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景 亚历山大城。埃及宫内

[安东尼的部下狄米特律及菲罗上]


菲 罗 别说啦,咱们的主帅这么迷恋,

太不像话了。从前他统率大军,

像披上金甲的战神,那威严的眼睛

迸射出火光;现在却改变了目标,

转过身去,只知道盯在一张

焦黄的脸上。他那颗将军的心,

在激烈的血战中曾经迸飞了胸前的

扣子,现在却不顾一切地,甘心

充当风箱,做一把扇子,去扇凉

那吉卜赛骚娘儿们的欲火!

瞧,他们来啦!


[喇叭齐奏。安东尼挽埃及女王克莉奥佩

特拉上,侍女、侍从等随上,

太监为她打扇]


好好地看一下,你就会看到他本是

当今世界的三大台柱之一,现在

却变成给婊子玩弄的傻瓜了。你瞧!

埃及女王 (娇声媚气地)

要是真算得上爱,告诉我,有多深。

安东尼 可以量深浅的爱,未免太贫乏了吧。

埃及女王 我要立个界限,爱我能爱到多远。

安东尼 那你得给我发现个新的天地啊。


[一使者上]


使者 罗马有消息来啦,将军。

安东尼 烦死人了!三言两语说一下吧。

埃及女王 不,安东尼,听听他有什么要说的——

说不定富尔维雅在生你的气了!也许,富尔维雅,安东尼的发妻。

谁知道呢?那下巴光光的恺撒向你下巴光光的恺撒,当时(公元前40年)恺撒二十三岁,比安东尼小二十岁。

下一道严命:“给我干这个,干那个,

征服这一个王国,去解放另一个,

不得有误,否则我饶不了你!”

安东尼 怎么会?我的爱!

埃及女王 说不定?不,很可能!

在这儿,你待不下去了,恺撒已经

把你撤下来了;所以,安东尼,你听听

罗马的消息吧。富尔维雅已把你告下了,

要传讯你呢——我该说,是恺撒的传讯?——

是他们两个?快把使者叫来吧。

你脸红啦!安东尼——要不是,那我也不算

埃及女王了。

这一张红脸表明了

你对恺撒的敬畏;要不,你脸红,

是太羞愧了,因为尖嗓子的富尔维雅

骂得你好苦。使者呢?快来呀!

安东尼 让罗马溶化在台伯河里!广大的帝国台伯河(Tiber),意大利中部、流经罗马的河流。

树起了高高的拱门,都给我倒坍吧!

我的天地在这里。那许多王国,

一堆粪土罢了;那臭烘烘的大地

养育人,也养畜禽兽;生命的荣耀

就在于这么干,

[拥抱女王]

趁你恩我爱的这一双——

多么好的这一对,还能够寻欢作乐。

我要向全世界宣告,咱们俩是天下

第一对大情人,谁敢说声不,那么他

就会知道我的厉害!

埃及女王 多动听的谎话啊!

他干吗娶了富尔维雅却又不爱她?

我才不会那么傻,听信你这番话。

安东尼终究是安东尼啊。

安东尼 全得靠克莉奥佩特拉给安东尼鼓气。

可是看在爱神和她的良辰美景上,

咱们不要把时光浪费在争吵中吧;

现在起,我们生命中的每分钟都要

过得充满了欢乐。今晚玩什么呢?

埃及女王 接见那使者。

安东尼 嗳哟,不饶人的女王!

你生气,你笑,你哭,都那么美妙;

不管是喜怒哀乐,在你的身上

样样都表现得那么招人喜爱!

管什么使者,我只要你,就两个儿;

今晚上咱们俩逛街市去,去察看

那民间的情况。来吧,我的女王,

你昨晚还想去呢。

(向使者)别说了,少跟我开口。

[安东尼挽埃及女王下,

后随侍女、侍从;使者随下]

狄米特律 安东尼一点面子都不给恺撒吗?

菲罗 大爷,有时候他不是安东尼。安东尼

应该有安东尼的伟大的气魄,他可是

差得太远了。

狄米特律 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他竟证实了下流的造谣者在罗马

说他的种种坏话;只希望明天

他一言一行会变像样些。再会吧。

[各下]

第二景 埃及宫内

[侍女夏蜜安,伊拉丝,侍从阿莱克萨,

及一算命人嬉闹上]


夏蜜安 (跟侍从胡缠)阿莱克萨大老爷,多好的阿莱克萨,什么都顶呱呱的阿莱克萨,最最什么什么的阿莱克萨,你在娘娘跟前吹捧了一通的那个算命的呢?噢!其实我早知道了,我那个男人啊,照你说,将来准会头上长一对角,角上还挂两个花圈呢。头上长一对角,意即妻子有外遇。

阿莱克萨 算命的!

算命人 你有什么吩咐?

夏蜜安 就是这个人吗?老大爷,能知过去未来的就是你吗?

算命人 造化的无穷尽的秘密都写在一本书里,我翻读过那么一两页。

阿莱克萨 让他看看你的手。


[安东尼的老部下艾诺巴勃斯上]


艾诺巴勃斯 (吩咐内室的仆从)

快把酒席送进去;多来些酒,

要为克莉奥佩特拉祝饮一番呢。

夏蜜安 (伸过手去)好大爷,给我一些好运气吧。

算命人 我不能带来运气,只能给人算运气。

夏蜜安 那么请替我算一个好运气吧。

算命人 你将来要比你现在美得多。

夏蜜安 (向伊拉丝)他是说我这身皮肉会变得又白又嫩。

伊拉丝 不,他是说你老了得涂一脸白粉。

夏蜜安 千万不能有皱纹啊!

阿莱克萨 别打扰他算命,留心听着。

夏蜜安 嘘!

算命人 将来别人爱你比不上你爱别人。

夏蜜安 我宁可喝酒来燃烧我这颗心。

阿莱克萨 别扯了,听他说。

夏蜜安 好,现在给我算一个大富大贵的命吧!让我一个上午嫁了三个国王,又接连三次做了寡妇吧;让我五十岁生下一个贵子,犹太的希律王都要向他低头致敬呢;希律王(Herod,公元前73~公元4),犹太王国的暴君,曾下令屠杀伯利恒的男婴。看我的掌纹,让我嫁给屋大维·恺撒吧,好跟我的娘娘平起平坐了。

算命人 你的寿命要比你伺候的女主人长。

夏蜜安 啊,太好了!长命百岁我最喜欢。

算命人 你前半辈子的命还算是好的,后半辈子就差些儿了。

夏蜜安 那么说不定我将来的孩子们都是有名无姓的吧。有名无姓,指私生子。请问我命中该有几个小子几个丫头呢?

算命人 一百万个——要是你的每一个欲望都有子宫,都会受孕怀胎。

夏蜜安 滚开些,傻瓜蛋!看你是个巫师,我饶了你啦!

阿莱克萨 你以为除了你床上的被子,谁也不会知道你私底下在想望些什么吗?

夏蜜安 别说了,来,给伊拉丝算个命。

阿莱克萨 我们大家都要算个命。

艾诺巴勃斯 我的命,也是今天晚上大家的命,那就是——喝得醉醺醺地上床去。

伊拉丝 (伸手给算命人)看这只手就知道这儿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女人,即使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夏蜜安 正像从泛滥的尼罗河可以看出饥荒的旱灾。尼罗河涨水是丰年的预兆,夏蜜安说的是反话。

伊拉丝 去吧,你这个小淫妇,你会算什么命!

夏蜜安 得了,要是那滑腻腻的手心不是多子多孙的预兆,当时认为性欲旺盛的妇女手心潮润多汗。那么我连搔耳朵也不会啦。(向算命人)请你给她算一个普普通通的命吧。

算命人 你们两个的命运差不多。

伊拉丝 怎么差不多?怎么差不多?说得明白些吧。

算命人 我已经说过了。

伊拉丝 难道我的命一分一厘不比她好吗?

夏蜜安 好吧,要是你的命运当真胜过我一分,你要在什么地方胜过我呢?

伊拉丝 不要因为我丈夫的鼻子长了几分。伊拉丝意谓她不在乎丈夫的鼻子多长(言下之意希望在别的生理部位上,他比夏蜜安的丈夫强)。她这话带有色情的意味。

夏蜜安 我们的坏念头请老天爷包涵吧!阿莱克萨——(向算命人)来吧,算他的命,算算他的命!让他娶一个不管用的女人,亲爱的爱希斯女神啊,爱希斯(Isis),埃及神话中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我求求你啦!让他第一个老婆死了,再娶一个更糟的;让更糟的后面还有更糟的,直到最最糟的一个老婆一边笑,一边送他戴着五十顶绿头巾进坟墓!好爱希斯女神啊,我其他更重要的请求你尽管拒绝,可是这一个祈祷你听听我吧——好爱希斯女神,求求你啦!

伊拉丝 阿门。亲爱的女神,听听老百姓的祈祷吧!正像看见一个漂亮的男人娶了一个淫荡的妻子,真叫人心痛,看到一个坏透了的坏蛋有一个不会偷汉子的老婆也叫人好不难受!所以,亲爱的爱希斯女神,要有个公道,给他应得的命运吧!

夏蜜安 阿门。

阿莱克萨 嘿,瞧!要是她们有办法给我戴一顶绿帽子,就是让她们当婊子,她们也会干的。

艾诺巴勃斯 别闹!安东尼来啦!

夏蜜安 不是他,是娘娘。


[埃及女王上]


埃及女王 你们看见主上吗?

艾诺巴勃斯 没有,娘娘。

埃及女王 方才他不在这儿吗?

夏蜜安 没来过,娘娘。

埃及女王 他正自兴高采烈,一下子忽然

触动了罗马的心事。艾诺巴勃斯!

艾诺巴勃斯 娘娘!

埃及女王 去把他找来。阿莱克萨呢?

阿莱克萨 有,

听候娘娘的吩咐。主上来了。


[安东尼上,后随使者和侍从]


埃及女王 我才不愿意看见他,跟我走吧。

[埃及女王下,艾诺巴勃斯等

众人随下]

使者 是你的夫人富尔维雅首先上战场。

安东尼 攻打我的兄弟路歇斯吗?

使者 是啊;

可那次冲突很快结束了,当时的

形势使他们讲和了,好联合起来

对付恺撒;哪想到第一次交锋

就败下阵来,被恺撒赶出了意大利。

安东尼 好吧,最坏的消息是什么呢?

使者 谁带来坏消息,连带他成了个坏人。

安东尼 在蠢货、懦夫的眼里才这样。说吧!

我认为,事情发生了也就过去了。

把真情实况跟我说,哪怕我听到了

死亡,我会听着他像听恭维话。

使者 拉比纳斯——这可是很刺耳的消息——拉比纳斯(Labienus),曾支持勃鲁特斯反对罗马三执政,曾借了安息(位于今伊拉克和伊朗)的军队进犯罗马在小亚细亚的行省。

带领安息的军队侵犯亚细亚:

他胜利的旗帜,沿着幼发拉底河,

从叙利亚飘扬到吕底亚,到爱奥尼亚,

可是——

安东尼 可是安东尼,你是想说吧——

使者 啊!将军。

安东尼 痛快地跟我说吧,舆论怎么说,

就怎么说好了;罗马人怎么称呼她——

克莉奥佩特拉,就怎么称呼她;富尔维雅

怎么骂我,照她的原话骂我好了;

你不必顾忌,指斥我的过失好了——

不管是真话,还是恶意中伤。

让灵活的头脑停顿下来,那就会

野草丛生。把我们的病根指出来,

就像田间的耘草。你暂且退下去吧。

使者 遵命。

[下]

安东尼 从西锡安来的消息怎么样,快说吧!西锡安(Sieyen),在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

侍从甲 这儿有没有从西锡安来的人?

侍从乙 他在听候召唤。

安东尼 传他进来吧。

这牢固的埃及镣铐我必须挣断它,

再迷恋下去,就毁了自己。


[另一使者持信上]


你是谁?

使者 你的夫人富尔维雅死啦。

安东尼 她死在什么地方?

使者 在西锡安。

她抱病的经过,还有些重大的情况

该禀报的都写在这上面了。

[呈上一信]

安东尼 下去吧。

[使者下]

一个伟大的灵魂逝去了!我曾经

巴不得她死,当初我厌恶她,只想

抛弃她,如今又希望她还是我的妻。

越来越冷淡的感情现在又回升了。

她一死,又成了好女人;推拒过她的手

又只想把她拉回来。这迷人的女王,

我必须摆脱她。千万种祸害,比我

想到的更严重,在我的无所作为中

蔓延开来。喂,艾诺巴勃斯!


[艾诺巴勃斯上]


艾诺巴勃斯 有什么吩咐,主帅?

安东尼 我得赶快离开这儿。

艾诺巴勃斯 哎哟,咱们那些娘儿们的小性命都要送在咱们手里啦!要知道,男人的薄情会把她们的心刺个粉碎。要是她们眼看咱们说走就走,没得说的,死给你看就是了。

安东尼 我非走不可了。

艾诺巴勃斯 要是实在迫不得已,让娘儿们死就死吧。要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缘故就把她们丢下了,那未免太可惜啦;但是如果把她们和伟大的事业摆在一起,那她们就微不足道了。只要让克莉奥佩特拉略微听到一点风声,她就会当场死去——我曾经看见她为了比这小得多的事,死过二十次呢。我看死神倒是挺劲十足的情哥儿呢,跟她干那风流勾当,她二话没说,一下子死过去了。在充满肉欲气息的埃及宫廷中,出言吐语常沾染上“性”的色彩,这里借取笑埃及女王感情脆弱,一下子昏死过去,暗喻性欲达到高潮时的昏迷状态。

安东尼 她的狡黠男人就别想摸得透。

艾诺巴勃斯 唉,主帅,快别说啦!她们一片火热的感情用什么做成的?——那是最纯洁的爱情中最精致的部分啊。我们不能用风啊雨啊形容她的叹息,她的眼泪;那可是特大的狂风暴雨啊,就连历书上也从没有记载过。这不会是她的狡黠吧,如果她真有这么一手,那么她也会像老天爷那样随时下一场阵雨了。

安东尼 但愿我从没看到她!

艾诺巴勃斯 啊,主帅!那你就要错过一件神奇的杰作啦,失去这样的眼福,那你跨洋过海也是枉然啦!

安东尼 富尔维雅死了。

艾诺巴勃斯 主帅?

安东尼 富尔维雅死了。

艾诺巴勃斯 富尔维雅!

安东尼 死啦!

艾诺巴勃斯 啊,主帅,快向天神献上感恩的祭品吧。旧衣服破了,自有裁缝会替人做新的;要是老天爷把一个妻子从男人身边召回去,那么老天爷自会叫那男人不必悲伤。——看吧,做新衣服的裁缝有的是。要是除了富尔维雅,世上再没有别的女人了,那么你确是遭到了当头一棒,你有伤心的理由;可是还有好事在坏事的后面呢,你那件旧衬衫会换来一条新裙子啊。要是人死了,总得挥几滴眼泪,那么好在洋葱头有的是啊。

安东尼 她在国内一手干下的那些事,

没有我去收拾是不行的。

艾诺巴勃斯 你在这儿一手干下的那些事儿少了你也是不行的啊;尤其是跟克莉奥佩特拉的事儿,你离开一步也使不得!

安东尼 别跟我耍嘴皮子啦,把我的打算

传达给我的部下。我要去向女王

表明我们要立即出发的原因,

请她放我们走。富尔维雅死了,

种种迫切的情况,在催促我们;

不仅这样,我那许多罗马朋友

替我谋划,都纷纷来信,请求我

赶紧回国。塞克特斯·庞贝已经塞克特斯·庞贝(Sextus Pompeius,约公元前67~前35),罗马大将庞贝之子,曾任海军统帅,率领舰队攻占西西里,后和罗马开战,公元前36年战败后,逃往小亚细亚,为罗马军队俘虏,并被处死。

向恺撒挑战,整个海面上的帝国

都在他手里。那随风摇摆的百姓

从不知道什么叫感恩,除非那

施恩者已经撒手而去了;如今

他们把“伟大的庞贝”的一切尊荣

都加在他儿子的身上。他,名声响,

权力大,何况又凭着门第高,身世好,

挺身而出,成了当今的大英雄。

让他的势力再这么不断地扩张,

周围的世界就要受到他威胁了。

有许多变化正在悄悄地酝酿中,

把一根马尾浸在水中会变成蛇,霍林舍德的《编年史》(1586),记载了当时的一种迷信观念:“把一根马尾浸在一满桶净水中,不久马尾就扭动起来,有了生命。”(《编年史》是莎士比亚常读的书)

这蛇已成了形,还没长出毒牙罢了。

去通知我部下的将士,统帅有令:

准备立即出发。

艾诺巴勃斯 (兴奋地)遵命!

[分头下]

第三景 宫内

[埃及女王上,侍女夏蜜安,伊拉丝,

侍从阿莱克萨随上]


埃及女王 他去哪儿了?

夏蜜安 我一直没看见他。

埃及女王 (向侍从)

去瞧瞧他在哪儿,跟谁在一起,

在干些什么。我可没打发你去啊。

要是你看见他有心事,就说我在跳舞;

要是他很高兴呢,就禀报:我突然得病了。

快去快来。

[阿莱克萨下]

夏蜜安 娘娘,照我说,要是

你真心真意爱他,这可不行啊——

想用这一手来博取他的欢心。

埃及女王 有什么事该我做的,我不曾做到呢?

夏蜜安 什么事都顺着他,别跟他闹别扭。

埃及女王 听了你这馊主意,我就永远失去他了。

夏蜜安 别过分地去惹他,请别这样。我们?

先是怕那个人,到后来就变成恨了。

可是安东尼来啦。


[安东尼上]


埃及女王 (背过身去)我身子不舒服,

心情不好。

安东尼 我真不好意思开口——

埃及女王 (不理会他)

扶我进去,好夏蜜安,我快倒下来了;

看这光景,只怕日子不会太长了,

我这身子骨再也支撑不住了。

安东尼 呃,我最亲爱的女王——

埃及女王 请你站得离我远一些。女王佯装快昏倒过去,挥手叫安东尼站远些,好让她透过气来。

安东尼 为什么呀?

埃及女王 从那双眼睛里,我知道,有什么好消息了。

怎么,那老婆说话了?“你该走啦!”

如果她从没允许你来,该多好!

别让她说是我把你扣留在这儿;

我做不了你的主,你是听她的。

安东尼 老天爷知道——

埃及女王 苦啊!有哪个女王

曾经遭受过这么狠心的欺骗?

可是我早就看出了:你不怀好意。

安东尼 克莉奥佩特拉——

埃及女王 我怎么偏会相信你是真心爱我的呢?——

尽管你狠狠地赌神罚咒,你先就

对富尔维雅变了心。不睁眼的痴心啊!

盟誓刚出口,立即就毁约了,我却被

那花言巧语迷住了!

安东尼 最亲爱的女王——

埃及女王 不,请不必找什么借口,你要走,

说一声再会就走吧。当初你苦苦

求我收留你,才用得着甜言蜜语呢——

那时候,赶你也赶不走。我那嘴唇上,

眼睛里,有永生的欢乐;我弯弯的双眉,

锁着你渴望的幸福;我周身上下,

都那么美妙,散发着天仙的气息;

我的模样儿没有变,除非你这位

天下最伟大的英雄已经变成了

最伟大的撒谎者!

安东尼 怎么啦,我的美人儿?

埃及女王 但愿我也像你多长出那么几寸,多长出那么几寸,原文“I would I had thy inches”,语意双关:1.指身高而言(可译做“多长高那么几寸”);2.指男性器官。女王意谓,如果她身为男子汉,受了安东尼的侮辱,定要找他决斗。

好叫你看看咱埃及也有颗勇敢的心。

安东尼 听我说,女王:时局是那么紧张,

为了应急,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下;

可我还是把整个儿心都交托给你啊。

意大利境内,只见闪晃着内乱的

刀光剑影;那庞贝的海军正在向

罗马的港口逼近;国内两个派系,

势均力敌,不断在发生摩擦。

那被唾骂的一旦强大了,马上

就成了被爱戴的;那被谴责的庞贝,罗马的元老院曾公开谴责塞克特斯·庞贝为不法之徒。

依靠着父亲的声誉,用拉拢的手段,

让目前失意的政客来拥护他。

这一股声势好叫人提心吊胆!

太平已久了,人心是静极思动,

恨不得天下大乱,好出一口气。

说到我个人,还有个理由好叫你

尽可以放心放我走:富尔维雅死了。

埃及女王 尽管年龄改不掉我的痴痴癫癫,

倒是去掉了我的幼稚:听什么,

就信什么。富尔维雅能死得了吗?

安东尼 她死了,我的女王。瞧,请陛下

有空读一读这封信,就知道她招惹了

多大的灾祸;最好的消息在最后:

你看看她死的时间和地点。

埃及女王 嗳哟,

最没良心的男人哟!

(察看他的双眼)本该盛满了

悲哀的泪珠的一双水晶壶在哪里呢?

现在我看清啦,看清啦,富尔维雅死了,

只落得这么个光景,将来我死了,

也无非这回事罢了。

安东尼 别再吵嘴了,

且听一下我是怎么一个打算,

究竟该不该这么办,就得听你说

行还是不行了。凭着那一片火焰——

那哺育尼罗河畔黏土的骄阳,我起誓,

我此番远去,仍然是你的兵士,

仆人,是战是和,都听从你的话。

埃及女王 (似乎快晕倒了)

扯开我的衣带,夏蜜安,赶快!

可是随它吧,我的病来得快,去也快——

跟安东尼的爱情一个样!

安东尼 我宝贝的女王,

快别说了,给我的爱一个机会,

考验一下我那一片真情真意吧。意谓放我走吧,看我离别后是否仍然那么爱你。

埃及女王 富尔维雅把我的眼睛擦亮了。

请转过身去,为她哀哭一番吧,

然后跟我告别,就说那几滴眼泪呀,

是属于埃及女王的。这才对啦。

演一场出色的假戏,瞧上去倒活像

有那么一回事呢。

安东尼 别说啦,再说我要恼了。

埃及女王 你还好表演得精彩些,可这样也不错了。

安东尼 凭我的宝剑——

埃及女王 和盾牌起誓。果然,

他越来越卖力了;好戏还在后面吧。

快瞧,夏蜜安,咱们这尊罗马的

巨神,一发火,那气派多么了不起呀!罗马的巨神,原文为“Herculean Roman”(属于赫克勒斯的罗马人)。安东尼自称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赫克勒斯的后代。

安东尼 我告辞了,女王。

埃及女王 好殷勤的大爷,一句话。

大爷,既然你和我必须分别了——

不,这话不是那么说;大爷,你和我

曾经相爱过——不,也不是这么说;

你心里很明白,我想要说的那句话——

唉!我这坏记性十足成了安东尼:

把什么都忘个干净!

安东尼 要不是陛下

存心在瞎扯,我真要把这最无聊的

瞎扯看成陛下你最大的本领了。

埃及女王 无聊吗?这“无聊”可紧压在我的心头,

叫我克莉奥佩特拉流着一身汗,

像在干苦役啊!将军,原谅我吧;既然

我容貌仪态,都叫你看不顺眼,

叫我尽出丑;荣誉又在呼唤你,

那就只当作没有听见我那些

得不到一丝怜悯的痴心的哀求吧。

但愿天上的神明都一路护送你吧!

愿你的剑头挑起了胜利的桂冠,

愿功勋和荣耀撒满在你的脚下吧!

安东尼 我去了。好吧,我们俩此番离别,

又分手,又团聚:你的身子留下来,

你的心可是跟着我飞越那海洋;

我走了,一颗心仍然守在你身旁。

走吧!

[两情人吻别下]

第四景 罗马。恺撒的官邸

[恺撒念信上,罗马执政莱比多斯

及随从等随上]


恺撒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莱比多斯,并非我

恺撒气量小,才恼恨我们这一位

伟大的伙伴。(指手中的信)

这是从亚历山大城

传来的消息:他钓鱼,喝酒,也不顾

浪费灯油,整夜地寻欢作乐;

并不比克莉奥佩特拉更多一些

丈夫的气概,那埃及的女王也未必

比他更加娘儿腔;不接见使者,

也不理会他还有和他共事的伙伴。

那千百万人所犯的千百种错误,

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

莱比多斯 我并不就认为

他那些缺陷能把他全部的优点

都掩盖了。他的过失像点点星光,

在黑夜的天空中格外地显眼;其实

是本性难移,而并非明知故犯,

他要改也改不了:由不得自己做主啊。

恺撒 你太宽厚了。就算吧,由他在埃及

女王的床上去打滚;拿王国做赏赐,

只为了那玩笑开得好;去和奴才们

并坐着举杯对饮;喝醉了,大白天,

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扭住了

满身汗臭的小人们互相对打;

就算吧,这一切都很合他的身份——

他这块料子可真是少见难得啊,

这种种不像话的行为都玷污不了他——

就算这样吧,也无论如何不能

宽恕安东尼干尽了这许多丑事。

他逍遥自在,我们的肩头却压得

好重啊!假如他嫌闲着没事干,

用大吃大喝、玩女人来打发光阴,

哪怕过度的荒淫熬干了他骨髓,

也只是他自作自受;可是那时势、

这局面,像擂鼓般催促他:耽误不得了;

他的,和我们的职责在大声呼召他;

他,却还是沉湎不醒,那就得

受到应有的谴责:就像有个孩子

该懂事了,却偏不长进,不肯受约束,

只知道嬉戏胡闹,那就不能不

受到严厉的斥责!


[一使者上]


莱比多斯 又有消息了。

使者 尊贵的恺撒的指示已经执行了——

每小时你都能听到海外来的报告。

庞贝在海上,势力强大;看情况,

有些人出于畏惧,向恺撒低头,

爱戴的却是他;失意的人们纷纷

赶到海口投奔他;大家都在说:

罗马亏待了他。

[下]

恺撒 不出我所料!

自从有了政府,向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被推举出来的,一旦掌了权,

就失去了支持;再看那走下坡路的、

不受欢迎的人,再不配欢迎了,

却因为倒下去了,人们又说他好话了。

群众,就像漂流在水面上的浮草,

随着涨潮落潮,忽儿东,忽儿西,

翻来覆去的,直到终于腐烂了。


[另一使者上]


使者 恺撒,我向你报告:曼尼克拉提和曼那斯——

两个江洋大盗,纠集了大小船只,

翻江倒海,打劫意大利本土;

一提起海盗,沿海的居民谈虎色变;

那年轻力壮的跟着叛党走;船只

刚出海就遭到截劫,一艘也逃不了;

只消一提起“庞贝”这名字,就管叫

对方丧失了斗志!

恺撒 安东尼,醒醒吧!

别再沉湎在声色犬马中了;想当初

你杀死希蒂斯和潘萨两个执政,

从莫台那给驱逐出境;后面有“饥饿”公元前43年,居里厄斯·恺撒在罗马元老院遇刺,元老院又派潘萨(Pansa)等两执政带兵把死者的亲信安东尼及其部队驱逐出意大利边境;在莫台那(Modena)一役,两执政阵亡,但安东尼被迫向西撤退,通过阿尔卑斯山时,饥寒交迫,困苦万状。

紧紧地追赶你;你跟“饥饿”拼一场;

你本是从小娇生惯养,却忍受了

野蛮人都受不了的苦难;你把那马尿,

那金绿色的污水,野兽都嫌臭,喝下了;

你的胃口对付得了那生长在

荒野中的酸涩的浆果,不仅这样,

当大雪铺盖着牧场,你啃着树皮,

像一头到处觅食的鹿;据说,

在阿尔卑斯山头,别人宁可饿死

也不吃的怪味的肉,你却吞下了——

重提这往事,会有损你的声誉,

可当时,你不愧是个军人,什么苦

都忍受了,却并不看见你的脸上

有一分憔悴。

莱比多斯 我真为他惋惜。

恺撒 但愿他还懂得惭愧,为了体面,

赶紧回罗马吧。目前,咱们两个

要亲自上战场了,不过还得先召集

紧急会议;如果我们无所作为,

庞贝会越发强盛了。

莱比多斯 恺撒,到明天,

我可以确切告诉你,海上和陆上,

我能够调动多少兵力去应付

当前的局势。

恺撒 我也得去部署一下,

那么明天见吧。

莱比多斯 明天再见,阁下。

要是你听得事态有什么发展,

请随时通知我。

恺撒 请放心好了,阁下;

这本是我们早就讲定了的。

[各下]

第五景 埃及宫内

[埃及女王上。侍女夏蜜安,伊拉丝,

太监玛狄安随上]


埃及女王 夏蜜安!

夏蜜安 娘娘!

埃及女王 (打呵欠)呵,呵!

给我喝一杯曼陀罗吧。

夏蜜安 怎么,娘娘?

埃及女王 好让我把这一大片空虚的时间

昏睡过去——我的安东尼走啦。

夏蜜安 你想他想得太厉害了。

埃及女王 这可是变心啊!意谓你要我不再思念安东尼,就是要我反叛我和他的爱情。

夏蜜安 我想不至于吧,娘娘。

埃及女王 你,太监玛狄安!

玛狄安 陛下有什么吩咐?(拨弄琴弦)

埃及女王 这会儿我不想听你歌唱;你这太监

有什么能讨我欢心的!算便宜了你——

不会撒种了,就不必牵肠挂肚了,

一颗心也不会只想飞出埃及了。

你也有情欲吗?

玛狄安 有啊,仁慈的好娘娘。

埃及女王 当真!

玛狄安 当不得真,娘娘;我什么也干不了,

只懂得干那当真是干净的事儿;

可我的情欲好凶呢,叫我尽想着

维纳斯和战神马斯干的好事儿……(希腊罗马神话)天帝把维纳斯嫁与丑陋的锻冶神伏尔甘为妻,但她私下做了战神马斯的情人。

埃及女王 (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啊,夏蜜安!

你想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他站着?

还是坐着?还是在行动?也许他

骑在马背上吧?啊,幸运的马儿呀,

把安东尼驮在你的马背上!

出力啊,马儿,知道吗:谁骑着你?——

半个支撑着世界的巨人!是人类的

宝剑和盾牌!宝剑和盾牌,原文为“the arm and burgenet”(右臂和头盔)。作为攻击和防御两种力量的象征。

(完全出神了)他这会儿在说话呢——

也许在咕哝着说:“我那古老的

尼罗河畔的花蛇呢?”他就是这么

称呼我的呀。我正在用最美妙的毒药

麻醉自己啊;他还想念我吗?——我这个

被太阳神多情地舔黑了,时间又在

我额上留下深深皱纹的女人?啊,

额头宽广的恺撒,你当年光临

这片土地,我就是供奉君王的

一道佳肴。那“伟大的庞贝”站定了,据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居里厄斯·恺撒和西尼斯·庞贝曾先后是埃及女王的情夫。西尼斯·庞贝(战死于公元前45年)是“伟大的庞贝”的儿子,莎士比亚在这里把父子二人混为一谈了。

眼光停留在我的脸蛋上,生了根,

抛了锚,像可以一辈子这么望着我,

直到死,还是凝望着他的心肝。


[侍从阿莱克萨上]


阿莱克萨 埃及的女王,万岁!

埃及女王 你跟马克·安东尼差得多远啊!

可你是从他那儿来的,来自那金光

灿烂的巨人,连你也沾上他的光了。

我那英豪的马克·安东尼怎么样了?

阿莱克萨 亲爱的女王,在我临动身之前,

他吻了又吻,吻了许多次,又给了

这一颗明亮的珍珠最后一个吻。

(打开宝匣,呈献。女王取出珍珠,吻它)

他那一番话紧粘在我的心头。

埃及女王 我非得用耳朵把它摘下来不可。

阿莱克萨 “好朋友,”他说,“你去说,那坚定的罗马人

向伟大的埃及女王献上这一颗

蚌壳里的珍宝;这礼品可微不足道,

为了补偿,我定要让许多王国

拜倒在她那富饶的王座之下;

你去说,多少东方的国家全都要

称呼她‘我们的女王’。”他点了点头,

庄重地跨上了披甲的骏马,那骏马

高声长嘶,我还想跟他说话呢;

却给那畜生把我的声音盖住了。

埃及女王 是吗?他可有心事,还是很轻快?

阿莱克萨 像来到了一年中大热和大寒的中间,

他既没有上心事,也并不轻快。

埃及女王 真是恰到好处的性格啊!听见吗?

听见吗?好夏蜜安,这才是一条男子汉!

听见吗?他没有心事,因为他必须

容光焕发,好感动他周围的人,

他们的脸色都跟他走。他并不轻快,

那似乎在告诉人们:他的怀念

和他的欢乐都留在埃及了。可是

在两者之间,啊,神圣的配合!

不管你发愁,你轻快:愁到了极点,

乐到了极点,都显示出你不可一世,

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跟你比!

(向阿莱克萨)你可曾

碰见我那些信使吗?

阿莱克萨 是的,娘娘,

先后碰见了二十来个送信人。

送信送得这么密,为什么呀?

埃及女王 谁要是

生下来的那天,我忘了给安东尼捎信,

定叫他不得好死!夏蜜安,给我

拿墨水和信笺来。欢迎,好阿莱克萨。

夏蜜安,我曾经这么爱过恺撒吗?指居里厄斯·恺撒。

夏蜜安 (故意逗她)

好高贵的恺撒啊!

埃及女王 堵住你的嗓子眼——

再敢嚷一声!快说:“高贵的安东尼啊!”

夏蜜安 好英勇的恺撒啊!

埃及女王 老天,看我不打得你满口是血,

要是你再敢拿恺撒来跟我那位

英雄中的英雄攀比。

夏蜜安 请娘娘开恩,

我不过跟着你,唱你的曲子罢了。

埃及女王 那时候我稚嫩、不成熟,还不懂得

火辣辣的感情,才会说那样的话。

别说了,进去吧;去拿墨水和信笺来。

要让他每天都收到一封问候信——

哪怕埃及国内一个人都不剩!一个人都不剩,指所有的埃及人都被她打发赶奔罗马,为她送信去了。

[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