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5(自古多情空余恨 此情绵绵无绝期)

找到刘夫人一家时,已过了半月光景,待她经过重重关卡,带着那孩子来到我宫里时,望着眼前的人,我差点认不出来。

她本就年长,十三年来的磋磨练就了她一副老态龙钟模样,她跪在我下首,向我请安,语气哽咽:“草民参见贵妃娘娘。”

我扶起她:“姐姐受苦了。”

她抿着嘴,想哭却不敢,我看向她身后的少年:“这就是那个孩子?”

身后的孩子眉清目秀,眼睛里尽是天真懵懂,刘夫人道:“她母亲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了,我一直记着娘娘当初的话,养在身边。”

我点点头,招手让那孩子过来,端详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小的叫孟轩。”少年不安的模样让我想起二房大小姐那刁蛮的脾气,倒是反差极大。

我道:“你不必害怕,论起来,我与你母亲也颇有渊源,你在我这里大可以随性一些。”

少年点点头,我携着刘夫人坐下:“当初的事,是我连累了你们。只是今非昔比,往日的旧事就让他随风去吧。姐姐只要记着,这孩子回来,是认祖归宗的,你扶养皇嗣,有功于社稷,皇上必然不会亏待你们。”

刘夫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通,她道:“娘娘的话,草民记住了。这孩子命苦,这些年跟着我也没什么见识。都说这高门难就,更何况是皇宫大内,天子脚下。还望娘娘多加照拂。草民看着他长大,付出的心血是绝对对得起娘娘的托付的。”

我点点头,叫了人进来,将孟轩带出去:“给他安排在偏殿住下,晚上叫了皇上过来,咱们一起吃饭。”

孟轩走后,我看着刘夫人道:“这孩子性子有些懦弱。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对他不好,徒增烦恼罢了。”

刘夫人低头道:“娘娘放心。自出事以后,我家老爷便辞了官,我们一家回了永祥老家,我弟弟是个浪荡惯了的人,孩子生下来他没管过一天。后来又娶了新媳妇,为了不让孩子受气,就索性养在我这里了。”

我沉吟片刻后另有所指地道:“当初时局动荡,不论是何缘故导致二房大小姐过世的,我都能理解,只是终究是我夏侯府二房出去的嫡女,你总该让我有个明白。”

闻言,刘夫人一脸惊恐的跪在地上:“娘娘慈悲,我弟弟他就是个混账!”

我不自觉的抓紧了椅子的扶手:“这么说,二房大小姐的确……”

刘夫人哭道:“她自嫁过来就疯的越发厉害,天天叫嚷着自己是皇后,我弟弟将她关在柴房里,直到生产那天,孩子一落地便被抱走,她与我弟弟起了冲突,推搡之中撞在了灶台上……”

果然,我猜的不错,二房大小姐的死并不是病逝,我叹了口气,眨眨眼把眼泪逼回去,扶起她道:“千错万错,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也不会徒生是非。你们也都是受我牵连。二房大小姐也是代我受过。我不该责怪你,反而该谢谢你替我照顾这孩子,让二房留下血脉香火。”

刘夫人道:“娘娘仁德,广结善缘,我是前世修了福才接了娘娘托付,不敢托大。”

她这番场面话说出来只让我听得悲凉,想起赵媛,我苦笑道:“广结善缘?我若是个有福之人,又如何会落得这番下场?二房好歹留下香火,而我连自己的孩子一面都没见过。前朝的顺国公夫人赵媛,多么凌厉难缠的女子,虽是夫婿残疾,却也生了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想来这善恶有报也就是安慰人的话。”

刘夫人一脸疑惑地道:“娘娘说的可是赵恨卿?”

我想了想,那时赵媛叫他恨儿,刘夫人说的大抵就是那孩子吧。我愣了愣:“他竟然姓赵?怎么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刘夫人解释道:“这并非是顺国公的亲生子,而是顺国公死后不知从哪领养来的。大概是她也怕晚年膝下寂寞吧。可能是顺国公已死,没办法入继皇室家谱,所以随了她姓赵。”

我皱皱眉,那赵媛的心也太狠了,终归是养在膝下看着长大的,那孩子瞧着虽然有些怯懦,但也有情有义。赵媛不旦给他取了个这么不详的名字,还推着他出来送死。

我暗自摇头,刘夫人又道:“那孩子说来可是颇为可怜,原本入了那么尊荣的门第为养子,按理说应该是锦衣玉食的温养着,可顺国公夫人不知怎么想的,既然认了人家,不说视如己出,也该礼遇相待,可我却听说她对这养子非打即骂,打小让他随最低等的扫洒下人同吃同睡,甚至是旁人不愿做的粗重污秽的活计都安排给他。这哪是认了个养子?别人都说是认了个不用开工钱的粗使奴才。”

我越听越不是滋味,那孩子手臂上露出的伤痕陈旧交错,可见是没少受皮肉之苦。她这么对赵恨卿,赵恨卿居然还愿冲出来替她挡祸?真是奇了。

我道:“你不住京都,竟还能知晓这么多候门王府的密事?”

刘夫人不好意思一笑:“娘娘是知道我的,就是个爱热闹的,平日里虽是不住潼阳了,但也总是爱和各府的夫人们联络感情。”

我淡淡一笑,这我是知道的,刘夫人不就这个性子么。四处迎逢,交友广泛。

刘夫人又道:“说来也怪,也不知道她从哪抱来的这孩子,要说有父有母,这十多年却也不见有人来寻亲攀附。若说无父无母,却是像突然凭空蹦出来一样,毫无可查之处。”

我道:“这孩子自小便被带回来养了吗?”

刘夫人掰着指头算了算,煞有其事的道:“是啊。入府时约摸才半岁吧?那时候顺国公刚刚过世,您的二姐夫萧景,也就是当时的国主突然不理朝政,文武百官还联合跪在宫门外求他复朝呢。结果没几个月端平王领着退位诏书扶持萧冕上位登基了。”刘夫人说着哀哀一叹:“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接连四次新朝换旧朝,说到底却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这圈里他们萧家人打打闹闹,凭白让我们这些局外人受波连。”

谁说不是呢。

萧歌山登基,端平郡主投降后抛弃萧冕一路南下逃亡,被斩首于荒野,萧冕则是不知所踪。

困在这圈里的,又何止我夏侯一氏。

刘夫人见夏侯瑾神情低落,连忙扇了自己一耳光,又道:“瞧我这嘴,就是不长记性。娘娘如今身份今非昔比,与皇上情深义重,哪里是我这混账能胡诌的。”

我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可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夏侯瑾了,现在的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些话你放在心里便罢了,说出来可是要惹祸的。”

刘夫人连连称是,我将自己的宫牌交给她,嘱咐道:“这孩子自小长在你身边,他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接触陌生的人和身份,难免会觉得孤独无助,以我如今的身份也不便太过照应,否则对他对我都没有益处。你若得空就常来宫里坐坐,也方便你和这孩子见面。”

刘夫人原以为,此次送孟轩进宫后便是天地悬殊,永不能再见。孟轩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如同自己骨肉一般,十多年的抚育之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这一送,是血肉分离的不舍,是刺骨割肉的痛苦。本已做好了生死不复相见,亦不复相认的准备,却不想还能有这机缘。刘夫人感激涕零的接过宫牌道:“草民谢娘娘恩典。”

刘夫人走后,我去偏殿看了那孩子,我进门的时候他还没发现,只见他拘谨的坐在绣金织罗的雕花软塌上,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脊背挺的笔直。双眼紧张又不安的打探着屋里的名贵摆设。

“像。真像。”我脑海中浮现二房大小姐的模样,不由叹道。

孟轩闻声吓了一跳,从软塌上弹了起来,看着我紧张的嘴瓢:“娘……娘娘……”

我微微一笑,也不靠近,只道:“这屋子怎么样?你可还喜欢?”

他小声地回答:“喜,喜欢。只是屋里头的东西太贵重了,我都不敢乱走,怕弄坏了。”

我忍不住笑了,随手拿起架子上的莲纹白玉颈瓶朝他递去道:“摸摸看。”

他犹犹豫豫的伸手,只是稍微碰了碰,便立刻将手缩了回去,我微挑眉头忍不住戏谑地问:“烫手吗?”

他怔了怔,天真的回答:“可能是没摸着,没感觉。”

我笑着摇摇头,将瓶子放了回去,朝他道:“今后你便住在这儿了,这儿是你的屋子,你的家,这屋子里的,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是你的。你不必拘束,也不必害怕,但凡是我在的地方,你都大可随性些。”

他犹豫了一会儿,筹措着问:“小子有一点不明白,娘娘和家母是什么关系?”

我垂了垂眼道:“大概算得上的是旧友吧。”

他眼神突然发亮,希翼着问:“那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娘娘与我母亲是朋友,可知道我母亲长什么模样?有什么趣事?”

我望着他,心中一片惋惜,悠悠开口:“你的母亲,面相极好,能歌善舞,为人讨喜,是个妙人。”

他高兴地又问:“那我的父亲呢?”

我顿了顿,道:“你的父亲,是个睿智精明的帝王。”

原谅我实在找不到什么美好的词汇来形容萧歌山的为人作风,在孩子面前,大抵也只能称他睿智精明。

他有些失落地道:“那我父亲为何会抛下我母亲和我?他们感情不好吗?为什么要把我们扔在别人家里不管不顾?”

我心中一涩,着实心疼这孩子,可我不想他也陷入上一辈人的糊涂账里,更不愿他插足我们过往的爱恨情仇里,便只能继续编织着一套又一套的谎言,道:“他没有抛弃你们,只是没来得及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你父亲把你接回来,是想留你在身边,更好的照顾你,教导你,爱护你。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和你母亲。”

闻言,他泪光闪烁,懂事的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你放心,我和你父亲会照顾好你的,不会让你受欺负,其他的事不必多想,知道么?”

傍晚,等萧歌山忙完来了昭岚殿,我们三人坐在圆桌前,桌上摆着一道道珍馐,却无一人动筷,大抵除了我,其他两人都颇为不自在。

我率先夹了一块鱼给孟轩,趁机开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然后暗自踢了对面的萧歌山一脚,萧歌山一愣,也执筷给他夹了块排骨道:“喜欢吃什么自己夹,不必拘束。”

孟轩看着微笑和蔼的两人,心中的紧张降低了不少,微微抬头道了一声:“谢皇上,谢娘娘。”而后小心翼翼的吃着碗里的饭菜。

我看了看萧歌山,朝孟轩道:“你才回来,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和事物只管和你父皇说,你父皇若是太忙了,便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萧歌山看出夏侯瑾想拉近他们父子俩的关系,虽然他对这孩子没什么感情,但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面孔,与这孩子竟有五六分相似,那大抵便是他的母亲吧。

萧歌山望着夏侯瑾表现出不同以往的温柔和体贴,由内而外散发出一副为人妻母的成熟,心中徒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这孩子能成为他和夏侯瑾之间的缓和剂,孟轩即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是夏侯瑾堂姐所出,有这层关系在其中,怎么也好过她和周辰诀的孩子。

也许,让夏侯瑾认了这孩子,她就不会再想着与周辰诀生的那个野种了。

萧歌山道:“阿瑾,你与这孩子颇有缘分,他母亲又是你的故人,这孩子正是需要父母陪伴,言传身教的年纪,不如就将他过继在膝下,一来能慰籍他母亲在天之灵,二来你身边也有个寄托。”

孟轩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我任是没想到萧歌山突然来这么一出。

说实话,打从我决定要把这孩子接回来认祖归宗,从没有过要将他过继过来的私心。只是想他能够有个正经名分,也算成全了二房大小姐一生的夙愿。

萧歌山的提议没什么错处,但归根究底,这孩子对生母的执念至深,又自小在刘夫人身边长大,要让他再认我做母,只怕也会让这孩子心里不自在。

这孩子虽然有些胆小怯懦,但实则心细如绵,未免他胡思乱想,我笑了笑朝孟轩道:“你父皇是一片爱子之心,想让我替你母亲照顾你,但男孩子总要学着自己成长,况且再过几年你也要开府建牙,成就自己的一番前途,到时候你若有这个心,想有个替你主事的长辈,再考虑我如何?”

闻言,孟轩放下心来。他恍恍入宫,从无父无母的孤寡之人,摇身一变成了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已是莫大的内心打击。如今这话题一出,本来希翼着的父慈子孝差点成了踢皮球般的嫌弃,让他一度内心难堪。如今夏侯瑾一言点播,心中的难堪一扫而空,他感激地道谢:“谢娘娘。”

我看向萧歌山道:“皇上还是想想怎么给孩子赐个相宜妥帖的名字,恢复他皇子的名分才是最要紧的。毕竟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些事情,你这做父皇的也该为他考虑上了。而不是把他当小娃娃一般,今天哄着,明天捧着。总想着将他养在温室里一样。”

见夏侯瑾送过来台阶,萧歌山连忙趁机下来,笑着道:“也是,是朕心急了。人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