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恨卿从昏暗的屋中醒来,透过床帘,隐约可见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不安的问道:“是谁?”
那身影晃了晃,没有动。
半响,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饿了吗?”
虽然女子声音温柔,但赵恨卿还是没有放下戒备,他没有说话,那女子又道:“你昏睡一天了。我……给你备了些小食。”
见此人似乎没有恶意,赵恨卿警惕的问:“这是哪?”
女子道:“这是皇宫。昭岚殿内。”
赵恨卿不可思议:“皇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你把我带进来的?你又是谁?”
“我……”站在床帘外的女子,正是夏侯瑾,她不知道该如何自称,本也就是想偷偷的放些吃食就离开,谁知赵恨卿突然醒了。这倒是让她局促难堪起来。
赵恨卿轻轻掀开一角床帘,见到女子后,态度骤然冷绝,眼睛满是愤恨:“怎么是你!”
看见赵恨卿的脸,尤其是那双像极了周辰诀的眉眼,夏侯瑾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赵恨卿立刻拉拢了帘子,将她隔绝在外。
回想起赵媛被处死的那一幕,再想想操场上,她急切的否认着与自己的关系,赵恨卿顿时崩溃了,他身疲力竭的哭喊着:“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我讨厌你!”
夏侯瑾一颗心突然冰凉的透彻,她的双腿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她怔怔的听着赵恨卿痛苦的咆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见她不走,赵恨卿冲下床来,一把推开她,眼看着她像个稻草人一样木愣愣地倒下去,赵恨卿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分明……没有太使劲啊……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认我?
为什么这十三年来,你从没给过我希望?
为什么要生下我?
赵恨卿夺门而出
夏侯瑾咬着唇憋了好久好久,在赵恨卿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放声大哭。
这一天,终究来得太晚了,太迟了……
她浑浑噩噩的消磨了大半生,把时间和机会浪费在了不值得的地方,本以为人生如此,她甚至连生命都准备放弃了,却没想到上天会为她打开一扇窗,而窗外迎接她的不是灿烂温暖的阳光,而是阴冷无情的雪。
赵恨卿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宫里横冲乱撞,一路上宫人们纷纷向他行礼,这些人恭敬的态度他更加害怕,他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他不属于这里。
可皇宫太大了,他跑的大汗淋漓,也没能找到出路,直到没了力气,便一屁股坐在桥边,越想越难受,干脆捂着脑袋畅快淋漓的哭起来。
突然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头上,砰的一声闷响,他抬起头来,见水里漂着一只藤球。
“喂!你干什么的?小爷的球掉水里了,你下去给小爷捞上来!”说话的人远远的站在前方,是个约摸十岁的孩子,身着暗红色云纹锦袍,腰上挂着一串红珊瑚手串,双手叉腰,趾高气扬的对着他道:“看什么呢?说的就是你!”
赵恨卿环顾左右无人,确定了小孩叫的是自己。
赵恨卿正难过着呢,哪有心情应付他,不过看他衣着打扮不俗,应该也是个贵公子,不好招惹麻烦,便道:“我不会水。你叫别人帮你吧。”
头一次敢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拒绝自己,萧忆喜顿觉恼怒,脾气一上来,便不分青红皂白的道:“你的头撞掉了小爷的球,小爷还没治你的罪,你倒是推脱起来了?”
赵恨卿心想,怎么会有人这么不讲道理,不由也恼道:“分明是你的球砸了我。你非但不道歉,还颠倒黑白?”
“你还敢回嘴?”萧忆喜大声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小爷我给你道歉?你知道我是谁吗?就算是我砸了你又如何?能让小爷砸了,那是多少奴才求不来的荣幸!”
赵恨卿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萧忆喜怔了怔,越发恼怒:“那我偏要你做我的奴才!”说罢,便大叫着:“来人!来人!把他给小爷扔水里去!”
赵恨卿刚想跑,便被赶过来的宦官抓住,三四个人把他按在地上,一边打一边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殿下面前也敢放肆!”
萧忆喜甩着腰上的红珊瑚手串走上前来,得意洋洋地道:“敢得罪我?”说罢便朝宦官使了个眼色,赵恨卿立刻被拖到水池边,他的脸几乎快要贴着水面,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慢着。”
声音的主人是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脸上有一道细微的伤疤,她一出现,方才还凶巴巴的萧忆喜立刻满腹委屈的跑过去,抱住她道:“母妃母妃,他欺负我。”
漱玉看了看自家孩子,再看向赵恨卿,心里把对方身份已经摸了个透,心思急转之下。走过去亲自扶了赵恨卿起来:“小殿下不懂事,吓到你了吧?”
赵恨卿没有说话,漱玉温柔一笑问道:“你是哪家的公子?你家长辈呢?穿得这番单薄,仔细着凉。”说罢便拉起赵恨卿的手道:“先随我回嵘安殿吧。”
嵘安殿内,赵恨卿对着一道道美味佳肴狼吞虎咽,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再加上昏睡的太久,早就饥肠辘辘了。
萧忆喜看着他这副模样,嫌弃地道:“没吃过饭吗?”
漱玉看了他一眼,萧忆喜立刻闭了嘴。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望着漱玉递过来的帕子,赵恨卿犹犹豫豫的伸手接了。
漱玉问:“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出来这么久家里长辈该担心了。你告诉我,我让你家长来接你?”
赵恨卿摇摇头:“没有人会担心我,我没有家人。”
漱玉微微一笑:“怎么可能没有家人?那你是如何进宫的?是不是和家里人怄气了?不如与我说说?”
赵恨卿低着头,纠结的手指头缠在一起,鼻尖酸楚,却一言不发。
漱玉又道:“这世上哪有父母不疼惜子女的?只是大人有大人的难处,要试着去理解,去体谅。”
“难处?”赵恨卿抬起头来,有些悲凉:“因为为难,所以就可以放弃亲生骨肉,拒绝认他吗?因为为难,就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光彦叔叔从采石场里将他接出来,那么温和的对他说,可以不再为了别人而活,可以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价值。
还让自己叫他舅舅,教自己读书写字,让这自己这十三年来灰暗的人生,第一次照进了光。
他本以为,是上天可怜,许他一处安稳。
却没想到,事实如此残酷。
这一切,不过是夏侯瑾为了抛弃他,所做的铺垫。
她如果真的爱自己,为何不在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认回自己?
为何要派光彦叔叔去寻自己,为何要将自己带离潼阳,为何在操场上要否认自己的关系?为何要自己离她越来越远呢?
他想不通,她的难处。
赵恨卿吸了吸鼻子,一抹眼泪,极力的稳住情绪:“我没有家人,这里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要离开。娘娘,您能帮我吗?”
看着眼前的少年恳求的眼神,漱玉一笑:“这叫我怎么帮你呢?能出入宫门的男子,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是宦官内侍。都必须有宫谍。”
正当赵恨卿沮丧,萧忆喜道:“要不你净了身,在我身边留个名?自然就可以得到宫谍了!”
“净身?”赵恨卿不明所以,萧忆喜跑过去朝他耳语了两句,只见赵恨卿脸色霎时铁青。
漱玉隐晦的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莫要胡说了。可别吓到了他。”
萧忆喜得逞后笑得前俯后仰,漱玉朝赵恨卿道:“虽说如此是唯一的法子,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别听他胡诌。犯了糊涂心思。”
赵恨卿一言不发,萧忆喜凑上前盯着他:“你不会当真了吧?”
赵恨卿对上他皎洁的凤眼,两两相望,萧忆喜心里突然生出凉意,摸了摸鼻子尴尬的道:“我同你说笑呢。”
萧忆喜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正当此刻,有下人来报,说前勤殿来了人接赵恨卿过去。
漱玉没想到人来的这么快,有很多事情,她还没摸清。便吩咐先让人在外头等着,然后温和的朝赵恨卿道:“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便到这里找我,你乖巧又懂事,我是真心喜欢你。”
前勤殿中,萧歌山慵懒地坐在龙椅上,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少年,半响,朝他招招手道:“过来。”
赵恨卿还记着他将自己带在马背上的事,自然不敢过去。
见他这样,萧歌山笑了:“我是你爹。你怕我做什么?”
闻言,赵恨卿一愣。
萧歌山道:“你母亲是我的嫡妻,你自然是我儿子。怎么?上次的事吓到你了?”
“我真的……是你儿子吗?”赵恨卿充满怀疑的问
萧歌山突然严肃起来:“怎么?你不相信吗?”
赵恨卿吓得不敢说话,萧歌山走下去,拉着他的衣服来到铜镜前,两张毫不相似的脸映在上面,萧歌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朕老了。而你却像极了朕年少时候的样子。”像极了朕当年被迫从前勤殿搬出,寄身在魏贵妃身边时弱小无助的样子,看见你,朕仿佛能猜想到,朕当年的眼神是多么惊恐彷徨,多么小心翼翼。
赵恨卿端倪着镜中的两张脸,一个坚定严肃,一个迷惑犹疑,像与不像他说不出来。可他却突然不害怕了,众多的疑惑缠绕在他心中:“为什么?”
萧歌山反问:“什么为什么?”
赵恨卿道:“为什么,我的父亲是皇帝,我的母亲是贵妃,而我却在国公府里过了十三年惨无人道的日子?每天残根剩饭,任人欺凌,做着最脏最下作的活计,却从未得到过一丝温暖?”
萧歌山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背对着他无奈的道:“孩子,你若知道这十三年来我和你母亲是怎样走过来的,又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你便不会再问为什么了。”
赵恨卿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哭到:“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那天在操场上你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真是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你要那么对我?为什么她要将我送出潼阳?为什么你们不认我?”
“因为朕不确定。”萧歌山看向他道:“朕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些年来,因为各种原因,朕与你母亲的关系算不上融洽,你母亲一直向往平淡祥和的生活,当她知晓你还活着,她比任何人都珍惜你,她希望你过得如意顺遂,自在逍遥,不愿意你被皇家的繁缛礼节所束缚,不愿你被深宫里的形形色色所困顿。所以她选择了给你另一个天地。可你是朕的儿子,不论是权谋算计,还是虚与委蛇,这些都是你该承受的。身为皇子,从出生就在博弈,这是天生的宿命。除非死,除非胜,否则,绝无后路可退。你应该承担你的使命,接受命运的安排。而不是被妇人之见所谓的保护而变成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赵恨卿心底最后一道防线怦然倒塌,他难以自控的抱住自己嚎啕大哭,萧歌山看着他,心底平静如水,像是一尊木偶。
这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除了他自己,和躲在侧殿的夏侯瑾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