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槽”考源

杨琳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3）

摘要：通常认为“跳槽”的男女移情别恋或另寻新欢义源自“牲口跳到别处槽头抢食”义，“另换雇主或另换工作”义由“另寻新欢”义引申而来。这种观点证据不足。本文查考古今文献资料，钩稽出“跳槽”的六个义位，认为“另寻新欢义及另换工作”义是牲畜“跳出槽圈”义的转喻。

关键词：俗语词；词源；跳槽；走草；倒槽

“跳槽”的源流演变我们目前还不是很清楚。历史上“跳槽”至少有两个义项。

一个是名词，指一种水利渡槽。明宋濂《元史》卷六十四《志第十六·河渠一·金水河》: “至元二十九年二月，中书右丞马速忽等言：‘金水河所经运石大河及高良河、西河俱有跨河跳槽，今已损坏，请新之。’是年六月兴工，明年二月工毕。”刘延恺主编《北京水务知识词典》: “跨河跳槽：渠道与河流、沟谷平面交叉时，修建的横跨河流或沟谷的渡槽。元代开挖的金水河，为保持河水清洁，曾建有多处跨河渡槽。”［1］（P418）这一含义的“跳槽”是名词，最早见于元代，各大辞书未见收录。

另一个是动词，“跳”或音借“挑”字，“槽”或偏旁类化作“蹧”。《汉语大词典》所列义项为：1．指男女间爱情上喜新厌旧，见异而迁。2．指牲畜吃盛器内的食，吃了这只又吃那只。3．改变行业；变动工作处所。那么，“跳槽”的词源理据是什么？这一问题还有加以探究的必要。

通过查考古今文献资料，我们将动词“跳槽”的多种含义钩稽出来，胪列如下。

义位1：男女移情别恋或另寻新欢。这是古代文献中最常见的义位。跳槽的行为人可以是普通男女，也可以是嫖客和妓女。施事者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例如：

（1）［老旦］妈妈，你还不知，我女儿从幼已许武二郎了。［净］那武二郎在外飘荡，久不回家，正是马上吃猪蹄，不知骨头落那里了。前巷有个张百万，要与他孩儿议亲，你们姐姐许了他罢。［老旦］他是一鞍一马，立志不差讹。［净］便跳个槽儿无不可。（明·沈璟《义侠记》第九出《孝贞》）

（2）怪伊行太逞豪，怪伊行太逞豪。我已咏宜家，肯跳槽？须知道，强夺人妻律有条。（清·唐英《天缘债》第十七出《沽美酒带太平令》）

（3）如此来往，非止一夜。一日贵哥回来，看见定哥容颜不似前番愁闷，便问：“那人是几时来的？”定哥道：“那人何尝肯来？不是跳槽，决是奉命往他方去了。我日夜在此想你怨你，你为何今日才回？”（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三）

（4）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醒世恒言》卷三）

例（1）的“跳槽”指谈婚论嫁的女子移情别恋，例（2）的“跳槽”指男子另娶妻子，例（3）的指偷情的男子移情别恋，例（4）的指嫖客另寻新欢。《汉语大词典》将该义位限定于男女爱情，似不周延，嫖客和妓女的跳槽大都与爱情无关。有些词典将“跳槽”释为嫖客抛弃一妓另嫖他妓，更是偏狭。

义位2：另换雇主或另换工作。［2］（P23）这一意义早见于清初。例如：

（5）过了几日，就依计而行，辞别先生与绛仙夫妇，要依旧回去读书。绛仙夫妇闻之，十分惊骇，道：“戏已学成，正要出门做生意了，为甚么忽然要跳起槽来？”（清·李渔《连城璧·子集》）

（6）那姬师爷更不好，如果好，我也不跳槽了。（清·陈森《品花宝鉴》第四十回）

（7）京师剃头铺每邀匠人，必先支押帐钱若干，而后上工。匠人如欲跳槽他去，亦必补还押帐。（《申报》1885年1月19日《都下琐谈》）

改革开放初期，另换工作义的“跳槽”在媒体上高频出现，很多人认为这是旧词产生的新义，不少新词语词典加以收录。后经考查，才知道此义也是由来已久，只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社会制度及思想观念的变革，该词不合时宜，遂被废弃。改革开放后，辞职另就的现象大量出现，“跳槽”一词又重新复活。这是目前“跳槽”最常见的义位。

义位3：牛马等牲畜在槽边跳腾不安，正如卧在槽边叫“卧槽”。例如：

（8）母牛发情，俗称“寻犊”，表现是吼叫跳槽，精神不安定。（王崇义《役畜的繁殖》）

（9）嘿，这马跳槽闹得不象样，我真想给它一下子，不打是驯服不了虎皮黄。（梁厚民、刘司昌《犟姑娘》）

（10）何谓驴跳槽？就是驴半夜时乱叫、乱踢。（高立林《三只狐狸与一个人》）

《汉语大词典》在“指牲畜吃盛器内的食，吃了这只又吃那只”义项下举例（12），恐不合适。联系“驴打滚”“鸡子下蛋”等语看，此例“马跳槽”指马在槽边跳腾不安（象棋术语“马跳槽”也是槽边跳腾义俗语“马跳槽”的移用）。

义位4：牲畜发情。牲畜跳腾的原因不一而足。唐佚名《司牧安骥集》卷六《蹄裂痛第十》: “畜有天然性格高，不甘群类共同槽。几回跳掷因伤甲，数度咆哮痛自遭。”宋范浚《香溪集》卷五《杂著·马喻》: “有得千里骥者，絷之厩，秣与下乘等。骥固不群，腾跳槽枥，有追风籋云意。”其认为生性高傲的牲畜不愿与其他牲畜同槽，猜测未必可信。跳腾比较常见的原因是发情。动物在发情时往往躁动不安，方言中常用跑跳走动义表示发情或交配。《安丰乡志》: “跑圈的：动物发情状。走窝的：狗、猫交配。靠槽：牲畜发情状。”［3］（P422）《皇城镇志》: “打圈子：母猪发情。骂栏：母牛发情。靠槽：母驴发情。”［4］（P334）常明礼主编《陵阳镇志》: “靠槽，驴发情。跑青，羊发情。发圈儿，猪发情。发窝，兔发情。”［5］（P461）密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密县志》: “靠槽——母牲畜发情。打驹儿——马、驴大牲畜交配。跑羔儿——羊交配。（猪）打圈儿——公、母猪交配。（狗）走窝子——公、母狗交配。”［6］（P601）许宝华、宫田一郎：“走槽，猪、牛发情。晋语。山西忻州。”“靠槽，母牲口发情。中原官话。河南洛阳。”［7］（P2480、7118）

“靠槽”最初当是指牛马驴骡发情，因为只有这些牲畜才常拴在槽边。王建辰《家畜生殖内分泌学》: “母马发情开始后表现不安，时常扬头、竖耳、嘶鸣，并注意附近马匹及周围的动静。常后肢撑开，拱腰抬尾，阴门频频开闭，暴露阴蒂，有时排出少量浊尿或黄白色粘液，有时在槽上摩擦尾根及外阴部，俗称 ‘靠槽’。马群内如无公马，发情母马常企图逃群寻找公马。”［8］（P177）引申泛指牲畜发情，如河南安阳县安丰乡及洛阳话中的“靠槽”。由此可知，“走槽”字面义为槽边走动，“跳槽”字面义为槽边跳腾，走槽、跳槽的原因往往是因发情而企图挣脱束缚去寻求交配，故“跳槽”也指发情。例如：

（11）母牛发情叫跳槽。在大集体年代，牛发情由饲养员偶尔找一头公牛交配。（吕俊海《佛窑村吕氏》）

（12）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总不会像跳槽的猪婆样，骚躁得要跳崖的吧？（张品成《红药》）

义位5：牲畜交配。发情是交配的动因，故发情义可引申为交配。清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三回：“遇庙烧香，逢寺拜佛，合煽了一群淫妇，就如走草的母狗一般。”“走草”字面义为草中奔走，这里指发情，正如河南林州市陵阳镇称羊发情为“跑青”。引申为交配。《太谷县志》卷四《方言》: “猫相交曰希儿，犬相交曰走草。”“走草”与“走槽”理据不同，未可牵附为同一词的音转。郑州话“跑羔”指羊发情，密县话“跑羔儿”指羊交配。河南灵宝话母狗发情叫“走窝”，密县话交配叫“走窝”，可见发情义与交配义互通。

《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六回：“自古母狗不掉尾，公狗不跳槽。”这里的“跳槽”为何义，未见有谁做过确切的解释。许少峰：“跳槽，本义是指嫖客抛了旧爱，另结新欢。”［9］（P313）这一俗语里作何理解却什么也没说，理解为公狗去另结新欢明显讲不通。该俗语还有其他变体。《词话》第七十六回：“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清唐枢《蜀籁》卷三：“母狗不挢尾，牙狗不爬背。”联系文意及变体来看，《词话》的“跳槽”指交配。

义位6：牲畜跳出或试图跳出槽圈。此义当是从槽边跳腾不安义引申出来的，跳出槽圈是反复跳腾挣扎的结果。

（13）我家的牛跳槽，把腿别断了。（丹东市文化局剧目室《剧苑》）

（14）皇帝的牛跳槽，啃了百姓的小麦。（雷德和《夜闯卑库山》）

（15）麦收一晌，没有急事都不准请假赶集市串亲戚，再就是防火、防雨，防猪跳槽蹿到田里糟蹋麦子。（靳元亮《我和我的知青哥们儿》）

（16）赤水镇石察村一户家中两头猪跳槽、不吃食，5分钟后发生地震。（汤泉《中国地震年鉴1997》）

名词“跳槽”与动词“跳槽”无疑是两个同形词，各有不同的理据。名词“跳槽”，跳谓跨越，槽谓水槽；动词“跳槽”，本义应为牲畜在槽边跳腾不安，理据显见。那么，“跳槽”的义位1是如何产生的？对此古来有不同的说法。

明杨慎（1488～1559）《秇林伐山》卷十八《甄皇后塘上行》: “魏明帝初为王时，纳虞氏为妃。及即位，毛氏有宠，而黜虞氏，卞太后慰勉之。虞氏曰：‘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令终，殆必由此亡国矣。’其后郭夫人有宠，毛后爱弛，亦赐死。魏之两世，家法如此，虞氏亡国之言良是。诗可以观，不独《三百篇》也。元人传奇以明帝为跳槽，俗语本此。”这是我们见到的最早对“跳槽”义位1的由来所做的解释，流行很广。明张存绅《雅俗稽言》（约成书于1622年）卷八：“今俗以宿娼无恒主谓之跳槽，乃自家妃妾以新间旧亦曰跳槽。魏明帝初为王时纳虞氏为妃，及即位，毛氏有宠而黜虞氏。元人传奇以明帝为跳槽，俗语本此。”清捧花生《画舫馀谭》: “勾阑旧谓子弟去此适彼曰跳槽，不得其解。或本元人传奇，以魏明帝为跳槽语始。”都是因袭杨慎说。《汉语大词典》“跳槽”条下亦引杨慎之说作解。

这一解释有两个问题。一是元代文献中未见使用“跳槽”的义位1，杨慎恐怕误判了文献的时代。二是对妃嫔或宠或疏，这在帝王那里是十分正常的现象，自古而然，世人何以单单拿魏明帝说事？可能是魏明帝临终托孤于司马懿，致使曹魏政权被司马氏所取代，“槽”与“曹”谐音，“跳槽”可以理解为把曹氏政权跳腾没了。如果这一解读不误，那么，应该是先有俗语词“跳槽”，然后才把魏明帝反复移情别恋之事牵附于“跳槽”以讥讽，而不可能是相反。

另一流行的解释是，“跳槽”即牲口跳到别处槽头去抢食，义位1由此转喻而来。清徐珂《清稗类钞·娼妓类》: “跳槽，跳槽头，原指妓女而言，谓其琵琶别抱也，譬以马之就饮食，移就别槽耳。后则以言狎客，谓其去此适彼。”吴汉痴《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娼妓·八大胡同妓院》: “跳槽：谓弃甲妓而别挑乙妓也，犹马之弃其向来就食之槽，而跳就他马之槽也。”白维国：“跳槽，嫖客或情夫抛开原来的妓女或情人而另寻他欢，犹如牲口离开所在的槽头到别的槽头去吃食，故称跳槽。”［10］（P1527）根据牲畜的饲养常识，牛马之类在槽中喂食时一般都要拴在各自的槽边，不大可能发生跳到别的槽边争食的情况，我们在文献检索中也未发现“跳槽”指牛马跳到别处槽头去抢食的可靠例证，此义是否真实存在，有待持此说者举证落实。目前看，义位1源自牲口跳到别处槽头抢食义的观点难以采信。

从逻辑关系来看，与义位1联系更为密切的是牲畜跳出槽圈义，跳出槽圈即离开槽圈去了别处，转喻到人身上，即表示去此就彼；而移槽争食只是到槽的另一位置，槽还是同一个槽，用来比喻移情别恋未见贴切。李伯勇《抵达昨日之河》: “福生哥，你好放心，不怕老婆走草呀？”又“瘸牯，你老是游游荡荡，不怕老婆走窝呀”。“走草”“走窝”都是指男女私通。同理，义位2也是由义位6引申出来的。

与“跳槽”类似的还有“倒槽”。“倒”有改换义，如“倒口”（改口）、“倒毛”（动物换毛）等。“倒槽”本义为马匹换槽。《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卷762《扬州府部汇考十》引《扬州府志》: “三等稍冲原设马二匹，今添马三匹，共马五匹。每匹日支草料银八分，岁共需银一百四十四两，岁需买马银二十五两，三年方准报倒槽。”引申指转换门户。清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八十一回：“就是丫头有什么不中使，也只是转卖倒曹，也没个打杀的理。”《汉语大词典》: “倒曹，转换门户。”“曹”即“槽”之通假。又泛指倒换。也可指另寻新欢。《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三回：“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随那泼脸儿冤家干敲儿不理。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白维国：“捣槽，铸银时，将熔液从熔罐中倒入锭模中。这里是双关语，指变心弃旧，另寻新欢，与 ‘跳槽’同义。”［10］（P112）

笔者最后将“跳槽”的词义演变总结如下：

参考文献：

［1］刘延恺．北京水务知识词典［M］．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8.

［2］崔山佳．现代汉语“潜显”现象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8.

［3］贾振林等．安丰乡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4］皇城镇志编纂委员会．皇城镇志［M］．济南：山东省地图出版社，2002.

［5］常明礼．陵阳镇志［M］．北京：线装书局，2008.

［6］密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密县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7］许宝华、［日］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9.

［8］王建辰．家畜生殖内分泌学［M］．北京：农业出版社，1993.

［9］白维国主编．白话小说语言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10］白维国．金瓶梅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