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英国剑桥大学:遇到特德·休斯

[1955年9月—1956年4月]

1955年9月25日,伦敦

亲爱的妈妈:

从何说起!写到这儿我几乎热泪盈眶,第一封信啊!感觉自己在梦里。也许一切从伦敦开始倒叙。这是我第一天完全独自一人,星期天上午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多少是有点悲催的,我出门散步,然后坐在一方草地开始读《伦敦》杂志……

伦敦是人间天堂……

打开话匣子我就说个没完,记忆在奔涌。

给英国文学学生组织的酒会是最悲催的一个,我对出席的文豪一无所知,直到事后才能把人名对上号。(女主持极度无能,毫无介绍,以至于这些文化名人在我们这些学生眼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教授)我只见过大卫·戴奇,他是一个著名的批评家,将在剑桥开课。事后才了解到在场的有大诗人史蒂芬·斯宾德,BBC的头儿约翰·李曼——他也是文学评论杂志《伦敦》的编辑,文化评论家斯诺爵士!只能苦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被引荐,我吞下对无能主持的愤怒,暗自决心在剑桥开始写作后再结交这些名人吧,这样只会更好。听说艾略特也被邀请但不能出席……

妈妈,这里每一条小街都弥漫着悠久的传统、历史,可以感触到其间那种雍容沉潜、不紧不慢的节奏,多少世纪在背后流淌……

海上航行很好,有卡尔做伴,他陪我喝茶,在甲板上长长地散步聊天。天气阴晴各半,但我没有晕船,每天晚上在船行颠簸中跳舞,与海涛为伴,无论阴晴昼夜。每天早上甲板上有热汤供应以及下午茶(在伦敦过了一个寒冷的雨天之后我才体会到下午茶的妙处),早饭有烤牛肉,冷的!一个满口伦敦东区土话的服务员,滑稽可笑至极……

第一站落脚法国!我们在香堡停靠,卡尔和我上岸,度过此生最迷人的下午。我终于明白法国为什么能出大画家:一切都是粉红色和松绿色,古怪又充满生命力;到处是自行车,工人们都在喝红酒,早熟的儿童,微小的店铺,户外咖啡馆,灰色嵌金带银的教堂,我觉得回到了家乡。我们在一个长满奇花异草的公园闲逛,到处是喷泉、鲜花,好多小孩在喂金鱼和滚铁环。到处是小婴儿。我甚至鼓起勇气对几个坐在长凳上的老妇蹦了几句法语,她们谈锋甚健,我爱上这里所有的小孩子。我未来的第一个假期要来法国!这里充满温暖活力,五光十色,恣肆随意。每个东西都是小巧美丽个性化。终于远离美国那些八车道的高速公路和巨无霸超市,这里的街道是给自行车和恋人漫步的,街灯下街道扶手上都插满鲜花。

收信甚慰。离家已久,至今没有永久地址。我还是满心快乐,在这一路旅行最晕头转向的阶段,我还是相信未来在剑桥的生活将会安好。请给我写信,我会一点一点给你回信。到了剑桥再给你继续写,爱你、弟弟和外公外婆!

西微

1955年10月3日,剑桥

最亲爱的妈妈:

如此又开始一学期了,也许因为开头毫无章法,一切缓慢启动,但正因为如此我可以在剑桥发展自己丰富的生活,智力和社交并进。

直觉生活扎根以后,我会比以前更开心,剑桥的空气里,那些小巷深处都好像弥漫着金色的希望。我决心在此处努力学习(虽然我的专业知识甚至不如那些专家级别的学生),开辟属于我的文学天地,企望一旦沉潜内心世界会得到滋养壮大。

庆幸自己离开伦敦的美国人群,和大学老友苏·维勒的意中人一起发现伦敦的波西米亚区,喝朗姆酒,吃咸肉三明治,在一个叫“鸽群”的狄更斯时代的酒吧天井里远眺夜色中退潮的泰晤士河,月光中苍白的天鹅在浅流中漂着,河底的泥清晰可见,这晚好神秘……

听闻那些退稿信了,我准备把那些投稿的诗收回,整理后给英国的文学杂志投稿。迫切期待尘埃落定后开始写作,春天会高产。如果现在有作品发表的消息该多好,鼓舞士气。最近生活丰富多彩,经历和演出多多,是孕育新作的时候了,“宁静中诗情沉淀”[36]……

……欢迎寄来自家的饼干,有家的味道。这几个星期我蛮想家的;我乐于给予爱,目前环境陌生无人可给,颇痛苦。请原谅我的絮叨,给你写信寂寞得以缓解,希望书信往来可以正常而不是我一人对空独白。

像两年前一样,生活从头开始,开头的困难总会过去的。爱你,代我向亲爱的弟弟和外公外婆致意!

你的西微

1955年10月5日,剑桥

继上周日信中的流水再写些这些天的良辰美景吧,老实说我喜欢这里。……

……很想结识英国男人,而不是现在周围这些美国佬。想象一下,这里男女比例是10:1!就像那个活色生香的玛格丽特·罗伯兹(就是那个骑摩托车的南非人)告诉我的,一旦开始社交,你可以所有时间都在约会。我买了一本《大学生手册》,这本书说明了剑桥的方方面面,还挺风趣。美国大学的学生社团跟剑桥的课外活动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啊,这里可以找到与世界上一切活动有关的俱乐部,从焦炭咖啡、品酒、牵线木偶,到小圈圈投射游戏,俱乐部应有尽有。每个教授都有自己的俱乐部,社交俱乐部,才智俱乐部,几百个音乐和戏剧俱乐部。

很明显写作是夕阳事业,大学刊物兴起又退潮,诗歌写作在快速消费中飞快被边缘化。我要试试探索一下各类英国文学杂志,希望有所突破。一旦在这里发表诗歌将标志我正式成为英国文学公民。

今天我去见了我的学业指导: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从名目繁多的讲座中选课,比史密斯学院时困难多了。就此搁笔。爱你们!

你的快乐的西微

1955年10月24日,剑桥

最亲爱的母亲:

英国童谣说:“喂,爱莫琳,你去了哪里?去觐见女王陛下。”上周六我离女王仅三尺远,激动得无语。那天上午一直在下雨,女王夫妇来剑桥大学参加一个兽医实验室开业典礼,顺便光临我们这里。我们穿着黑色长袍列队在饭堂走廊的两边,我就站在举行欢迎仪式的小舞台旁,人群里抑制不住的激动气氛让我有点吃惊。

好几次虚假情报,终于人群安静下来,只见女王夫妇走进带浮花天花板的饭厅,大家一起欢呼。女王穿着条绿连衣裙,公主裙式的大衣和帽子;公爵特别风趣幽默,谈笑风生,笑得令人信服,他真是有魅力。他们停停走走,随意跟队伍里的女生聊天,公爵的观察力很敏锐。然后纽汉姆学院的学生代表出来接受女王祝福,这个场面很可爱。我随众人走进雨里送女王夫妇坐皇家汽车离开,再次因为如此近距离见到殿下而激动,在镁光灯闪烁、众人欢呼中他们离开去三一学院吃午饭。

下午还有续篇:在雨中我骑车去ADC剧院参加最后一次彩排,当天晚上就有演出。结果在我急急忙忙骑车的一路上看见许多人夹道站着,于是我问一个警察皇家车队何时抵达,他笑了起来,说:“一两分钟以后,你快走吧。”警察示意我前进,他们穿着笔挺的白色制服,我身着红雨衣骑在自行车上,在夹道欢迎的人群的一片笑声中驰过,好像是那个负责撒红玫瑰花瓣开道的花童。如果我胆子大一点,应该在车上对人群左右鞠躬致意,但是我不想让这些围观者过于激动。女王夫妇亲善优雅,在我眼中他们自有一种高贵的光芒。但是想到他们日常工作里这些亲民和社交重任,我并不羡慕,他们乐此不疲,子民也忠心,愿意在雨中成群结队出来欢呼他们的女王……

……昨晚我跟一个在工党俱乐部舞会上认识的男孩儿约会,上周跟他喝过一次茶,他的名字是麦罗瑞·沃博。每次我见到他,他的性格层面就丰富一点,首先,他特别英俊,有别于苍白纤细的英国青年,他五官轮廓分明,高大粗犷,黑发,脸色红润。他是学自然科学专业的,昨天下午下雨,他让我端一杯雪梨酒坐在一只舒服的大皮椅里,为我弹一个多小时的钢琴:贝多芬,斯卡拉蒂,海顿的曲子,他时不时停下来解释给我听。他演奏水平极好,解说时很幽默,然后我们去光顾ADC剧院的聚会,之后又去参加国王学院的星期天晚上的音乐会。那是我听过的最绝妙的音乐会,在国王学院建筑蕾丝花边一样的光影中,听双簧管和钢琴合奏辛德米斯的曲子、巴托克的小提琴双重奏曲、舒伯特为海涅的五首诗谱写的歌曲。最后我们去一家叫“泰姬陵”的印度餐馆吃饭,他在印度生活过九年,所以可以用印度语跟侍者交谈点菜。这一晚完美结束,骑车回家,希望以后再和他约会,下周必须努力读书啦。

西微

1955年11月7日,剑桥

最亲爱的母亲:

今天潮湿温暖的11月天气,在饱含水汽的空气里落叶纷飞。这周时间充斥人和书,我慢慢体会到我心中的理想生活是什么了,在剑桥这么一个学业、社交、课外活动事事皆可为的地方,选择很重要。

总结几天来的人和事:跟那个活力四射的黑人男孩——内森尼尔·勒马约会几次……星期一我跟他去了一家波西米亚风的咖啡馆,这是我来到英伦以后第一次尽兴聚会欢谈。性格上,内森跟我很像,热情,没有心机,对人过于信任到天真的地步,这跟这里的英国男人普遍的装腔作势、繁文缛节完全不同……

又去了学联大楼吃饭,其中的辩论俱乐部是剑桥唯一一个女士没有男人陪同不得入内的地方,看了一场排演得很好的话剧——《我是一只照相机》……这部剧让我生起创作冲动。演剧会花太多时间,幸好我没有被选中参加圣徒巴塞罗米欧纪念节的演出,当然,自尊心也小受挫折,我有繁重的阅读任务,宁可做一个二流作家不做一个二流演员。

……剑桥大学的两本小型杂志接受了我的诗歌,今天下午会和编辑见面。我现在对于阅读的态度跟大学论文一样:知道将来某一天会完成的,但是对于进度缓慢烦不胜烦。

爱你的西微

1955年11月22日,剑桥

最亲爱的母亲:

今天收到你周六写的信,我有立刻坐下来回信的冲动,虽然诸事已经在昨天信中一一汇报了。随着圣诞临近,乡愁不时袭来,让我经常有到剑桥那些古老的鹅卵石路上喊话的冲动,告诉校园里的人我有多么好的母亲、弟弟、祖父母和朋友,远离他们、背井离乡的我是多么悲剧啊。无论年岁多大,人都有放下一切,对自己的亲人吐露心声的冲动,只有亲人才能接受他的本我……

如果细想,就会发现我们在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身边花的时间很少,比如沃伦,在他由少年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我却远在他乡,我渴望自己能在他身边了解他的成长……

我愿意带着你的圣诞礼物去巴黎,在下雪的寒冷圣诞早晨打开它。现在最困难的事莫过于给别人写回信,他们给我写了好多信啊!但我特别喜欢给你和理查德·萨森写信,他现在巴黎,每每让我觉得跨越英吉利海峡就有我的旧情……

……剑桥大学的女导师们大多令人恐怖,几乎像从狄更斯小说里走出来的,纽汉姆学院导师共餐桌真是人间一景啊!每天我们这些快乐的、毫无心机的美国人,南非学生,苏格兰学生都偷偷对导师们的形色各异品头论足:从高大苍白、僵尸一样长紫色头发的女导师(真的是紫色头发!),到查尔斯·亚当斯一样的肥胖侏儒(必须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到盛汤的大桶)。当然,他们都是博学才子,但是我的印象是他们的治学经历都是二流甚至二手货,对我来说书斋生活等于是活死人。我必须强迫自己从温暾安全的静止中摆脱出来,扑进鲜活世界中去,那里人们的心灵和思考才是真正的教育。我天生乐于助人,周围的人也乐于接受我。躲进书斋和故纸中,远离尘嚣是一种诱惑,但是就像叶芝临终所说,“很幸运有些俗世朋友”,我愿意进入俗世。

……有个感觉,我之所以喜欢麦罗瑞,因为在我心中把他当作沃伦的替身:强壮,英俊,美德与温柔结合。

我觉得自己会养育优秀的孩子,对自己的孩子既有强烈的爱又有合理的教化!

我听从你信中的教导,在书信中我们密切相连。12月3日以后在期末的忙乱结束以后,我会给博顿小姐送去续签富布赖特的申请表格。

爱你们的西微

1955年12月10日,剑桥

最亲爱的母亲:

昨天收到那个美好的圣诞礼盒,太好啦!……我立刻吃了好些块榛子曲奇饼干,那种特殊的坚果和奶油的香味只有家中的圣诞节才有,立刻把我带进记忆的洪流,常常一首歌和一丝味道会唤回整个过去……

这星期的生活既困难又愉快,我意识到它跟过去我寒假回家的时间类似:先是计划宏大,每天都安排了很多事情,结果就是睡觉,弹钢琴,吃零食,任由自己闲散,等待新学期开始。但是如果不把每一分钟都充分利用,拼命工作,我都于心不甘,但我又给自己开脱,这周好好休息之后下周开始就能精力更充沛吧……

我亲爱的麦罗瑞最近一直在学校,明天才回他伦敦的家。最近他每天来喝下午茶,然后度过一个夜晚,自从高中毕业后我还没有过这种健康的男女同校生活。跟大学时周末出门看戏逛酒吧喝酒不同,现在的大部分时间跟麦罗瑞一起听音乐,朗读诗文,喝茶,骑车出门,聊天……上星期三,老朋友内特·拉马[37]跟麦罗瑞一起来喝茶。内特已经动身前往巴黎,他答应给我在左岸找一个省钱的公寓,等我到达时就可以安心入住。

……我希望能见见麦罗瑞,他母亲要求我去伦敦,我大概星期天会去见他们全家,在我从巴黎回来以后吧……身为犹太人的麦家的亲戚都想来见见我这个基督教女孩儿。但我实际上不算一个虔诚的教徒,最多是文化上的基督徒,在信仰上我反而接近犹太教。麦家是典型的英国犹太人家,温暖,有爱心,像美国人。

……巴黎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大都会,幸好我不需要单独面对。内特和萨森会陪我逛这个不夜之城,不像伦敦每晚11点店铺准时关门歇业。这个圣诞远离家,我带着爱意思念你。

你的西微

1955年12月13日,剑桥

亲爱的普茹蒂太太!

……一旦动笔写信我意识到多么渴望跟你交谈!在写作上,这个夏天我计划写一些短篇故事,情节结合在家庭生活背景下的人和事。我喜欢操持家务,喜欢读书但并不想做一个学者,对职业妇女生涯也无兴趣,我相信我会做一个好母亲,在这方面延展我的生活阅历!

我现在开始接受不完美是人生常态。生活和写作,这两者彼此限制又彼此丰富,源源不断,循环往复,我希望能留下自己的鸿爪雪痕,只言片语;过去大学征文投稿得奖的简单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代之以更复杂的边际不明确的生活,无奖可得,但时有心领神会的一刻惊喜,比如遇知音交谈,看到日出时金色的霞光,还有终于成功把所想所念清晰地付诸纸上……

成人生活中最大的困难在于接受悲剧和冲突的常态,无法逃避。我时有自我怀疑,是否能应对挑战,真心希望不仅对自己负责也能对得起别人的厚望,这是在剑桥校园五光十色、妙趣横生的生活中我偶尔想到的,但是懂得这些痛苦的生活真相并不予人以嘉奖,只有警醒。

我想跟你分享我的内心独白和日常生活,我时常想起你,想起在贵府客厅里的那些下午茶、雪莉酒的时光,贵府近于我的第二个家了,还有去年夏天在布鲁克兰乡村俱乐部度过的美好时光!

圣诞节是亲朋好友团聚的时候,此时此刻我希望让你知道,在精神世界里我一直跟你亲近着,言语不能表达我的爱意……

向你致意!

爱你的西微

1956年1月25日,剑桥

亲爱的母亲:

千万让我知道外婆的病情进展,祈祷一切平安,但是你应该理解,我宁肯现在知情都比以后晴天霹雳好,所以万一有事千万不要对我隐瞒。我关注不代表我就担心得受不了。

现在每天坚持写作几小时,至少。以威尼斯的马蒂斯教堂为蓝本构思的25页故事已经完成第一稿;你无法想象我的欣慰,当看到构思的故事呈现在纸上,即使不及原来理想中的那么完美;当我说我必须写作,不是说我必须发表,这两者有很大区别。最重要的是把我混沌的经历予以美学的形式,就是詹姆斯·乔伊斯所说的那样,就像天主教徒去教堂忏悔后获得赦免。

对自己的写作不再有虚荣心,我相信如果努力的话作品会有竞争力能获得发表。我从写作过程中而不是发表中得到安慰。如果灵感枯竭,像上学期那样,我就静静等待,努力生活,眼睛、耳朵和心都更加开放,这样灵感来到时创作会更多产。那个威尼斯的故事倾注了我的心血与爱,我会努力琢之磨之。

关于婚嫁问题,不要担心我会遇人不淑嫁一白痴,或者嫁给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不会的了。至今这些个对我有意思的优秀才俊都不合适,很遗憾……我每每想到这些男生只接受我个性中的一小部分我就望而却步,我们自然而然都期待自己最完美最全面的个性会在婚姻中展露实现,同时也帮助对方实现。你也许已经听说,理查德·萨森[38]是我唯一中意的,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比他更才华横溢,充满活力的了,但他为自己才华付出的代价却是常年抑郁,健康欠佳。若与这样的人为伴,长此以往将生活在忽好忽坏的不确定中。他是我见过的最圣洁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我将永远爱他……最讽刺的是,他的外表并不是我心仪的那种,事实如此。

在剑桥我最亲密的朋友是耐德·勒莫。我星期天跟他喝咖啡,遇到他的一个在《泰晤士报》工作的朋友,已婚,很鼓舞士气,告诉我一些暑期工作的机会,写作性质。耐德是真正的朋友,温暖,感情世界跟我相似:阳光,外向;同时严肃认真。他的导师是阿赤宝德·麦克拉史,我的导师是艾尔弗雷德·卡津,我们都决心投入写作,我很高兴剑桥有他这样的同道。

请告诉沃伦我佩服他工作之余还这么能干,我自愧不如,事情往往比想象的容易。

爱你的西微

1956年2月2日,剑桥

亲爱的妈妈:

今早读你的信,万分感动,心系外婆。如果我能帮你减轻负担和操劳就好了,开车,照顾外婆。万一她有不测我见不到她,真可怕!最让我悲哀的是我爱她但却什么都做不了,完全不能尽照顾之责。请每天向外婆传达我的爱意;她的力量、信仰和存在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每次我回家她都开车来接我,给我做饭,做家里所有的家庭琐事,真不能想象家里没有她!

亲爱的妈妈,请千万别恐慌,无论如何,你都要坚强。我可以直接给外婆写信吗?我愿意经常给她写些小卡片字条让她开心,想起她我心里充满温柔……

……(我的两首发表在《剑桥》杂志上的诗,评论并不佳;每首诗有十个评论,我不觉得这些评论者好到哪里,不过用大而无当的批评来显示他们的聪明,我不开心,但是内心深处没有受影响,我会继续写作。)……

今早我收到戈登[39]的一封信,他4月初要来德国访问大学,寻找深造机会。我希望能跟他见面,也许还能和他一起在德国小游。任何家乡来的人对于我都像天使,也许3月底去意大利然后去德国找他,跟他旅行会是多愉快啊……我期待明年夏天能跟沃伦一起旅行。他申请国际旅行项目的结果如何,请告知。

我昨天和克里斯·列文森喝茶,他是剑桥大学一些小杂志的编辑,也是剑桥的诗人,他的诗也受到糟心的评论。如今是一个聪明的评论家们所吐槽的“无诗值得评论”的年代,他们痛恨词句通顺形式整饬,但这恰恰是我想追求的。当他们批评一首诗“艺术独特”“仅存娱乐价值”时,我恨不得大喊:“我就想这样写!”

……我很喜欢大卫·戴奇的现代小说讲座(讲弗吉尼亚·伍尔芙和詹姆斯·乔伊斯),都是妙品。(他在《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牛津皇后》的文章,让我愤愤,要是我写会写得好很多,他文章里都是些从海报和报纸上转摘下来的二手报道,而我完全是亲身经历,下次我会主动了。)英国可以拿来调侃他们的英国范儿,我想写一些幽默段子,调侃学院人物尤其是奇形怪状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导师们。

亲爱的妈妈,请一定保重自己,爱你!希望外婆康复,明年6月你能到英国来……

西微

1956年3月3日,剑桥

最亲爱的妈妈:

……现在纽汉姆学院的地面已经被紫色和金色的西番莲花覆盖,白色的是雪花莲。

我想告诉你,你的来信鼓舞我!上星期一你的信中抄录的麦克斯·埃尔曼[40]的警句对我疲惫的心灵像牛奶和蜜,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词语的力量多么惊人!我也喜欢今天收到的你的两封信。我不知道你是否感觉到这半年来我历尽艰辛以后变得柔和,我已经超越“不听劝”的阶段,在信中跟你交流心事,欢迎你的人生智慧。你也许没有意识到我多么敬佩你:你的工作,对我们的教育,你在卫理斯理精心给我们营建的一个家,你让沃伦和我受到相对于我们来说美国最好的教育。所有这些,都来自你的积极努力,不停的鼓励,让我们安然度过最黑暗的困境。我最佩服的是你的坚韧和灵活,总是在不停地找到新路。

……我对男生的态度有一个巨大转变,我不再因为他们不是理查德而诅咒这些人,而是随遇而安接受约会和朋友邀请,享受友情和陪伴。我比以前更宽容、友善,即便在寻找“一生之爱”,也不妨与良好男士看看电影、散步、聊天什么的。

……在克里斯·列文森那里跟史蒂芬·斯宾德一众诗人喝雪莉酒。[41]一旦我写的诗多攒几首,就投寄到他的杂志。另外,英国的文学圈近亲繁殖,所有作家都跑到伦敦来,知道彼此的作品、情史和八卦,一刻不停地谈论分析彼此作品。美国文坛的清教徒式的空寂也是一种好!

在《伯尔托夫评论》杂志的野蛮聚会上遇到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前剑桥校园诗人,我为他写了我迄今最好的诗,这是我唯一遇到的、在才智上可以跟我平起平坐的男生,但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这就是生活。[42]将给你寄去我最近的诗作。

爱你的西微

1956年3月13日,剑桥

亲爱的美丽的圣母一样的母亲:

按住你的帽子,接受这个旋风一样的喜讯!今年春天早到,所有冬天的怀疑、暗黑、恐惧都在今天早上传来的喜讯中破裂:

我的富布赖特奖学金续约啦!

假期开始前的喜出望外!你可以想象这个消息让我多安心啊!这个忙乱的学期,我一直觉得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不能达到要求的好成绩!这个好消息带来的能量足够让我在剩下的学期中鼓足勇气再次冲刺。奖学金给了我12个月的生活费,包括夏天留在英国的费用。6月13号到22号,如果你能来英国,我可以请客招待你啦!带你逛伦敦和剑桥将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啊!而且完全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觉得我的表演和写作肯定对申请奖学金有帮助的,因为我的学院推荐信肯定一般般;我的申请信也是写得蛮雄辩,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口才很好!……

……我并不能画得或者写得出类拔萃,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用完美主义的眼光苛求自己,而是随心而作,用我并不完美的笔和打字机来创作,跟我喜欢的人分享。你的上封信给我带来全新的力量,我周围都是才华横溢神仙般的人物,我崇拜有加,跟他们比我的一点成就和才能微小如尘芥,我常常怀疑:“我能教谁呢?”如果有人指点,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一路,还是颇有成就感,学业上小有建树。跟真正的大师相比我还是无知,但跟高中和大学时代比起来,我已经很渊博了。

还有另一个好消息:我计划在4月初跟戈登在德国某地见面,然后租车游历德国、奥地利、瑞士和意大利(想象春天时节的威尼斯、罗马和卡普里吧),像一个童话!拉梅耶太太[43]给我写了一封真诚的信,我和戈登性格相仿(纯友谊意义上),绝对可以结伴出游。我不想一个人独自去意大利,单身女性在欧洲独行会不停受到无聊男人骚扰。

在这里我的导师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漂亮女导师,剑桥校园我最敬佩的女人。与她在哲学逻辑上的争辩,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英国哲学家一路辩到D.H.劳伦斯,智力上我会飞快长足进步。我一直想学习哲学,现在机会来了。她是全院受人尊敬的年轻导师。下学期开始我需要德语辅导,一个暑假都需学习德语……

另外要提的:你知道我一直深爱理查德,我们彼此深爱,每念及此我就心痛。他是我的心灵之伴,灵魂的相遇让我圣洁,给我巨大力量。威尔斯利小镇的社区,我念兹想兹的“我们的小镇”,让我不舒服的是我总是不能容忍戈登这样的男孩,我对理查德不满意的地方,就在他文弱的外表、病态的气质与他博大的内心不相当。传统的价值观并不看好他,他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你能理解我的两难处境吗?戈登有金玉皮囊,理查德有美玉般的心灵,我生活的世界这两者分裂,争战,很难!喜欢完美的我想把这矛盾体结合,是不可能的任务!向所有人致意!

你的快乐的西微

1956年4月19日,剑桥

最亲爱的母亲:

好几天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我希望这段时间的生活重担在你的承受范围内……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最美好也是雷电般惊人的消息,希望你帮我想想也分享给家中亲人,我找到了我的热爱,这个男人,这个诗人,叫特德·休斯的男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一生中第一次,一切笑声、力量、知识、写作能力,一切的一切都用到极端,你应该看看他,听到他!……

他身形巨大,身强力壮……他写诗,越写越多,源源不断。他知道许多动物的习惯,带我去看奶牛和黑鸭子,我诗兴大发,写出的诗比以前有力,比以前任何诗都好,随信附上我的一首诗,是一个月夜我们去看猫头鹰以后写的。

现在我随时随地有诗的灵感,快乐得如舌灿莲花,比以前更多生长的力量。我不仅仅是崇拜他,我可以一眼看到他的本质……同时我也了解自己,我强大到可以保持独立,不管发生什么……

……我接受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生活,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成长,长成一个女人中的女人。在快乐之巅,做女人的智慧和快乐、幽默和力量难以言表。

上周我们在卢克·梅耶家里吃饭。卢克是一个出色的美国少年诗人,自成一格。我们几个算不上文学圈子,就是在一起写作、阅读、聊天,从我们生命的血肉纤维中产生出诗歌。卢克的女朋友是一个艺术家,我们一见如故。特德很懂音乐,我们在唱片店听免费的贝多芬和巴托克。下周我会给特德和一个犹太朋友艾柯做饭,然后一起去听艾柯收藏的贝多芬的音乐唱片。真是很快乐,即便是在特德去西班牙和澳大利亚前的这段有限的时间跟他在一起。我一点都不嫉妒,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已经足够快乐,足够到可以享受全部生活的喜与忧,似乎与古今的诗人同在,与霍普金斯、托马斯、乔叟、莎士比亚、布莱克、唐恩同在。

你的充满爱意的西微

1956年4月21日,剑桥

亲爱的妈妈:

我希望我穷尽阅历生活中一切有深度、有广度的快乐和焦灼可以给你带来一丝安慰,在此刻你最伤心的时刻。现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加入剑桥的周报《大学校报》,随信附上我在周报上发的第一篇文章和两幅速写。富布赖特委员会要高兴极了!报社已经给我布置了采访任务,时装故事,还有在赛马会上的速写任务。我特别喜欢报社的男生,女记者只有两个,我觉得自己像玛格丽特·希金斯[44]。

特别采访编辑邀请我下周二同去伦敦的科莱里奇酒店,参加一个为布尔加宁[45]和赫鲁晓夫举行的酒会。我兴奋不已,应该裹着美国星条旗出席!难以置信,你女儿和苏联首脑在一起宴饮!

我停不下来地写诗!越写越好。诗来自特德教我的草木野兽动物大地。我们昨天步行15英里,穿越树林田野,回来经过月光下的格兰切斯特和猫头鹰的睡梦。

附上三首诗为你庆生,你可以在生日那天朗诵!记得买一只好看的旅行箱!机票定好后告诉我,我可以开始预订旅馆。这里是伊甸园,每个人都光彩照人,我要带你好好浏览。

爱你的时刻歌唱的西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