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威尔斯利家中,第一次自杀
- 普拉斯书信集
- (美)西尔维娅·普拉斯
- 12137字
- 2018-08-27 15:56:11
[1953年夏天—1955年8月]
普拉斯母亲的回忆
在她在纽约做了一个月《小姐》杂志的嘉宾主编以后,母亲[20]和我在火车站接到面容憔悴的西尔维娅。我特别害怕告诉她那个坏消息——她没有被弗兰克·奥康纳短篇小说写作班录取。
我知道西尔维娅会把这个拒绝信当作对她写作潜力的质疑,无论她之前得过多少写作奖或者发表过多少文章。她把短篇小说的写作当作终极目标,她对自己特别苛求。
当我们接了她一起离开火车站的时候,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弗兰克·奥康纳的课已经满员,你得等到明年夏天时再注册。”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西尔维娅的脸顿时变得惨白,那种震惊和绝望让我忧心警觉。
从那一刻起,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变化,她所有的欢乐笑容都消失不见了。外婆解释说一切变化只是暂时、自然的反应。我们鼓励她放松下来,带她去新罕布什尔和马萨诸塞州的海边野餐。在家时,她做日光浴,手里捧着一本书但从来没见她读。过了几天,她开始向我倾诉,无穷尽地自我责备和自我怀疑;她说自己失去生活目标,既不能读又写不出,活着有何意义?她伤害了朋友,对她的奖学金资助人无以回报!
西尔维娅的自我谴责甚至延伸到她发表的作品《明顿家的星期天》,这是《小姐》杂志1952年8月刊的两篇获奖作品之一。她觉得对不起她的朋友也就是这个故事中“亨利”的原型人物。现在看,这种对作品的不停自责和怀疑是以后1963年《钟形罩瓶》发表后情绪崩溃的预演,那次不久后她自杀。
强自振作,西尔维娅决定既然不上哈佛暑期课程,那每天有个固定的活动这样才不虚度夏天,她建议我每天上午教她一小时速记,这样她“可以有一技之长可以挣钱糊口,负担写作生涯,如果还能写作的话”(她的原话)。我们一共上了四次课。但是她笔画不连接的书写方式让她很难掌握以笔画连接为主的“格里戈”速记法。当她决定不再上课时我松了一口气。事后我非常后悔,让她学速记这件事,学而不成更增加她的挫折感和自卑。
一个难忘的早晨,我注意到她腿上有新愈合的伤疤。我惊恐地问,她说:“我就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胆量!”然后她握紧我的手——她的手滚烫——“妈妈,这世界如此腐朽,我不想活了,我们一起死吧!”她哭喊着。
我拥抱她,安慰说她不过是在生病,疲劳过度而已,未来美好的一切在等她呢,她的任何努力我都会努力扶助。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就去看了家庭医生;医生建议心理治疗,于是开始了一个漫长夏天的心理治疗。
第一个心理医生让西尔维娅想起她的一个男朋友,英俊潇洒却意见尖刻,她没有太多信心。他建议电击疗法。我觉得无能为力,势单力薄,一个好心的邻居陪我们去医院治疗,在等待的间隙邻居握着我的手,医生不允许我进去陪伴西尔维娅。
另外一个年纪大些的心理医生让我看到一线希望。他给西尔维娅开了每晚服用的安眠药,我把药锁在一个保险盒里。西尔维娅这期间还是自责自咎,对即将开始的秋季学期心惊胆战。
8月24号,炎热的一天,一个朋友邀请我们去看伊丽莎白女王二世的加冕纪录片。西尔维娅推托她要在家跟外婆在一起,他们刚刚从海滨小镇科德回来,她催促我去看电影。那天早上她看上去很精神,眼睛明亮,两颊潮红。我心中忐忑,有点觉得她欢乐的外表是努力装出来的。
在电影院我很难集中精神观看节奏很慢、画面混乱的加冕纪录片,看到一半时我忽然心中袭来从来没有的恐惧,冷汗直流,心跳加速,我几乎想冲出电影院,必须强迫自己才好不容易坚持到电影结束,我请求朋友立刻带我回家。到家后发现一张西尔维娅手写的字条,在一瓶插花后面:“出门散步,路长,明天回。”
外婆从她房间出来,神形俱散,说:“我们不知道西尔维娅生病,她不应该独自一人在家。”说着哭了起来,噩梦中的噩梦开始了。
西尔维娅失踪的消息我向警察局通报,在无线电台上广播出来。之后我发现装安眠药的保险盒上的锁被扭开,安眠药被拿走了。
第三天的中午,我们正在吃午饭,沃伦注意到地下室传来微弱的声音。他第一个从桌边跳起来冲过去,然后我们听到他喊:“叫救护车!”他找到他姐姐啦!在一楼卧室和底层之间的地窖里正在慢慢苏醒过来,地窖的入口被成捆柴火木头挡住,在她身边有一瓶半空的安眠药。
几分钟后她就被抬上救护车,我们跟随去了附近的牛顿—威尔斯利医院。当我被允许进去见她时,她右眼下有个形状险恶的瘀伤,还肿着。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天哪!不!”然后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她能活下来我们多么喜出望外,她虚弱地回答:“这是我最后的爱的表示。”虽然她声音低弱,但是她言语连贯,逻辑清楚。我说她现在唯一要操心的就是康复,在医生帮助下全面康复是完全可能的。她回答:“我多希望自己回到大一,做史密斯学院的新鲜人啊!”
下面几个星期很焦心,她的求生欲望还在动摇。她转院去了麻省总医院心理病区,在那里,周围比她病情更严重的病人让她病情反复。
当西尔维娅被找到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我收到普茹蒂太太[21]的一封信,饱含关切,她当时在缅因度假。西尔维娅最大的焦虑是她的学业成绩辜负了这位赞助人,但是普茹蒂太太又出手相助,她的电报这样写道:“我刚刚听说失踪的西尔维娅被找到,在医院康复,我想助力。”
之后她写了数封信来,又到医院探望,普茹蒂太太过去有过精神崩溃的遭遇。这次她和西尔维娅关系更加贴近。
1953年12月28日,麻省麦克林医院[22]
亲爱的E:
你的简短有力的信收到已经很久,我的沉默不回复现在可以做一个解释。不知道消息传播到何种程度,去年夏天我的小丑闻被报纸报道,我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朋友、亲人、陌生人和宗教狂热分子纷纷给我写信,目前我的状态你是否清楚,我可以慢慢细说……
6月,我在《小姐》杂志社带空调的豪华办公室里忙忙碌碌,准备8月刊。一个月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准备上哈佛暑期学校的两门课,还拿了部分奖学金。这时局面就开始变坏了:我慢慢意识到我在史密斯学院的第三年完全是虚度,上了最少的课,选了错误的课,写的很少的几篇论文巧舌如簧,一年中只考了三四场考试,所有阅读充其量就是《纽约客》末页的笑话,写歪诗想跟奥登通灵,没有读过一遍《尤利西斯》却宣称自己毕业论文要写詹姆斯·乔伊斯,不熟悉莎士比亚的主要作品却想参加英文系的毕业考试,就这样,堆积如山的英语文学经典要在短短一个夏天读完,难于上青天,经典艰涩得好像意第绪语!如果换专业考试,比如心理学、社会学、哲学,会更难,也更不现实。
对比朋友的生活,我的境况很不堪:他们有的在欧洲写小说,有的在筹划来年6月的婚礼,或者在准备考医学院……我认识的一两个男性不是在艰难困苦中搏斗,就是根本十年之内不思婚娶,游历世界,结识世界上所有适龄佳丽。
长话短说,问题多如乱麻,我决定7月初不上暑期学校,在家学习速记和打字,这样可以省下几百块钱,在家搞创意。还有一个原因取消暑期学校,那就是本来指望进弗兰克·奥康纳的哈佛暑期写作班,结果发现根本没有被录取,无数比我更加才华横溢的写作者捷足先登进了奥康纳的写作班。忽然发现自己连写作都一无是处,连一句速记都学不会,我越想补救,越是恐慌,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接着就开始心理治疗,当地的心理医生这时不是在度假就是要去度假,都无心管我。然后我开始失眠,安眠药的剂量越来越大,我又去做了几次不应该做的电击治疗。
接下来就是自杀的念头,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地点。我不能忍受一辈子在精神病院里度过,要在最后能做选择的时候有一个了断。我相信自杀对我的家来说是一个便捷仁慈的解脱,与其花费无数金钱资源让他们最爱的女儿住在州立精神病院,六十年的精神真空,体力耗费,不如把一切结束在现在,周围的教授家人对我的写作前途还抱有幻想,还觉得有诗会发表在《哈珀斯》杂志上,趁着美好记忆,把一切结束掉。
我试过投海,不成功;身体的求生欲望是这样地强烈,感觉好像可以在海里永远游下去,游下去,朝着太阳和大海深处游下去,不喝一口海水。身体是如此固执,听着虚妄的头脑的指令,它可以不惜一切牺牲自己。
最后我想出一个最容易的办法:我等着母亲出门,弟弟在工作,祖父母在后院里做园艺活的时候,给家人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们我出门散步,不日回家。我打破妈妈锁安眠药的保险盒子,取出安眠药,溜进家里的地下室的最黑的底层,一口气吞下50片的安眠药,愉快地沉入黑暗,走向永恒。我妈读到字条以后,立刻报警,动员所有人去找我,直到第二天她才发现保险盒里的药被取走,遂完全绝望。我因为吞了大量药片,开始呕吐,吐完以后意识稍微清醒又想在黑暗里坐起来,结果头不停地撞到底层地库的石头上,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我弟弟听到我的求救声,叫了救护车,之后几天是噩梦般的急救,手电筒光,奇怪的声音,粗大的针头,我以为自己一只眼睛瞎了,我恨死了救我的人,他们为什么坚持要把我带回污秽的毫无意义的世界中来。
之后两周在牛顿—威尔斯利医院进行救治,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反正是暴露在无数护士、路人好奇的目光下;然后转到麻省总医院心理病区,我脸上巨大的伤口慢慢愈合,一只眼睛也恢复视力,没有瞎,眼睛下方留下一个棕色的伤疤。
类似于灰姑娘的神仙教母的故事,我在史密斯的奖学金赞助人把我送到了美国最好的精神病医院,在那里我有自己漂亮的私人病房和漂亮的私人心理师,跟我原来的预想相反,我的确在顺利康复。
治疗方法主要是胰岛素治疗和电击,我发现自己又可以笑了,开始享受日落,享受在高尔夫球场上散步,在乡间小路上开车。我思念能够阅读和独处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人爱我,我在噩梦醒来的晚上特别需要有人和我在一起,陪我克服那种走在通向电击室的水泥通道里的恐慌感,我需要的安慰不是一个普通心理师可以带来的。
我希望最坏的已经过去。六年前看过一个恐怖电影《蛇坑》,现在这一切让我想起那部电影,唯一希望是不再有任何复发,再过一两个月我就可以出院。
……现在我可以接受朋友来访,开车出门遛弯,在护士监视下散步,这周末我可以获得“地面自由”,即可以自由在医院走动,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去图书馆、咖啡馆和工作理疗康复中心。
……经历这一切之后,我渴望回到那个混乱危险的真实世界……
爱你的西尔
1954年2月,史密斯学院
下面两封信都写于1954年2月,具体时间不详。
第一封
我花了很多时间跟不同宿舍的各色各样的女生海聊,打桥牌,结识各色人等现在是首要任务。我这段时间在读霍桑的短篇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西奥多·德莱塞的《嘉莉妹妹》。
毋庸多言,回到学校真开心,我跟同届同学一起都不想毕业,在校的时光越长越好。[23]
第二封
亲爱的母亲:
飞到纽约这一路真是兴高采烈。我一直把鼻尖紧紧贴在飞机客舱的窗户玻璃上,看着下面城市灯光组成的星座,在黑暗里像盲文图案一样展开,让我猜宇宙的谜语……
……我下午去了现代艺术博物馆,对此地我越来越熟悉……在那里我查看了一些美国艺术家的作品,为下面给《时尚》杂志写稿准备素材。……我看了一场夜场电影,法国出品的黑白片《圣女贞德》[24],英文字幕和钢琴伴奏自始至终贯穿电影……这种情调的随意冲淡了黑白电影的浓烈……银幕上全是人脸——贞德的脸和一众迫害者的脸,她戴着纸冠、手握一卷《圣经》站在火刑台上的样子,代表了基督教历史上所有受难的圣徒。受火刑的情景非常艺术化,但又没有过度渲染,只见火焰吞噬火刑台,士兵运来柴火,围观的农民沉默地注视,圣徒受刑的悲壮历史画面被低调处理。
电影结束时我流泪,不能面对任何人,整个电影像一场灵魂洗礼:先是循序渐进地为高潮铺垫,高潮跌落后,余音袅袅,像火刑后贞德的灵魂终得释放、自由。散场后我在黑暗里在中央公园走了一小时,我的男朋友[25]体贴地陪我坐了环绕公园的马车,马车一路缓慢颠簸,像黑白电影的节奏。之后我把一块午饭时省下来的方糖喂给马吃,心里才稍稍安详。
1954年4月19日,史密斯学院
……遇到理查德·萨森[26],一个纤长的巴黎人,英国公民,他父亲是英国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森的表弟,他真是一个妙人……
……还是每周一次跟学院的心理医生布彻先生谈话——基本是友好聊天,我自己知道病后适应很好,心情舒畅,精神状态没有大起大落,虽说有时还会有情绪起伏。
爱你的西微
1954年5月4日,史密斯学院
在准备考试的百忙之中写几个字报平安:跟萨森在这里过了一个愉快的周六,一瓶波尔多红酒、两块鸡肉三明治组成草地上的午餐。因为大雨,他的车卡在泥地里,他去找拖拉用的大卡车来帮忙,我在一家农舍中等待。农舍中四个人看到我这么一个头发被雨水打湿的年轻女子忽然现身,大为惊奇,称我为“辛德瑞拉”——灰姑娘,待我如皇后,直到萨森开着他那辆泥地脱险的大众汽车回来。
收到戈登的信了,他在我的说服下开始不拒绝教书生涯;我希望他能比去年夏天更加成熟。15号星期六见。
西微
1954年8月30日,威尔斯利
最亲爱的母亲:
这个寒冷的阴天,无事可做,想起来给你写信,汇报一下最近发生的一切。总的来说,一切顺利。我这一个周末都在给戈登做饭,学会好些烹饪方法。
过了一个绝对懒散的周末,吃喝,聊天,读书,晒太阳,听唱片,需要好几个星期的绝对放松才能使人在一场疯狂的工作后还原。
……星期五,最后我们还是自己开车去见布彻医生,结果这还做对了,因为谈话时间比原来要长很多。我爱这个医生,她真是一个妙人,从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这周末我想犒劳自己一下,所以早早上床睡觉,在太阳下读塞林格和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我就是不想读太艰深的作品,下星期我计划重新开始捡起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继续学习德语,自从德语考试得了B以后,我就不想再碰它了……
想告诉你,我很感激有这样一个独处的机会,虽然你不在家中,房子显得孤单,自从冬天开始我就在频繁社交中应付,连6月暑假开始都没有清闲反而更加加重。我需要在一个真空环境随自己的慢节奏过上几天,周围没有人。有人做伴的情况下,一个人就省去自我检省和计划的负担,目前我努力寻找独处的机会。
今后一年的人生主要目标是发展,发现自己真正的潜力所长,尤其是在写作和学习方面,然后对未来做出相应的计划,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需要独处的空间来酝酿思考这一切……
如果我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创作出精彩的故事,不需要外在的刺激,能在本来已经丰富多彩的生活画面上增添一层新的丰富,我就能在写作上闯出一个天地,但是我真的能够吗?
另外,想告诉你,我非常非常爱你,经常有跳上魔毯飞到你的面前给你一个熊抱的冲动,你是离我内心最近的那一个人。
向所有人致以爱!
西微
1954年9月27日,史密斯学院
……现在我最头疼的是申请富布赖特奖学金。我已经到大学的研究生办公室面试了好几次,也跟教过我的教授谈过,基本都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伊丽莎白·朱尔[27]、牛顿·阿文和玛丽·艾伦·切斯都同意给我写推荐信,他们都是在他们各自的领域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些强有力的推荐应该能抵消我的精神病历史。申请材料中必须包括在麦克林医院的治疗,我一定得给布彻医生写信,让她写一封个人推荐信,来说明我的全面康复。至于申请过程的烦琐程序,下月是截止日期,我通过美国女大学生联合会同时分别申请牛津和剑桥大学,因为富布赖特学者的录取大学是随机决定的,希望这两所古老大学中任何一所能录取我,这需要12封推荐信,3封健康体检书,12篇申请自述,等等,多么需要一个私人秘书来处理这些事情啊!另外,我需要推荐信的复印件。好在申请哈佛、耶鲁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截止日期是冬天,哈佛是我唯一想进的地方……
……我在忙于做一个毕业论文阅读书目,之后就可以全力投入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了,准备写他小说中的双重人格人物……
尽快从感冒中恢复过来就好了,计划中的学习任务在顺利进行中,体力不支但心情还好。外貌上我现在恢复棕色头发,也兼备棕色头发女人的刻苦、可爱和热情。为图方便省事,指甲油都换成无色的了,这样即使褪色也只需要稍稍补一下即可。感觉这一年最好生活低调,以利于申请研究生院。
你的西微
1954年10月13日,史密斯学院
最亲爱的母亲:
现在得集中精力面对这关键的一年了,这意味着得牺牲咖啡和桥牌的时间,为大四的毕业论文和考试打下基础。生活必需张弛有度,要开心放松也要能够随时放松。
在周围随处可见的明黄色豪华敞篷车和精致的餐馆,我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传统清教徒,一个时钟一样作息刻板,节省,吃蔬菜沙拉,喝白水不喝饮料,棕色头发的保守女生,需要时不时波西米亚一下,跟完全不同的人交往。最快乐的时光是去年在哈佛读暑期学校,在小公寓里做饭,招待性情跟我相近的小圈子朋友,那段时间是两个生活极端中间的平衡。
……在几乎没有金钱支撑情况下,学会自立自强,但内心深处像所有人一样,我渴望安全感,希望有人呵护。我对今年夏天能自己付账单,自己做饭很骄傲,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如果留学英国真能奇迹般实现的话,我不得不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重新开始交朋友,建立自己的生活。万事开头难,困难之后是成长的机会。
……现在看来写出一篇完美的毕业论文真是困难,所有的阅读都跟毕业论文主题没有直接关系,但都是关于双重人格的,思路也仅在胚胎状态。初稿一周后得上交,还想不出什么具有创意性的议论值得一提,我的思辨能力从来不强,好在我对“双重人格”的论题很着迷,与此有关的任何书我都有兴趣读,这是一个丰富的文本金矿,我还没有找到切入点。我想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部短篇小说《双重人格》和长篇《卡拉马佐夫兄弟》入手,将文学史上的跟“双重人格”有关的作品人物分类,我在广读各种作品,只要跟双重人格、双胞胎、镜像、影子有关的故事都读。你寄来的书《金枝》[28]是及时雨,它有一章专讲“作为阴影和倒影的灵魂”。
……给我写信,向所有人致以爱!
你的西微
1954年10月15日,史密斯学院
……昨天去找蒙塞尔小姐谈话,她很可亲。我已经开始担心大四的学杂费和住宿费,所以决定打一些零工来交付生活费用。下周开始,每周一我将给一个盲人朗读一个半小时,每周帮人看孩子两次,今天花两小时做学校师生名册的校对工作。蒙塞尔小姐说轮到我获得学校的“狂野生活基金”发的10美元资助,我急于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钱。我暗下决心,当我开始谋生挣钱的时候,每年要给蒙塞尔小姐捐至少10美元,让另外一个女生可以拿到这笔奖学金,看一部戏,周末逍遥一下,或者买一双银色的舞鞋——学校对我太好了!她还跟我说拿奖学金不需要预付50美元,其实这50美元我另有他用,准备支付大四时的费用,很好。
玛丽·艾伦·切斯全力支持我申请富布赖特奖学金。她会与朱尔小姐合力向牛津和剑桥大学写推荐信,毫不怀疑我能成功。她说英伦大学会给我充分自由的时间写作、旅行,绝对不会像庞大的美国大学研究生院那样僵硬规定学生的时间,她这么一说英国大学,我又心生幻想。
为准备毕业论文我在读E.T.A.霍夫曼的几篇小说、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弗洛伊德的书、弗雷泽的书、荣格的书和其他一些——都是探讨“自我”的双生镜像象征。比如镜子、水面倒影、阴影、孪生——或者分裂成为自我的敌对,死亡的预言,报警的抗拒,死神的良知……在凡人之躯外多加一个超凡不死的孪生灵魂。我的论文只讨论哲学和心理学层面的理论(有几千种),具体表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中的双重人格,和它们的文学表现形式。
无须多言,今年就是辛苦工作,但除了对德语课战战兢兢,其他的课应对自如,我热爱学习!我对自己的没有时间染的棕色头发很骄傲。我可以几个小时集中注意力,希望毕业论文功夫不负有心人。
亲爱的妈妈,你要对自己好一点,盼望着感恩节回家看到健康快乐的你,希望今年的感恩节无忧无虑。
爱你的西微
1954年10月25日,史密斯学院
这周校园有件佳事,我不知道是否告诉你了:才华横溢的年轻犹太作家和评论家艾尔弗雷德·卡津[29]在本校将做一年客座教授。我迫切想见他,但因为他是英语系的,我又觉得无缘见到。正好《史密斯学院校友季刊》给我布置了一个采访他的任务,天赐良机!他鲜于社交露面,更不要说采访了,我打了20个电话后终于说服他给我五分钟采访时间。采访开始时他说话简短生硬,后来他直接问我的背景。当他明白我是靠奖学金和打工读大学,并且有作品发表,立志教书写作,他立刻变得和颜悦色,解释说他本来以为我就是史密斯学院娇生惯养的“公主”之一。他愿意阅读我的作品,邀请我周五去旁听一门课,欢迎我再来跟他聊天,因为他觉得我是个有趣的人。
所以,周五我就去听他的十人写作课了,课很风趣但学生太弱,口不能言,她们不是被大作家吓住变哑巴了就是根本没有自己的文学认识。我这个旁听生很难保持沉默。在课程结束前,卡津转向我问我觉得怎么样,我直言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回答:“你干脆来加入我们吧,我们需要你!”我特别开心。一学期跟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大作家学习写作,他的小班多少女生想进呢,他却主动邀请我,这是天意啊!我仔细掂量,与其在其他课得容易的A不如在卡津的课上磨炼我生锈的写作机器,机会难得!卡津的课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的文学评论对我重新开始写作至关重要,这个夏天我就开始动笔。
写作关键是开始动笔,写,不管写得多差多中流,动笔是关键,而不是坐着幻想应该如何写,幻想如果自己有时间自己可能写得多好。卡津先生告诉我:“你不能以写作谋生,你要以工作来支持写作。”
吉编先生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论文导师。昨天去见他,我抱着他的双胞胎儿子之一,他抱着另外一个,我们在婴儿无牙的笑声中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宝贝伸手拉我的头发。我在写个《双重人格》的毕业论文,而我的论文导师有一对双胞胎!
1954年12月7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妈妈:
卡津的课圆满结束。这周五最后一次课在他家里上,有咖啡和点心。我朗读了我上次发表的故事,大家讨论。这个故事是《保拉·布朗的滑雪服》[30],你记得吗?这门课最大的好处是帮我养成好的写作习惯。每次坐下来面对一张白纸,任何人都会被吓住,这种恐惧感必须在不停的写作练习中克服。课后我留下来帮着收拾碗碟,跟貌美如花的金发碧眼的卡津太太聊天,她的第二本小说即将出版。
……《大西洋月刊》还没给我任何消息,感觉令人丧气,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跟《哈珀斯》杂志的际遇一样。我喜欢充满期待,即便最后一无所获,在等待中度过的生活有意思。我同时在准备参加《时尚》杂志给大四学生的“巴黎竞赛”项目,一等奖奖励1000美元!完全值得投入时间!我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任务。第二阶段的四篇文章我将在圣诞节期间完成。这两个写作任务完成后我就可以着手最后的长论文,那是评奖的关键。去年史密斯学院有两个女生得奖,所以我的希望蛮大的。
如果剑桥大学能录取我,该多好啊!我的整个人生将在彩虹之巅。想想欧洲大陆可能给我带来多少新的写作素材和经验——欧洲的地方色彩,异国情调!我坚信如果我坚持写作的话,有一天我能小有成就,剑桥会给我打开一扇门!如果被录取,我才不担心那每年2000美元的学费呢!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录取,剑桥不会录取身体或者精神上有疾病历史的人。玛丽·艾伦·切斯和达克特小姐愿意出一臂之力。明年夏天我能至少挣到500美元,再从史密斯申请一个什么奖学金,基本可以凑够学费。
我对未来一年心向往之。总是要努力工作,我喜欢工作,我被生活钟爱也热爱生活,一切甜蜜有序!向你致以爱,不久就能见面了!
西微
1954年12月12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故事修改以后精致完美,我很高兴……
立刻遵照你的建议把故事寄给《女士》杂志。你是对的,这篇篇幅太短不适合大多数杂志。我本来想寄给《纽约客》杂志,它一般愿意接受人物素描,但这种伤感故事对《女士》杂志更合适。不管被接受与否,我喜欢有稿子在投递流程中[31],时时有悬念。
……德语课,今晚的作业是翻译和解释里尔克的一首诗,这是非常富有挑战性的,因为我们的德语水平没有那么高。分给我的诗是《先知》,我不仅翻译而且把诗的韵脚跟原诗的韵脚一致,结构跟原诗也一致,仅有几处需要修改,我很满意。
卡津邀请我下周跟他吃一个简单的午饭,我心向往之,很期待跟他长谈。他欣然同意在我申请伍尔卓·威尔逊奖学金时给我写推荐信,他的推荐信很有分量。今年遇到他是我一生的幸事,他对我的激励一生也很难遇到,我很崇拜他,最好的是,他居然对我的作品很欣赏。
……《史密斯评论》这周出版,上面有我的故事和诗,期待把它带回家给你看!
向往圣诞节!
爱你的西微
又及:艾德莱·史蒂文森[32]将来史密斯做今年的毕业典礼演讲,双份喜悦!
1955年1月,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今天交了论文!……大功告成是这么令人激动,我翘课做最后审阅,60页的论文外加10页的注解和书单……直觉告诉我这是一篇上佳之作,已经有两个女生告诉我吉编先生认为它是杰出作品,我很满意。
另外一事,本来想存着不告诉你,但是忍不住,《淑女家园》来信,他们虽然拒稿,但加了一条:“日记形式讲述这个故事感觉很笨拙,如果你愿意重写这个故事,用普通的直叙手法,保持现在的文采光泽,我们愿意再看到它。祝贺你的初次尝试。”
一般退稿信说他们愿意读到你的下一篇小说或者诗,但这封信建议我重写,我今天坐在打字机前开始重写。他们的评语切中要害,我花了一天时间用直接叙述写了一遍,20页,整个故事活转过来,这是我写得最好的故事了,所谓最好是指在具体作文规定范围内写作,同时保持我的幽默和理念。退稿并不出乎我意料,但是叫我重写,他们愿意考虑,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像《纽约客》,他们的评论会让我受益,即使他们不用,我可以再卖给《哈珀斯》……
费舍尔先生已经给我上课,非正式的,现在熟悉了,相处甚得,我把他想象成戈登30年以后的样子。费舍尔先生的诗歌批评正是我所需要的,我的两组诗一共十首给他看了,他批评过后我飞奔回去重写,这种创作热情对哪个作家都难得。我已经修改了两首长诗,他很满意。
现在我在巴黎写作大赛的最后阶段,要求写一篇10页长的论文,关于美国:在看过的艺术作品中,我认为最精彩的美国艺术,包括戏剧,音乐,书籍,等等。我需要征求你的指点,你长期阅读《基督教箴言报》和《星期六文学评论》,会对现在美国的艺术潮流更了解。下周末希望能去纽约看戏,看画廊,为这篇论文抱佛脚,我计划在第二学期开始前把它写完,得去纽约做研究……
致以爱!
又及:一篇悲哀的小说在策划中,完成后参加《小姐》杂志的小说竞赛,一个跟伊莱娜·卡莫尔的故事[33]类似的小说。
1955年5月6日,史密斯学院[34]
亲爱的妈妈:
猎人从卡茨克尔山区回到家,她要把箭猪的刺随生日卡送来,在你的生日献上最好的祝福。昨天半夜才回到史密斯学院,酣睡10小时后,我精神抖擞,对过去24小时的密集经历难以用语言表达。
随身带着一半《写作词典》,星期三早上我坐上灰狗大巴上路前往奥本尼地区,大巴沿路开过连绵的青山和苹果园,中途换车去纽约金斯囤,在那里接应我的是一个圆圆胖胖、好脾气的农妇样的中年女士——索耐尔太太,至此我决心脱胎变成一个乡下人,琢磨索耐尔先生什么样,他是文学节的总主席,之后数小时我所学甚多。索耐尔太太不管我的纽约大城市淑女的打扮和文学新秀的名头,告诉我她的三岁小女儿刚刚摘除了扁桃腺,她的姨妈一星期前过世,索宅正在大兴土木重新装修。所以我以为索耐尔先生肯定是在田园中剪草忙家务,高中肯定是在一个农舍当中。结果恰恰相反。
鲍勃·索耐尔正在家中烤牛排,一个充满魅力、活力四射的34岁男人,像山林里的科克特先生[35],笑容满面,好脾气,我立刻喜欢上他……晚饭后他们去医院看望小女儿,严厉告诫我别碰厨房里的活儿,我随意读书散步。虽然他们有言在先,但看到厨房里堆积如山的脏碗碟,我还是忍不住开始清洗。他们最年长的女儿,聪明伶俐,饶舌的红头发蔻琳帮我一起洗,我们总共烧了五壶开水,才把厨房收拾整齐。干完活我觉得很骄傲,跟8岁的罗素出门打棒球。
索耐尔夫妇回来后,鲍勃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学校看看,学生们还在为明天的活动准备,我很高兴能有时间单独跟他聊聊文学节……
鲍勃带着我开车穿越伍德斯托克的作家艺术家营,经过巨大的水库,月光下一池静水像银海,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刺猬和无数的野兔子。
第二天,好几百名中学生从纽约州各地赶来,上午我作为两项文学竞赛的裁判读了20个故事和20首诗,在无数含糊或者矫揉造作的文字里,居然发现两首绝妙好诗和几篇原创甚高的故事,我在阅读和分析主题形式时也受益匪浅。文学竞赛的评判是不记名的,作品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我直到那天竞赛结束才知道诗歌比赛的第一名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作者——瓦雷斯·克理特加德,已故荷兰作家的儿子,母亲是一个著名艺术家。
他们请我朗读我的诗,然后讨论,又朗读了两首学生诗作。我在学生集体中谈兴大发,之后几个学生和一个老师特意前来,跟我说他们多么喜欢那个诗歌讨论。我也为自己的口才惊艳,出口成章,还能顺利化解争论为存疑。我们有热烈的讨论,我居然具备仲裁者应有的引导结论和团结的功力,也乐于见到这些学生如何应对挑战、幽默,并猜想以后教书为业并非坏事。
遇到几个纽约或者伍德斯托克来的出版人和艺术家,还有米基·斯皮兰,他是鲍勃·索耐尔的朋友,从佛罗里达来的侦探悬疑小说作者,看上去晒得黝黑像个纯洁少年而不是著作等身的畅销书作家……
就写到这里。
爱你的西微
1955年5月21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妈妈:
我现在穿着吊带衫和西短裤晒太阳,旁边一棵开满白花的山茱萸树,树姿婆娑,绿叶摇曳,还有一棵满是古铜色叶子的山毛榉树。昨天跟你的电话太及时了,让我心思安定,富布赖特奖学金的好消息给我动力去应付诸多毕业考试,在四个小时的考试之后,《大西洋月刊》的编辑给我来信。
他说编辑部同意我的诗《三环马戏团》原稿比修改稿要好,将在8月刊中发表,此诗是我构思的小说的主要灵感。更好的是,我的3页长的诗《公主与妖精》让他们“着迷”,虽因篇幅限制不能在杂志发表,但希望我夏天创作更多的作品后再次一起投寄,你的小心翼翼、走钢丝一样写作的女儿把波士顿的保守杂志“迷住”!请把这些好消息以及富布赖特奖学金的消息告诉库克特先生和普茹蒂太太。
喜出望外,备受鼓舞……我希望夏天有机会拜访塞拉·伊丽莎白·罗杰斯,听她谈谈小说构思的经验,让我达到杂志发表水平。
总结一年以来发表和得奖纪录,便于记住:
$30 《视差》获得《小姐》杂志迪伦·托马斯鼓励奖;
$30 为《小姐》杂志采访小说研讨会;
$5 为《史密斯学院校友季刊》采访艾尔弗雷德·卡津;
$100 “美国诗人学院”奖(10首诗);
$50 哥拉斯库克奖;
$40 伊瑟·奥林·科宾奖;
$50 毕业论文获玛卓琳·尼克尔森奖;
$25 《时尚》杂志巴黎大奖;
$25 《三环马戏团》发表在《大西洋月刊》;
$100 克里斯托弗奖(34个获奖者之一);
$15 《小姐》杂志发表《海边的两个情人和一把沙滩耙》。
共计470美元!可以付账和买衣服行李了!祝早日康复!期待星期三见到你!
爱你的西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