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读于史密斯学院

[1950年9月—1953年6月]

1950年9月27日,史密斯学院第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嗯,离半夜还有五分钟了,我想想这五分钟我将我的第一封信写给我最喜欢的人。如果我的字行歪斜,是因为晚上我喝了太多的苹果酒。

宿舍虽粗于装饰,现在已经很像家的样子。具体的东西有时可以非常可爱。下午3点才搬进来,这几个小时内已经发生好些事,我愿意静静地了解我的新环境,结识同楼的女生们。

感觉自己贸然误入一所纽约的公寓……枫木桌面光滑得像丝绒。我爱我的房间,将好好打点装饰它。刚才躺下来休息了半小时,静听时钟的嘀嗒,嘀嗒声有节奏,自信如一个人的心跳——所以我决定把它放在衣橱上。

……我们有个小聚会,其中一个堪萨斯来的一年级新生让我们哄堂大笑,我们三人聊了一会儿。然后我离开,从一楼上到二楼跟安[1]聊天,最后回到宿舍已经11点30分。我对女生世界是陌生的,得花时间学习交往之道。天哪!一个楼里跟我同龄的就有48个女孩儿!晕倒啊!史密斯我们这级新生一共有600个女生!管理我们的楼长叫莎士比亚太太,她人很和善。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爱你的西微[2]

1950年9月30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妈妈:

……体检过程是赤身裸体裹着床单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听到无数次“脱下床单”的命令,以至于现在得提醒自己别忘记穿衣服。我的高度是5英尺9英寸,体重137磅,姿态良好。在拍照时,为了让耳朵和脚跟在一条线上,我不停地往下看自己的脚,最后医生说:“你再往前倾就要摔倒啦!”

……回到宿舍就收到一直等待的信,一封你的信,两封读者来信[3]……我听到关于你的消息就高兴,尤其是关于去埃克斯特男校看弟弟的事。

……晚饭以后我们围在钢琴边弹唱,足有一个小时,丽萨在拉手风琴,两把夏威夷四弦琴一起伴奏,我们齐唱流行歌。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在家里的生活哪里比得上这种集体情谊,我喜欢她们每一个人。

一展歌喉以后,两个邻楼的女生到我房间来做作业,结果我们开始聊查尔斯顿……安·戴维多一直在做她的宗教课作业,我们一直在谈宗教话题,她是我觉得最可以做朋友的。她是一个自由思想者,我们深谈到宗教、上帝和人类,她父母都是犹太人,我觉得她很漂亮,跟我一样高,脸上有雀斑,棕色头发,蓝眼睛。

……我在卡片上提到的敏感男生尚未出现,我再等他一个月吧,因为诗我对他心动。

爱你,西微

1950年10月1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安·戴维多,那个我之前跟你提到的犹太姑娘,帮我找了一个阿姆赫斯特学院的男生约会,是三对人集体约会,当男生到的时候,我的那个6英尺高,干干净净,让我松一口气……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安排的,但我还是很幸运遇到这样一个英俊的“盲约”……比尔和我很快离开人群去他的房间,那里有壁炉、地毯和一张舒适的大沙发,我们交谈很坦率。他指出几处我个性里一般隐藏不露的特点,我很吃惊。他身上有种敏感的气质,把他跟同龄酗酒、土里土气的红脖子男生区别开来,所以我很放心地聊天,他让我想起沃伦……他没有过来追求我,这是我喜欢的地方。我们谈论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宗教、自我什么的,具体说了什么我完全记不得了,他忽然站起来带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跳舞。跳了几支舞以后,他再次突然停下来,带我去校园散步,夜色下的校园美得如梦,跳舞的音乐从房子里飘出来,路灯被夜雾遮住,山坡在雾中看着像世界的尽头……

这是我来到史密斯以来,第一次觉得内心平静。我喜欢交往,但乐趣只在于跟单个人交往。我们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说话,我觉得身心安宁,他也是。到12点30分随人群回到各自的学校,我觉得很快乐,还好不用一脸假笑地坐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眼看着自己约会的男生喝醉酒,吸二手烟。这个男生真是天性和善甜蜜,他参加划船运动,我告诉他沃伦也是……

回到我的宿舍楼,我们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大多数情侣都回来了,在门外吻别亲热,也不管旁人在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些人就是没有自制力啊!”然后亲亲我的鼻尖,就离开了。

基本就是这样。他说幸好知道我住的宿舍楼,以后不用满校园找我。他对我的观察是这样:我努力生活,戏剧女王,说话像一个小女生在课堂汇报,有南方口音!

别介意我的啰唆啊,约会是大学生活里的大事,第一次约会以后我才感觉真正融入了。

爱你的西微

1950年10月31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妈妈:

我刚刚结束跟蒙塞尔小姐[4]的谈话回来,之前我还傻傻地问你我应该对她说什么。跟她见面以后谈话很自然,她本人不漂亮但可亲可敬——灰发,带雀斑的脸,蓝眼睛熠熠闪光。她需要同所有接受奖学金的女生见面,了解她们的具体情况然后跟校董汇报。换句话说,她是校董和奖学金获得者之间的中介,校董通过她了解每个奖学金受益人是谁,是否值得投资。我跟她描述自己课程的精彩——法语课跟历史课关联,艺术课又影响植物学;还有我想学习写作课和艺术课,还有我喜欢同宿舍楼的女生们——高年级生教我们新生未来的大学图景;还有到了周末可以打扮一下出门去玩,约会或者到乡间自由骑车远足,在我告诉她我多么喜欢这一切的时候,几乎泪下,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辜负学校,拿到好的成绩……我担心一开口我会紧张僵硬,但是我的热情慢慢把紧张冲散,我说这里生活多么丰富刺激,我的宿舍楼是最好的,她强调周末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不能宅在宿舍。

现在我要写到最激动人心的部分——谁赞助我奖学金。蒙塞尔小姐希望每个受惠女生跟她们的赞助人建立联系,这样捐钱的人的慈善活动有具体到人的落实。除了奥立佛·西金斯·普茹蒂,谁还能慷慨解囊给我850美元的奖学金呢!蒙塞尔小姐说这笔钱很少给大一新生,但是因为我热爱写作和我在《大西洋月刊》上得奖(我担心《大西洋月刊》的荣誉被拔高太多啦),普茹蒂女士想见我,听我谈谈我的文艺成就、未来计划和史密斯学院对我的影响。现在我带着无穷动力一头扎进枯燥的英国文学理论以及艺术练习,眼中闪着誓死完成的狠光。我一定要抓紧所有机遇!史密斯学院有点让人吃不消哈。奥立佛·西金斯·普茹蒂是不是她的小说《斯泰拉·达拉斯》女主角的原型呢?她住在马萨诸塞州的布鲁克兰镇[5]。

我不能忍受平庸中流……这个感恩节估计就是睡觉和学习了。至于出门社交——这周六出门耍。在家时间不多,出门耍留给在学校的时间吧。

鲍勃(高中时的男朋友),老实说我没有太多时间想到他……大学生活紧张,无暇想家或者想念男友。男孩子现在我的生活里排列第二,情感麻木,在新时间里生存要紧感情第二,分心越少越好。

希望自己不辜负所有这些机会!

爱你的西微

1950年11月15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有时学业必须暂且放在一边,今晚就是这样的时候:波士顿大学的彼得·博托奇博士来做“婚前性关系”的讲座,之前我一直刻苦读书,今晚需要去听他一席谈。这个话题吸引无数听众,讲座教室爆棚。必须承认,他知道大学生想听什么话题,讲起来毫不避讳,我很快忘记了他的粗糙沙哑嗓音,听得入神……

至于他讲演的内容,他不想妄下论断,希望大家在这话题上开始探索,在过去成例和历史基础上,听众可以构架自己的生活经历。

自然我倾向于冷静的逻辑,没有埃米尔这样的男朋友来把我往感性上拖,自从埃米尔以后我还没有男朋友呢,我的感情世界现在冬眠中,也许是好事吧,把所有的精力和智力投入到史密斯学院,情操高尚。没有异性伴侣的空白期又很难受,我需要异性的倾慕来证明自己在魅力、智力上的超前,但现在没有任何感情关注,除了一个亲密的女友。

现在是感情荒芜期,是提升知性的好时间。虽然情感上不满足但广交朋友,我的顽固的乐观主义让我相信,现在的静等会让我在找到男朋友时更珍惜,获得更多乐趣。

至于大学课程,我开始看到光明之路,思考能力出现从未有过的拉伸、延展,这还是刚刚开始呢。未来呈现无限希望和挑战。经常自己哼唱,无论多么疲倦。儿时有过的无忧无虑现在史密斯学院得到恢复。在忧喜循环往复中,我的写作总能找到通路。我不会完全失去自我。一旦我的奖学金确定了,我要把精力转向艺术和创意写作。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原来觉得不可超越的黑色的竞争之墙,现在破碎成一个个具体的人。我跟大家一样努力读书,周末时间让我放松,恢复精力,良好的学习习惯建立起来,变得像科学管理,所以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周末。

最重要的是,我很快乐,经历痛苦以后对任何发生的事情可以坐而欣赏,奇怪的是,我对大学生活适应得很快,可以比以前更享受生活。

如果我能把现在凝固住,变成艺术和写作就好了!但是没有精力,顾不过来,我像动物那样储备脂肪,冬眠中慢慢消化。我的直觉是,我对学习的热爱,对人的热爱,有一天会让我学会完美的艺术表达,达到我确立的目标。你能理清这些絮语中的逻辑吗?也许你能比女儿分析得更清晰。

爱你的西微

1950年12月10日,史密斯学院[6]

亲爱的母亲:

……很为一个朋友的精神状态担心……近日来她的活泼开朗越来越勉强。昨天,午饭以后我请她来我宿舍,一开始她躲避,不肯多说,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她脸色变难看,最后开始哭了。原来自从感恩节以后她就不能专心做功课,她不停地说:“我做不了功课了,永远不能!”她睡眠不足,在凌晨醒来,不停地担心课业,但又完全无能为力……最后她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在智力上够不上史密斯的标准,即使她能完成作业也不是读史密斯的料,她父母要么是为了让她进史密斯而骗她,要么就是对她的低能弱智一无所知。这个女生除了恐慌以外完全麻木。她说除了自杀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已经在积攒安眠药和刀片。哦妈妈,你不知道我感觉多么无力,跟她说了一个下午……我如果能亲自监督她的作息和睡眠就好了,哪怕只有几天,强迫她睡觉。但我又不能对莎士比亚太太或者别人透露她的病情,怕她从此不对我打开心扉。唯一的办法是给她父母写信,提醒他们,她的疲倦的状态需要好好休息。她承认最简单的办法是在家里用汽车自杀……她母亲一直跟她说没有关系,她可以胜任课业。她母亲绝对没有想到她现在的糟糕状态。

也许这事跟我无关,我很关心这个女生,感觉自己有责任帮助她。如果你是她母亲,她就不会陷入现在的抑郁了。

爱你的西微

1951年2月,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我等着过了周末以后告诉你。星期六早上我跟迪克·诺顿[7]去耶鲁大学。他写信来邀请我去他校园小游一两天,也许他觉得应该陪小表妹看看名校吧,反正我在那里度过很好的时光。

星期六一天都在下雨,所以我们坐在他的房间里聊天,他无所不知!现在我完全相信知识来自科学,我计划春假和暑假找一些物理、化学和数学的入门教材来补一补课。也许沃伦可以帮我。我相信科学是万物运行背后的自然法则,但是对这些自然法则一窍不通。我的写作和绘画如果不是以这些理性法则为基础发展来的,将毫无价值。诗歌和艺术是我擅长的表达,但是我没有理由不学习一些科学定律,让我靠近世界的真实。

我昨晚回来以后迫切地想学习,要是不跟高水平人接触很容易自满自足……我没完没了地问迪克他在社会学调查中遇到的人,以及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就是好奇心的驱使让我想了解这些,不是反观自身状态。他有一副好头脑,同时又才华横溢,跳舞,滑冰,游泳,等等,无所不能,他无私地花两天时间陪我……

爱你的西微

1951年2月25日,史密斯学院

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一个大四女生午饭时对我说:“恭喜你又上了学院大堂的墙报!”这意味着我又被什么媒体报道提到,出于好奇,我赶过去看看,发现是一幅类似于人物速写的卡通漫画,标题是《少女的胜利》,卡通上一个写作姿势的少女,有点像我,旁边一只奶牛,下面的文字:“生来就为写作!西尔维娅·普拉斯,17岁,发奋写作。为了写农场的故事她下乡当农民,现在她在写有关海的故事。”然后是另一幅速写,上书:“我将在船上打工。”还有:“国家级杂志发表了她的两篇作品,证明了她的写作才能。这个来自马萨诸塞州威尔斯利的金发少女刚刚获得史密斯学院的全额奖学金[8]。”仔细看,发现所有这些云里雾里的似是而非的报道来自《伊利诺伊星报》,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我“要写海”的八卦,笑死了。

1951年4月18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想到离大学第一年结束还有45天,心里就有点害怕。要是没有压力和考试,人生也虚度了,往前看是越来越加速的奋斗和工作,直到人生终点。令人鼓舞的是今天我们在小教堂谈到选修荣誉课程的事,一周12小时的课制对我吸引力很大,我当然选这个!24小时一周的课制会让我马不停蹄,疲于奔命于孤立的各科之间,没有任何时间吸收消化。

想到大学二年级要选什么课就头痛,我依然不能决定选什么专业,直觉是应该选一门写作课和实用艺术课,也许应该选择英国文学课和艺术史课,为以后选择专业打基础,还应该选科学、政治学和社会学,但后者跟我的时间冲突。如果我选择社会服务很快就可以挣钱自立,明年夏天你可以帮我找一份秘书的工作,联合国的工作也有指望——问题是,我真的想进入职场做职业妇女吗,还是选英文和艺术专业以后做自由艺术职业者?我恨“职场”一词,如果能嫁给一个可以容忍妻子做自由艺术家的男人就好了,我现在得开始思考今后的专业和人生道路,重点是这一生到底要做什么。

明年的写作课如果受挫的话,我不介意,奥立佛·西金斯·普茹蒂相信我有写作才华,艺术老师曼泽先生晚饭前花了一小时跟我解释他喜欢我的作品,顺便说一句,曼泽先生还是一个美食家。

至于暑期工作……玛霞和我准备在斯旺普斯考特镇帮人看孩子,打工,祝我们顺利吧!

爱你的西微

1951年6月20日,斯旺普斯考特

生活万岁![9]

亲爱的母亲:

我已经跟全人类切断联系了,不知道怎么能挨过这一星期。想家,想把头靠在你肩上哭。管教孩子的原则是不要把孩子变成控制大人的小皇帝,但怎么做得到?!现在我一刻不间断地看着孩子,跟他们一起荡秋千,踢球,哪里有余暇做自己的事?也许我就应该不停地跟在他们身后追着管着,这才算一个尽职尽力的保姆?

昨晚苦于无人倾吐内心而失眠。我的一天从早上6点或者6点30分开始,不是被第一声哭声吵醒,就是熊孩子破门而入。M先生和太太住在楼下,他们有一个到处闯祸的婴儿,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喜欢在蹦床上跟着哥哥做出各种惊险动作。我的职责是,先监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穿衣洗漱,然后下楼帮助做早饭。然后洗碗,铺床,整理房间,用本迪克斯洗衣机洗衣服,衣服洗好后拿出来晾晒,然后看孩子。没有厨师,有一个女人一周三次来家里做饭干活,在那三天里她如果能帮我和孩子做一顿午饭就好了。她很能干,干活麻利,她会不会嫌我在厨房碍手碍脚?希望你来信教我一些烹饪蔬菜和肉的技巧。女主人海伦不在家的时候,我得给自己和孩子做午饭(!),平时午饭以后两个小小孩儿午睡,大男孩子在他的屋里自己玩,我可以休息一小时。但是因为孩子每天要换洗衣服,有好多熨烫要做(我只负责熨烫孩子的衣服)。我给孩子和自己做晚饭,但愿能尽快适应这些难以下咽的食物。晚饭后我给婴儿洗澡,送她上床睡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玩到晚上7点过后,然后我叫他们去洗澡睡觉。如果听从管教,8点以前他们就都通通上床,一天无事了,但这时我已经累得读不进一页书了……

应该对孩子的打闹视而不见吗?怎么才能激发孩子彼此间的尊重?严格管教还是默不作声?

从我的房间窗户可以看到海滩,风景如画,但是我坐在这里精疲力竭,看不到奴隶般的日子何时有个尽头,从早上6点开始忙一直到晚上8点……

可以肯定,现在我这个样子是不会跑到布鲁斯特见迪克的:太难看了,满脸青春痘,晒黑的皮肤褪色成苍白,双目深陷,如果我漂亮的话,也无所谓,问题是我不漂亮。唯有在信中保持愉快的面貌……

给我写信,但别指望我能立刻回信……

你的西微

1951年10月8日,康涅狄格州雪伦镇

亲爱的母亲:

刚刚过了一个独特的梦境一样的周末!一辈子从来没有过,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像传说中的24小时内过尽一生。

从头说起。星期六下午2时,史密斯学院的15个女生往雪伦镇进发。玛霞和我开一辆乳白色的敞篷跑车,带着另外三个女生和一个达特茅斯学院的男生,想象我穿着藏青色波蕾诺套裙、棕色大衣坐在敞篷车后车座上的样子吧。两个多小时驱驰在洒满阳光的康涅狄格州山谷里,秋色浓郁,在傍晚的太阳斜照下,山坡上火红的槭树、黄色的枫树和嫣红色的橡树在车外飞驰而过,绚烂到目眩。

大约下午5点钟,终于抵达榆林庄园[10]!……宽阔的草坪,山坡上几棵四散的巨树,俯瞰整个山谷,远处的田园牧场和斑斓的秋树森林渐渐消失在蓝紫色的天际。

大门口一辆卡车正在往上装成箱的香槟酒,穿过大堂后有无数的房间,四处摆放着古董收藏、艺术品。女生大部分睡在三楼,玛霞、我和琼·斯特朗分到最好的房间,琼是私立学校彭费特校长的女儿。我们住的大宅叫石屋,玛霞和我合睡一张双人床,有单独的浴室,房间装饰得像镀金时代[11]的小说里描写的:阳台,金色的帘幕,窗外风景如画。我们在床上休息了一小时,对未知的激动人心的夜晚分外憧憬。

琼、玛霞和我坐着巴克莱的司机开的黑色凯迪拉克车到雪伦旅店,那里已经摆上够20—30个女生吃的自助餐。晚餐后,我们三个在月光照耀下的夜路上蹦蹦跳跳,回到我们住的豪宅。再休息一个小时,感觉像《飘》的女主人公郝思嘉在舞会前小憩,然后起来梳洗打扮,我在熨烫自己的黑色晚礼服时跟菲佣小厮闲聊。

不久司机前来,载我们去巴克莱府邸。顺着石阶而上,是大门前立着白色柱子的殖民地式豪宅,巴克莱的府宅。进门后到处是身着长舞裙的女孩子,塔夫绸、缎子和丝绸裙子组成衣香鬓影,我看看玛霞,她穿着一件丁香紫的波纹绸裙子,我们互相眨眼睛莞尔,走到露台上。时间尚早,我们可以闲逛,封闭的天井在宅子的中央,有两层楼高,上有玻璃屋顶,照见外面树影。你记得波士顿著名的杰克太太的天井吗?就是那个样子:喷水池的水涓涓流淌,阳台栏杆上爬藤植物缠枝蜷蔓,地上是蓝色瓷砖镶拼出马赛克瓷砖画,粉红色的墙,植物茂盛,到处都是。法式落地门开出去通向草地,草地上已经设了宴会用的大帐篷……有两个酒吧,无所不在的招待在送香槟酒。帐篷里装饰着气球,日本纸灯笼,墙上贴着花花草草,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跳舞的台子已经搭好了。我站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希望你在这里,看到我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很漂亮,连百万富翁的女儿都夸奖我的衣裙。

晚上9点30分女生依次被司仪高声宣布,然后进场,在舞会正式开始前的几分钟有一种紧张感,即将开始的晚会像一个悬念,女生们聚在一起喝着冒着气泡的香槟酒,窃窃私语。我开始后悔没有带一个男生舞伴来,羡慕那些有男生保护的女生,不知道我能不能竞争得过一众高挑美女们。

结果,幸好没有带固定的舞伴,否则就像那些女生一样被捆住手脚。

我碰巧站在一个戴眼镜的耶鲁男生旁,整个耶鲁大学的毕业班男生都被邀请,舞会就是耶鲁男跟史密斯女搭配。莫润的哥哥就是耶鲁男其中之一,巴克莱家族是典型的天主教家庭,十个孩子,都出类拔萃,好多作家。

那一刻我决定与其等着男生前来搭讪,不如自己跳舞。站在我旁边的男生是哲学专业的,学者型,卡尔,很是自卑,我们一边喝香槟一边聊天,我几乎要劝说他去执教,这时舞曲开始了,天哪,我越说人家越自卑了。这时一个高个子鹰钩鼻的男生艾瑞克来救场了。我们走到走廊的长凳上休息,从那里可以看到园子里的树叶被灯光照亮,特别魔幻,艾瑞克和我都喜欢英文专业。

回到舞池中,哲学家卡尔邀请我去康奈尔过周末,我拒绝了,这时艾瑞克进来。下一轮跟《耶鲁新闻》的编辑跳一段短暂的狐步舞,没有下文。这时耶鲁的男生清唱乐队五分普夫开始表演,乐队中的一个曾经是迪克的室友,他不停地朝我做鬼脸。

一个黑头发的外国人插进来,说的话我完全不懂,最后他掏出一张名片,“康斯坦丁·西达蒙·厄瑞思托夫”……他是一个绝佳的舞伴,舞步飞快,跟着他跳舞只看到周围彩灯飞旋,唯一静止的是他的脸。他的父亲是俄国高加索山区的军队将领,他是普林斯顿的学生[12]。

在香槟的作用下我舞步如飞,跳查尔斯顿舞时我的舞伴换成一个叫柏拉图的男生——柏拉图·斯克拉斯,他是电影制片公司20世纪福克斯总裁的儿子,他父亲是希腊人。柏拉图很可爱,在我们跳舞时,他停下来告诉我带我去看一幅画,我们穿过喷水池流水潺潺的天井,走进一间小客厅,在壁炉架上是一幅波提切利的玛当娜。

他说:“你长得像她。”

我听了很感动……后来我才知道他遍游世界,会说包括希腊语在内的好几门语言,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相信《圣经》说的神灵启示和末日审判,等等。你可以想象,我可以跟他进行深奥的交谈,在如此精彩的聚会上遇到这么多精彩纷呈的人,真是幸福!

之后又换了几个别的舞伴,但最终康斯坦丁再次找到我,我们一直跳舞,跳到出汗,热得不行了走出来到草地上。夜色美好,星星出来了,我们在大树的阴影下伴随着帐篷里远远传来的乐声跳华尔兹舞。

康斯坦丁是那种可以深聊的人,我可以用“大词”,讨论深奥的话题。想象如此良辰美景的夜晚,如此可爱英俊的男子亲吻你的手,深情款款地赞美你的美貌,赞美你的香肩。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我也就把这些溢美之词当作友好的玩笑,天底下所有的年轻姑娘都有漂亮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如果明眸皓齿是唯一的选择标准,就不须来找我。

他说他可以开车送我回家,我们在无边的夜色里一直开着车夜游。我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知道在格鲁吉亚“伊阿宋与金羊毛”的传说,格鲁吉亚和中国一样,在俄国人“还是猴子”的时候,它已经是一支古老的文明,除此以外,他还谈到爱、生育、原子能源……无话不谈。

我问他如果一个女人年老色衰怎么办,他用最优美的嗓音说:“一个女人对于她所嫁的人来说永远美丽。”

……我问他应该怎么称呼他,他给我三个名字。

我回答:“我最喜欢康斯坦丁,因为这个名字音节起伏优美。”

他说:“我有一个92岁的老祖母就是这么叫我,康斯坦丁,她也是喜欢四个音节在舌头上滚动的感觉。”

他开始引吭高歌,这时教堂的钟敲了四下,我背诵我最喜欢的诗给他听,他很喜欢。你要是听到他对人生和世界的妙论就好了,我是这么喜欢他,甚至开始相信他对我的夸赞。

我开玩笑,提醒他别在我的长头发里窒息,他回答那将是多么“诗意的死”。这些肉麻话很荒唐。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自然地表达自己,也没有听到这种知音般的回应。我忽然理解做女人的幸福,当一个男人亲吻你的肩膀,夸你美丽动人,最重要的是夸你智力超群。

我们终于到达,他让我在车里等着,下车帮我开门,深深鞠躬,说:“我的女士。”

我回答“主公殿下”,像中世纪小说里写的那样走进自己的城堡。

当我倒在床上时教堂的钟声敲了五下,玛霞已经睡着了,我时睡时醒,做着各种各样的梦,可以听到窗外长风带雨入林,雨点打在墙上的常春藤叶子上。

醒来是一个灰色的雨天,中午1点在巴克莱的大宅吃早午饭,30—40个女生,寥寥几个男生,黑人仆佣送进赤铜大盘装着的早餐:炒鸡蛋、火腿、香肠、面包、果酱、白色谷粉粥、咖啡、果汁……太豪华了!早饭以后我和玛霞回屋,并排躺在床上,在灰色的雨天,暖烘烘的被子下面谈论比较着昨晚的经历,被快乐和爱溢满。

下午3点,黑色的凯迪拉克再次来接我们回家,五个女生同车,我坐在驾驶副座上,车在秋雨和落叶中离开,我沉默。

回到校园,回到现实中,但感觉自己还在那个神奇的夜晚,在日本纸灯笼和100个月亮下和艾瑞克、柏拉图和我的可爱的康斯坦丁飞旋跳舞,四周灯光迷离,枝叶纷披,乐声在我脑海中飞扬。

希望你在我身边看到那一场盛会,看到我在其中!你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所以我回来就立刻给你写信。

我不知道是否能再次见到康斯坦丁,他会不会只是一个幻觉,在那个场合下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幻景。那个晚上我真的爱上了他,听他讲述他活跃的思考,他可爱的家人,唱歌和吟诗……

我得走了,课程进度很紧张,快跟不上了,19号见!

爱你的西微

1951年10月20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妈妈:

……两封转来的信,其中一封是艾迪·科恩的,另外一封是《星期六文学评论》的毫不留情的退稿信,看来我还不能跟伊迪斯·华顿[13]这样的才女比啊!这个打击被另外一封美丽的信抵消了,是的,那是康斯坦丁的信,他没有像精灵一样随着香槟的气泡消失。我给了他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样写道:“亲爱的康斯坦丁,自从我们在星光下的草地上跳舞,谈论格鲁吉亚的部落、生活的目的、世界末日的可能性,我希望能见到你,重新继续我们四个小时的神秘相会。”我嘲笑自己的天真,发了信以后不知道他会不会回信,那些聪明高深的谈话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我回家时会把他的回复带回来,他邀请我11月3日去普林斯顿。收到信以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尖叫一声,一下坐在地板上。现在我总结一下利弊:

第一,两个周末都出门,对学习不利。(补救办法:这周末回家我会好好休息,然后努力学习。如果我真的赴约的话,那么之后直到感恩节我都不再出门。)

第二,去普林斯顿耗资不菲,路途遥远。我星期六早上7点就要出门,路上要走五个小时。(至今还没有在社交上花钱,结识康斯坦丁很有潜力,去普林斯顿对我是新的经历。)

现在我要问你,你介意我去赴约吗?我计划在下面两个星期里好好打点自己,康斯坦丁是这个学期我心仪的男孩,事关我的未来生活,值得我花费火车票的钱前往。

也可能真在普林斯顿见到他就会失望,好像啤酒痛饮后泛苦的余味,日光下的大学橄榄球赛能不能跟凌晨5点草地钟声、日本纸灯笼的迷离浪漫相提并论?

等到你读到他的信再回答,但我又需要你尽快回复。

1951年10月21日,史密斯学院

如果成熟意味着能够做出重大决定的话,那我的成熟超过玛土撒拉[14]。千思万想之后,我还是决定不去普林斯顿了,英语文学课的笔试推迟到周二,11月6日;那个周三,11月7日有政治学课的笔试,我原来打算在周一和周二复习的,这样一来去普林斯顿就不可能。同宿舍楼所有女生都读过康斯坦丁的信,一致催我前去赴约,传说我要嫁进俄国贵族社会了,如此这般。但是理性还是占了上风。我将给他写一封礼节性的回复,建议我们改期再约。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他,我会很开心;如果见不到,我将诅咒命运把这么好一个机会放在我面前一晃而过,让我说“不”。在现在阶段,很难说什么更重要,现在的学习任务还是未来婚嫁,两者很难平衡。这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优秀男生,我很希望能再次见到艾瑞克和康斯坦丁。我很幸运能参加莫润的成年礼舞会,顺便提一下,她的哥哥比尔·巴克莱刚刚出版了一本书——《上帝和耶鲁人》,他们一家真是了不起,这么多知识分子。

我现在放弃给《小姐》杂志写稿的计划了,太忙了,明年一定要在学期开始前写稿子。现在在赶累积下来的功课。心情大振,鼻炎几乎痊愈,我爱你,爱康斯坦丁,爱史密斯学院!一方面是人生短暂,无限的变化和可能性倏忽即过;另一方面,得做出眼前的正确决策,不去普林斯顿。

鼻炎,发作时天昏地暗,一旦呼吸正常又觉得新生了一样。

周五见面!

爱你的西微

1952年11月19日,史密斯学院[15]

深深吸一口气,准备接受坏消息。

……上帝啊,多么希望我能回家休息几天。对不起,但是我现在真是很焦虑,已经焦虑了一个星期了,因焦虑而病,身心挫折后生病……我的人生观现在悬于一门课的成败上——科学课。好像把我的鼻子硬按在自己的鼻涕里那种恶心,为了逃课我连自杀都想到了。我在一架无法前行的跑步机上奔跑,我的其他专业课都是光彩熠熠,就这门课让我害怕这个学期的每一天。真正的恐慌是,日常生活的微小选择都变得像山一样不可逾越,生活不能正常进行,我现在反复想的都是怎么逃课,我诅咒自己为什么不在暑期学校完成它,那些枯燥的公式让我恶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打开课本我就觉得生病,每周至少浪费10个小时在它上面,这门课会对我的余生造成伤害:现在没有时间读乔叟作品,文思枯竭,一辈子都将笼罩在枯燥公式的恐怖阴影下。我反问自己,当初怎么不选地质课呢?任何“有形”物体的科学都比这好啊,如果不逃走我就要疯了!我的创造力一去不复返地枯竭!我根本不想理解这门课。我是否应该去学校的心理医生那里求助,告诉她这门课让我思维瘫痪?生活真是荒诞啊,如果第二个学期能退课也好,可以稍稍看到光明。感恩节以后有两门考试,一篇论文要交,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另外假期在家还得好好休息。幸好鼻炎没有发作。一想到为了一门课而自杀,我就觉得头晕恶心。现在每一天的课程进度在累积,我痛恨公式、原子价、原子和分子……这是伪科学啊!真是被它毁了。我不太敢去跟心理医生或者牧师什么的去说,他们会让我放弃别的活动一心攻读公式和数学关系,我绝对不想放弃校刊记者的活动。数学公式等早就被我忘到脑后,这是我学不进去的原因。这一整学年的时光花在这上面,被它缠上,被它击瘫,真是浪费啊!如果这课有个了结,我能再次看到生活之光。

哦,母亲,我真想号啕大哭。生活是这样黑暗,两个最好的朋友迪克和玛霞都不在身边,这门课要把我折磨疯了:我最担心的是我的精神状态!这样的恐慌以后生活怎么办啊!我痛恨这门课,太可恶可憎了,它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全是公式,还仅仅是第一门科学课呢。上帝啊,我的生活一团糟!我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万事万物都虚空,毫无意义,这根本不是教育,是地狱啊!我怎么才能跟学院交涉让他们允许我在学期中间退出这门课?我怎么才能说服心理医生,如果我不从这些可怕的公式中逃走我要发疯的?我的理性在离我而去,我得逃离。每个人都很开心,但我从上这门课的第一天就走进了魔障。

我已经完全恐慌。一方面我要逃课,我的创作哲学跟这课的死记硬背不可调和,另一方面从学校奖学金来说我的表现非常丢人:至今一切功课优异,如果我在这门废物一样的科学课上发癫,不及格,他们就会开除我,把我踢出去。现在每个星期我都害怕碰科学课的课本,这本书消灭我对生活的爱和意志力。不是说花更多功夫就能学得好,功课上我落后了好几章,但那是为了跟上现在讲课的进度。如果第二学期可以退课的话,还有一线光明,但是现在这学期怎么办?度日如年!现在又得交论文了,又是一个星期的内容在压迫我,让我呕吐。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也许吧。但这学期不停地需要调整,我受不了啊。科学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全无用处。我得承认,肤浅地学到一点科学皮毛知识对我理解生活毫无用处。[16]

哦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反抗,反抗这门课的折磨。我要是能理解这门课在教什么就好了,但是真的不懂啊!如何才能跟外人解释,让心理医生理解呢?我感觉空虚,校医院的休息条根本医治不了我的病。

我会坚持到感恩节,哦,这个绝望的陷阱!

爱你的空虚的西微

1952年12月1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沃伦:

现在花几分钟时间给我最喜欢的男生写信。好多事情值得一提,生活很是厚待你的老姐姐,虽然她差点科学课考试不及格,什么库隆,安培,焦耳,瓦特……

迪克从肺痨疗养院回来过圣诞节,那时正是“可提联”社交舞会的时间,但是因为他回来我就不能参加舞会了,去年我生病的时候,他也这么做出牺牲。跳舞毕竟跟友情不能比,我还是很高兴能见到他的。圣诞节以后我会跟着他坐火车回疗养院看看,住在那里的一个医生家,医生平素写小说,我可以见到纽约所有患肺痨的卡车司机了,很好玩!

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你感恩节离开以后,发生一件好事?我去跟迪克的哥哥派瑞吃晚饭,见到他在耶鲁的两个室友,去之前派瑞在电话里告诉我其中一个刚刚订婚,另外一个是他班上的第一名(派瑞是第二名),麦伦·洛兹[17]。我以为会见到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生,当我走进诺顿家的客厅时,出乎意料,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站起来对我微笑致意,我立刻被吸引住了。他完全不像一个学者。猜猜他夏天做什么?他是底特律老虎队的投球手,去年夏天他挣了一万块钱!不可思议!他的父母是奥匈移民,在钢铁厂上班,几乎不会说英语,他将在三年读完耶鲁大学,明年秋天上耶鲁医学院。你见过如此这般的全才吗?他将在12月13日参加我们劳伦斯楼的舞会,这样我们有机会结识。祝我好运,用我的美丽知性魅力捕获这样一个人才!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些棒球队的知识,底特律老虎队到底属于哪一个棒球联盟?……

现在要睡觉了。“要记住我爱你,宝贝儿!”米基·斯皮兰的名言。我想知道你的意见,我想听听你对麦伦的意见,这世界上仅有我们两人拥有共同的童年:家庭聚会,魔鬼与野兽,糖豆和沙克拉拉肉干。不是所有姐姐都有这么一个聪明英俊的弟弟。你觉得麦伦如何?我不想把他吓跑,但也不想急着谈婚论嫁,我还有几年的自由时间;我可以想象他在棒球赛上让姑娘团团围住。生活里还有别的更多乐趣。

给我回信。

爱你的西微

1953年1月19日,史密斯学院[18]

亲爱的母亲:

世事奇妙有序,自有它独特的运作方式:落入低谷,完全绝望,就像我去年秋天那样,每一根稻草都是可以击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你摔到腿,时来运转,满心欢喜,好运气忽然像树上熟透的苹果那样落在你头上……

首先,学校已经批准我申请旁听科学课不计学分……你见证了我去年秋天的焦虑,感觉世界末日一样。现在我可以选修一门弥尔顿的诗歌课替代那可恶的科学课,集中力量在现代诗歌的灵魂和创作上,这是好事。

今天是我断腿三星期的“纪念日”,我要向世界证明一条断腿不能挡住我这样足智多谋的人。谢谢你来信鼓励,这正是我需要的,哦,妈妈,我太高兴了。如果在积雪的严冬,跌倒骨折都不能打败我,春天将是怎么样的茂盛复活?

爱你的西微

1953年3月3日,史密斯学院

[计划去耶鲁跟麦伦约会]

最亲爱的人:

……那件连衣裙礼服挂在宿舍的窗口,银灰色中闪着玫瑰色的光泽,今天我把头发剪短,那种短短的、头发内卷的、听差小男孩发型,12.95美元买了一双银色高跟鞋……配上我的莱茵石项链和耳环,变成一个银色公主,感觉也像一个公主。希望今年能入选费尔·贝塔荣誉协会,这样可以一试我的荣誉协会礼服。你知道我是帕奇先生的班上唯一得A的!

但愿我能赢得《小姐》杂志竞赛,那这一年就太完美了!姑且搁笔。

你的忙碌的一身银色的西微

1953年3月6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我跟麦伦之间有深厚的友谊,但没有确定关系,各自都有完全的选择自由……最近这几年我们都还不想做出最后的人生决定……我也想看看他在医学院的进步怎么样。他心理特别年轻,从大男孩升级成熟为一个男人他需要好多鼓励和感情支持,我当然愿意给予……但是我和他之间,爱情是难以捉摸、缓慢理性的过程,在我将自己未来五十年交付出之前,我想完全了解一个人,也想对未来有一个明确的图景。

1953年3月17日

最亲爱的原创者:

虽然特别想瞌睡,又急着赶学期论文,我还是觉得充满爱意,满心甜蜜,想跟你分享,生活流水在快乐地流着,指尖头萌发出紫罗兰,迎春花在发梢之间滋长,脚步所到之处都是银铃和小提琴的音乐。

为何如此开心?因为昨天在医生那里拍了X光片子,检查后发现我的双腿健康有力;因为我按照《纽约客》编辑的要求修改了那首十九行诗,果然很好,我第二天给他们再次寄过去;因为在学校新闻处,我极有可能拿到《汉普郡报》通讯员的职位,能挣150—200美元,这是我至今能得到的赚钱最多的工作;还因为周围有友谊环绕,玛霞、恩内德,等等才华横溢的朋友;因为麦伦·麦克尔·洛兹认为我集才华和美丽于一身;因为哥伦比亚医学院的雷蒙德·伍德里奇刚刚来信邀请我去纽约看芭蕾;也因为我刚刚收到《斯普林菲尔德每日新闻报》寄来的稿费,在汉普郡书店买了三本心仪已久的书和六张现代艺术的明信片:布满大幅黑白艺术照片的《新方向》,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弗洛伊德基本阅读》。在我努力过后生活可以如此美丽多姿。

1953年4月28日,史密斯学院

……昨天我当选为下届《史密斯评论》的编辑——这是大学里我最向往的工作,加上《汉普郡报》通讯员的工作,现在我在学校全力做两份工作……

昨晚见到诗人奥登,我终生难忘。他来到现代诗歌课上,花两个小时跟我们一起朗读分析他的长诗,亲眼看见他的智慧,风趣幽默、妙语连珠和他无限的知识交织,组成一场两小时的谈话,这是我将终生铭记的。朱尔小姐的客厅变成文学的乐园,我感到自己生命的升华。史密斯的英文系在美国是独一无二的,今年的研讨会和奥登的来访,给它增添了文学盛会的荣光……

1953年5月12日,史密斯学院

最亲爱的哈佛生:

“我只约会穿白皮鞋的男子!”沃伦,我太为你骄傲了!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要在校园里奔走相告的冲动,欣喜若狂!哈佛录取了你!进校这一年你还不需要工作!

现在告诉我,奖学金以外你还得付多少学杂费?妈妈需要再交多少钱?希望她不出多少钱啊。她现在真是最窘迫,到底了!从她信里我推测她的溃疡病又在发作,又得吃婴儿糊糊,虽然她并不介意。我希望明年我完全可以自立,不需要她掏一分钱,除了暑期学校和去纽约的旅费。但愿啊,6月1日哈佛暑期学校能录取我。

我们现在得设计一个暑期计划,让妈妈即使在教书情况下还能好好修养身心。现在家里已经重新装修过,干净清爽,这是我最满意的一点,这样我带约会的男孩子回家,就不需要像过去那样战战兢兢把灯调得很暗,防止他们看见墙纸上的污迹和裂痕而耻笑我们,现在你可以大大方方把女孩子带回家了。问题是,母亲的银行账户里本来就所剩无几的钱,现在又要交学费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下面几年我们经济自立,希望我写的小说《真实故事》能挣些钱,我愿意不停地写这种庸俗故事来挣稿费。反讽的是,我为挣稿费而写的无聊故事都被退稿,真正让我挣到大钱的是我的纯艺术创作,比如给《小姐》和《哈珀斯》的稿子。

唯一想提醒你的,是你自己做早饭,母亲不需要动手。做早饭是她唯一不喜欢做的家务活。一个令人惊恐的事实是,如果我们接受她替我们的奉献,她杀了自己都有可能。她的无私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我们得像防范致命疾病一样防着她的无私。我的计划是挣足够的钱,这样夏天她不需要教书,可以享受暑假,休息,晒太阳,养精蓄锐,为秋天开学做准备。她总是不停地奔波忙碌。

我们在榨取母亲二十年生命心血和照顾之后,现在是回馈她以成倍的欢乐的时候了,这个夏天结束前我们和她一起去科德湾度假,你觉得怎么样?

暑期学校结束后,我们可以在8月最后一个星期去,或者在劳动节以后的那个周末,这样费用可以省不少。我现在还想不出怎么弄到汽车,反正我们可以一起凑钱给她租一个海滨小木屋,在布鲁斯特或者费尔姆斯这种小镇,你觉得呢?

……我们属于幸运者,食物,衣服,上美国最好的学校,而且都是我们的第一选择。但愿世界和平,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幸福生活不会化为灰烬。

还有好多可以跟你谈的:生活哲学,人生目标,做事的态度。现在我们可以彼此陪伴,互相协助扶持。我为你深感骄傲,希望你前程远大,能从我的人生经验教训中学到点什么!

保持冷静和酷的头脑,有时喝几杯冰凉的啤酒有帮助!

有一事需要提醒,一旦成功要小心低调,因为即使是最好的朋友都难免嫉妒,许多人暗自希望你从成功的顶峰跌至泥里。我从发表文章的经历发现的,朋友跟你分享喜悦,但总是会嫉妒你,生活就是如此……

爱你的因为你而骄傲的西微

1953年6月下旬,具体日期不详,纽约

亲爱的沃伦:

……我在纽约所见所闻:花花世界就像一个刨开的西瓜展现在面前,我目瞪口呆。待平静后消化这一个月经历的一切,定定神,我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现在精疲力竭,白天在办公室里卖命,晚上在暑热中出去应酬。只想并且就想回家,无止境地睡和玩,打网球,晒太阳(我现在肤色难看,黄黄的)。

我不知道你,我反正在学期最后几个星期马不停蹄,考试,交论文,赶申请,然后轨道突变就到纽约来了,我自己都完全晕乎。狂喜,震惊,大开眼界以后的激动、抑郁、躁动一起向我压过来,我多么想回家过一个安安静静的周末,在亲朋好友的温情中逃避。

比如说说我这星期的活动吧,六天时间头晕目眩:参观世界上第二大广告公司,第一次看到电视机,参观他们的高科技厨房,吃了高科技厨房里烹饪表演做的螃蟹肉沙拉,食物中毒,上吐下泻,生不如死地过了一天!在格林威治村里结识才华横溢的同声翻译专家,加利·克米洛夫,唯一的遗憾是他貌不如才,比我还矮几英寸,否则就是我的灵魂知音。另外一个晚上在东村听鲍勃·考克冉的少年朋友诗朗诵,吃了一顿牛排;另外一个晚上在皇后区的森林小丘网球俱乐部舞会上跟一个秘鲁驻联合国代表吵架,他是一个蛮横的富二代[19];周六去纽约洋基队棒球场看洋基队对老虎队的棒球比赛,在一群臭汗淋漓的观众里跟名嘴解说员麦尔·艾伦合影;在地铁里迷路,要饭的残疾人用粉红色、畸形无骨的小臂,像蛇一样卷夹着一个讨钱的罐子从我身边走过,想想中央公园的动物,它们跟我们的唯一区别就在铁笼子——天啊,所有这些光怪陆离都一起涌进我的脑子!

……你能把你的脏兮兮的主编姐姐连着她的行李从火车站接回家吗?我爱你远胜于那些纽约第五大道的广告狂人,那些带外国口音的醉鬼阔人。我会通知你我的棺材搭乘几点钟的火车抵达。

真的,在纽约的这一个月我没有不开心;这段时间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谙世故。史密斯学院的乡村生活跟纽约的潮湿、透不过气的荒原比起来简直是田园仙境;纽约,就像D.H.劳伦斯写道的:“是生命之树上璀璨的死树瘤。”相比之下我的家乡朋友就是热辣灼人的马提尼酒之后的一泓清凉的冰水。

……向你致意,向所有伟大至善的真正的人致意。

你的筋疲力尽,狂喜的纽约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