天子出兵赤狄?”
“赤狄已反,为何不伐?”申伯诚笑着答道。
“可楚国不是也露出反意?”
“说楚国谋反,不过是徐人的把戏,他们显然是贼喊捉贼!”
“此话怎讲?”
“徐侯与楚子早有勾结,甚至缔结婚约,共谋不臣之举。既然徐、楚互为狼狈,徐侯翎为何要遣使来告发楚子熊徇?”
“正是。”尹吉甫被说中困扰,不得不佩服申伯诚洞察力非凡。
“楚国偏远,而徐国近。徐侯翎告发楚国有反心,天子必然盛怒,故而劳师远征。可就凭现在大周王师之军力与将领,可否与楚国匹敌?”
“难也。”
“如是一来,大周与楚国鏊兵而不可自拔,徐国便能趁虚而入,效仿昔日徐偃王故事,率兵直插入洛邑,与楚国两面夹击,王师必受重创。”
申伯诚说的鞭辟入里,尹吉甫也是听得一身冷汗。但他又有了新的疑问,“可如此一来,我大周出兵伐赤狄,反倒畿内空虚,倘若徐、楚此时来攻,岂不落入险境?”
“太宰过虑也,徐侯翎怂恿天子出兵伐楚,恰恰是因为他们尚无一战之力。京畿坚固,又有诸侯拱卫,凭徐、楚举国之力,难以旦夕而克。因此他们只得退而居次,欲诱王师客战于江、汉之际,徐、楚方才有胜算!”
“啊也!如是一来,大司空劝阻天子发兵伐楚,真深谋远虑也!”尹吉甫略有后怕。
“此等伎俩,昔日太保召公西征诸戎时,我已用于西戎之上矣!”申伯诚干笑两声,话中不无得意。
尹吉甫闻言,回想起昔日在陇西与申伯诚协同作战的往事,愈发佩服起申伯诚来。
不多时,云开雨霁,大雹来去匆匆,天边又现出虹霓来。
“此乃吉兆也!”周王静总算出了一口长气。
“吉兆也!兆我王师必克大胜也!”众臣见天子心情大好,也都奉承起来。
一时,气氛又恢复如初,尹吉甫同申伯诚相视强笑,待礼毕结束,各自回府不提。
接下去数日,虢公长父所率的周王师已然抵达晋国疆界。此后,便陆续有前方战报传来,呈入天子跟前,无一例外,皆是喜讯。
“甲戌日,王师抵晋都翼城,歼敌百余。”
“丙子日,王师南逐赤狄别部于曲沃。”
“丁丑日,王师西歼赤狄于汾隰,俘敌众二百余人。”
“庚辰日,王师与赤狄会战中条,互有攻守,击杀贼酋三人。”
“……”
周天子听闻这些前敌捷报,十分高兴。再加上虞公余臣添油加醋,虢公同党歌功颂德,周王静如何不喜上眉梢,接连派特使北上,以表彰虢季子白的军功。尹吉甫见虢季子白接连获胜,心中虽有几分存疑,却也怀疑自己识人不明,倒是小觑了虢季子白也。
可放眼满朝公卿,却只有一人面无喜色,反倒眉头紧蹙,正是申伯诚。
“方才朝上众卿皆喜,唯大司空面带忧容,敢问何意?”待下了朝,尹吉甫忙问申伯诚缘故。
“怎么?难道太宰看不出战报有诈?”申伯诚露出奇异的神色。
“有诈?难道大司马虢季传回来的都是伪报?”此话大出尹吉甫意外。
“战报所言之事,虢大司马倒不敢作假。然依不才愚见,这等战况,未必是周王师占优罢?”
“你是说,周王师在打败仗?”
“战报极易作伪,主将自可报喜而不报忧,可战线却容不得半点虚假。”申伯诚屈指算道,“甲戌王师在翼城,丙子王师在曲沃,丁丑王师在汾隰,庚辰王师反而退到了条……”
“是也!周王师如何在撤退?”尹吉甫恍然大悟,差点喊出声来。
战报本身平淡无奇,故而尹吉甫没有发现其中猫腻。可当申伯诚将行军日期和地点单独列出时,周王师作战路线突然变得诡异。尹吉甫何等聪明,他觉察到,周王师已然陷入极其不利的局面。
“此等战报骗得了天子,却瞒不过你我之眼。倘若大周王师果然连战连捷,为何不固守晋国都城,反倒退到汾水以南……”申伯诚冷笑着道。
“好个虢季!打了败仗,却还报喜?”
“倒也未必,这些战报或许并非从前线传来……”
“你是说……这些战报来自虢国?”尹吉甫一凛,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等欺上瞒下之事,除了老太傅虢公长父,还能有谁?”
“不成,你我这就前去面圣,将真相告知天子!”
“太宰稍安,”申伯诚赶忙相拦,“天子正在兴头之上,不可犯颜强谏。更何况我等并无实证,又如何能参奏虢氏父子……”
尹吉甫听闻此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可这口恶气难出,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莫急,莫急,”申伯诚继续劝道,“王师再如此败下去,不出十日,必有大败!”
“就算王师真的遭遇大败,虢公长父还是会想办法隐瞒,那又当如何?”
“周王师再败下去,朝中自然有人会坐不住……”申伯诚摇了摇头,十分不屑道。
“是他,定然是他!”尹吉甫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也会心笑了起来。
果不出申伯诚所料,三日之后,周王师的败绩再也粉饰不住,在朝堂上不胫而走。
而周王师屡战屡败的真实战报并非来自前线,而是另有其人,那便是虞公余臣。
照理说,虞公余臣同虢氏父子同穿一条裤子,虢季子白如今出师不利,虞公于情于理都会替其隐瞒真相。但问题在于,周王师节节败退,已经威胁到虞公余臣的攸关利益——周王师倘若再败,赤狄人便要杀到虞国境内,这可是要虞公老命的大事。
“这么说,”周王静面色阴沉,“王师败了?”
“微臣不敢乱言!”虞公余臣惶恐无状,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好个虢季,前几日接连奏捷,今日尽一败如斯!”天子语出反讽,将战报重重摔落于地。
“罪臣知错,罪臣知错!”虞公余臣匍匐于地,肥硕的肚腩耷拉在地砖之上,好生狼狈。
“汝倒不急着认错,”周王静冷笑道,“周王师打败仗,与你有何干系?退下罢!”
虞公余臣哪敢多言,唯唯诺诺,退回班列,只顾颤抖。
周王静叹了几口闷气,环顾四下,“诸卿大夫,敢问谁有良策,能退赤狄之敌否?”
又是一阵沉默,自召公虎、虢公长父各自告老后,朝会上已经死气沉沉久矣。
“大司空,”周王静无奈,只得点名,“前日余要兵发楚国,是你苦心劝阻。今日王师竟连赤狄都战不过,方知爱卿所言甚是。”
“臣惶恐。”申伯诚作揖。
“当今边患频仍,赤狄北寇,余心甚扰,还望大司空再出良策,为余分忧才是!”
申伯诚闻言,倒也不及着作答,微微颔首,似乎在极其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等了许久,周王静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大司空,为何不语?”
申伯诚这才回过神来,装作为难的样子:“若要抵御赤狄,我观满朝公卿,恐怕未能有可胜任者……”
“什么?”周王静面带愠容,“此话怎讲?难道大司空也不胜任么……”
周王静如此开言,显然是希望申伯诚主动请缨,派兵前往河内支援。但让天子失望的是,申伯诚兵不领情,婉拒了周王静的提议。
“臣愚鲁,连大司马都难以抵挡赤狄,臣亦不敢请命。”
“那你有何对策?”周王静口风不善。
“臣惶恐,若要退赤狄之敌,只能请德高望重之老帅出山……”
申伯诚有意将话拖得很长,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指何人,但周王静很快就把话堵死。
“不可!召、虢二公年迈,一个告老还乡,一个养伤在家。区区赤狄之寇,我大周便要启用老弱之臣,岂不让四夷耻笑?”
此话一出,众卿大夫不禁一阵唏嘘。倘若天子不想重新启用召、虢二老,那诚然如申伯诚所言,大周已经没有可遣之帅也。不过在尹吉甫看来,周王静不愿老太保和老太傅还朝,还有深层之意——少年天子好不容易摆脱二公掣肘、乾纲独断,又怎会轻易将他们请回?
“这么说,真没有主帅可替换大司马虢季子白乎?”一阵沉默过后,周王静又坐不住了。
“临阵换帅乃是大忌。臣以为,主帅不可更易,大司马亦不可撤换。”申伯诚向前一步,高声禀道。
周王静将双手关节揉得咯咯作响,怒道:“难道说,余要坐视大司马一败再败么?”
“非也,”申伯诚摇了摇头,“大司马之败,非是领兵不当,而是缺乏良将相佐!”
“哦?”这话让周王静来了兴头,“虢季子白有程仲庚、程仲辛在旁,怎道是没有良将?”
“臣不敢有冒犯程氏昆仲之意,二将乃猛将程伯休父之子,颇类乃父,可惜勇则勇矣,奈何无谋,岂是狡诈赤狄之对手?”
“那依大司空之见,余该派何将支援呢?”
“要解赤狄之围,”申伯诚伸出两根指头,一字一顿道,“非遣南仲、师寰不可。”
“南仲,师寰?”周王静努力回忆着这两个名字,似乎颇有陌生。
“南仲、师寰皆出自布衣之大夫,由老太保召公拔擢为将,常年服役于军旅,可谓大周良将。南仲擅守,师寰擅攻;南仲恃其勇,师寰长于谋。天子若从边地召此二人回京,领兵北上相助,大司马定能反败为胜,拒赤狄于诸侯国境之外!”
提及此二将名姓,朝中众人也都暗自点头。
南仲、师寰声名在外,此前追随召公虎征战四方,也立下颇多军功。只不过随着老太保告老还乡,他二人被虢氏父子排挤,被派去边境戍守枯城,盼不到出头之日。
见申伯诚保举南、师二人,尹吉甫也不再缄默,连忙出班附和,愿意保荐南仲、师寰。
“既如此,何不速速去召二位将军?”
周王静拍掌大喜,再也不愿再多耽,当下发出旨意,即日召南仲、师寰二将归京,自成周八师中各领一师,在镐京城汇合之后,立即誓师北上。
众人听命,皆口称“万岁”,散朝而去。
下朝之后,尹吉甫大为振奋,若不是虢公党人在旁,他真想携申伯诚之手,好好谢他一番。
申伯诚却并不以为意:“太宰何必言谢?为国举士,为君荐才,本就是臣下本职之事。更何况,昔日我在西域之时,亦与南仲、师寰二位将军并肩作战,多有故旧,知其定能退赤狄之敌。他二人不受重用,乃大周之惜事也。”
尹吉甫连连点头,心道,倒是自己格局小了。“如此,大司空倒是得罪了虢公一党。”
“太宰多虑也,”申伯诚闻言大笑,“如今朝堂之上党争暗涌,歪风甚凛,天子身边要再无人直谏,怕是殷鉴不远矣。”
尹吉甫闻言慨然,一时勾起胸中烦闷,自忖升任太宰以来,做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上不能分天子之忧,下不能化同僚之忿,实在是大为失职。
他心事重重,只顾低头赶路,不觉已出了宫门。
尹吉甫上了轺车,恍惚间回到了太宰官邸,还没进门,却见门外有车马在等候,似乎有客来访。尹吉甫这才定睛观瞧,发现来人非是旁人,正是申伯诚。
“大司空,”尹吉甫又惊又喜,“你如何得闲来访?”
“方才散朝之时,许多话不便明讲,特来叨扰,还望太宰海涵!”
“申伯哪里话,快快请进,我等屋内叙话!”
二人有说有笑入了府邸,在厅上分宾主落座,早有属官献上茶水。
寒暄数句,申伯诚切入主题:“今日我举荐南仲、师寰二将,太宰可知有何深意否?”
尹吉甫笑而不答,只是摇头。
“如今太保、太傅虽皆致仕,但党争绵延不断,伤及大周国本。今日我游说天子,派二将助大司马虢季抵御赤狄,乃是为此二灶说和,以缓和党争之势也。”
尹吉甫听他说得慷慨,不禁连连点头。“大司空有此公心,乃大周之幸也!兮甲佩服!”
“倒也不甚高尚,”申伯诚压低了声音,“我这明着是帮大周,其实,亦是帮助自己矣。”
“此话怎讲?”尹吉甫一愣,忙问道。
“天子志在中兴大周,本是好事。然而天子性情之变,亦是从此而起。然则,兴亡之业,历来非独夫之功。黄帝之克蚩尤,有仓颉、力牧、常先、风后为其左右;武王之伐殷商,有吕尚、周公、召公、毕公为其膀臂。今天子欲图中兴,正当重用贤臣良将,岂能为一己私名,与臣下争功之理?”
申伯诚的话讲得很重,但却字字珠玑,不由尹吉甫不服。
周王静担心臣下喧宾夺主,掩盖了其中兴大周的风头,生怕后世人只道中兴是召虎之功,这也是他为何一心排挤老太保,甚至不惜为此拉拢虢公长父的原因所在。
尹吉甫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天子是有意放任太保、太傅二党相争?”
“二党相争,则必分高下而后已。昔日太保党强,太傅党弱,故天子助太傅以打压布衣大夫;现今太傅党强,太保党弱,天子自不会置之不理,故而此次必会重用于南仲、师寰二将。因此,天子需要破局之人,从中斡旋。”
“何人?”尹吉甫大惊失色。
申伯诚伸出食指,指了指尹吉甫,又指了指自己,“唯你我二人而已。”
“你我?”尹吉甫心中一凛,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正是,”申伯诚笃定道,“公卿大夫之中,皆是姬姓之人。虢、虞二公自不必说,虢公一党拉拢的又都是姬姓宗亲。就连中大夫中,南仲、师寰、程氏昆仲、仲山等人,亦大多是姬姓。而只有太宰与我二人,乃是外人……”
这倒是个清奇的视角。尹吉甫当局者迷,经过此话点醒,瞬间豁然开朗。
“天子之所以重用你我,不过延续传统而已。昔日开国之姜姓齐太公、穆王时之嬴姓造父,便是此例。然而,周人祖训曾言,‘异姓则异德’,太傅、太保再如何争权,终究是姬姓家事。可像你我这般异姓要员,天子明则重用,暗则提防而已!”
“可你乃天子妻兄、太子之舅,难道也不受其信任?”尹吉甫背后直冒冷汗。
“我乃姜戎出身,在他们姬姓人眼中,不过是西域戎狄,又如何敢委以重用?今日天子命不才领兵出征,非是我不愿为之,乃是不敢!我区区外姓之人,天子岂敢将大周王师全部家当交付于我?他今日之问,非是真心,乃是试探!我若欣然应允,岂不昭示我有不臣之野心?”
“怪不得,天子宁可让虢季子白领兵,却决不肯将军权付于外姓之人。”
尹吉甫恍然大悟,不由心跳加速。自己身为太宰,周王静却从来没将军权相授,原来症结在此。
“太宰,想通此节,有何打算否?”许久,申伯诚又试探道。
尹吉甫本欲吐真言,却又暗中留了个心眼,申伯诚这么说,别是天子派来试探自己的罢?
“我实不知,”尹吉甫佯装苦恼,反问道,“不知大司空有何打算?”
“迁封避祸!”申伯诚倒是坦诚。
“迁封?不知,申伯欲迁封何处?”尹吉甫没想到,申伯诚的想法,居然和昔日虢公长父相当。
“南阳,”申伯诚毫不掩饰,“我迁得越远,周天子越是放心。南阳易攻难守,乃防御楚国之要冲,我以扼守江汉为名迁封,天子必无不允之理。更何况,那里原先便有吕、谢等姜姓之国,申国迁至彼处,亦可互相照应。”
“这么说,大司空心意已决?”
“然也,我明日便向天子告假,前往南阳一遭!”
“如此速也?”尹吉甫大奇道,“此时与天子提请迁封之事,恐非易事吧?”
“非也,我此去南阳,虽有考察未来封地之意,但还有个更重要的差事!”
“什么差事?”
“寻访方兴,”申伯诚眨了几下眼睛,“太宰不会认为,只靠南仲、师寰,就能退了赤狄之患乎?”
“这……”申伯诚的话太出人意料,尹吉甫半天没缓过劲来,“你是说,方兴在南阳?”
“甚至更远,若说他在楚国,亦有可能!”
“楚国?”
“方兴与楚国渊源极深,你不会没听过,他在楚国有位相好的女子吧?”
“这……”尹吉甫自然知道此事,只不过,他打心里不信方兴会在楚国。
“太宰别忘了,”申伯诚突然笑出声来,“方兴可是与我家缔结过婚约!家妹待嫁苦等,我这个当大舅子的,岂能让楚女拐走妹夫?”
“啊也,”尹吉甫想起方兴被天子逼婚之事,也不由拍腿大笑,“若非申伯提醒,我倒把这事忘了!”
提及喜事,二人自然精神大振,又聊了片刻闲话,申伯诚这才告辞。
“太宰有暇,亦多来我大司空府造访!”
“用不了多久,”尹吉甫抚掌笑道,“我便可去喝令妹的喜酒罢?”
二人大笑,击掌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