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皇城冤狱(6)

许清浊急道:“那怎么成?人家是此地的名人,岂能冒充得了?”风倦月颦眉道:“怕什么?听茶老板的意思,宫里的人还没见过他,怎么不能冒充?”

许清浊暗道:“这倒也是。”可总觉太过犯险,又道:“人家都乘轿子进宫了,咱们再假扮他,一下子就露馅了。”风倦月道:“我喝茶时,盯着那轿子没进宫门,往旁边小巷里去了。”

言谈之间,两人已至那巷口。风倦月托住许清浊手肘,纵身跃起,一同落在瓦檐上,往下望去,两个轿夫和那引路太监守在巷口。轿子却停在几十步外,两名仆从立于轿前,一人举着镜子,一人端着个小箱。

许清浊、风倦月悄步靠近,便听轿子中的人道:“行了,拿镜子来。”那仆人送入镜子,隔了一会儿,里面的人道:“嗯,还过得去了。倘如仪止有损,惹诸位公公不喜,便不好了。”说着,一只托盘连着镜子从轿中递出。

许清浊定睛一看,见那托盘上都是眉笔、胭脂、艾草等熏香化妆之物。另一名从人将这些装进小箱内,赔笑道:“少爷美名流传,每每出行,妇女成群围观,麻烦得紧,竟连整衣正容,也得躲到这小巷子才行。”

许清浊暗暗好笑,心想:“这位冯公子自惜容貌,倒比月娃还爱美。”忽地眼前人影一闪,风倦月已跳了下去,闪电般连出两指,将两名仆从点倒。轿内之人听闻动静,探头一看,又给她一掌砍中后颈,提在手中。

许清浊没料她出手这么快,唯有跟着跃下。风倦月揪起那人头发,往其面上扫了几眼,道:“他确实比你好看那么一丁点。”许清浊见那小冯翰林人虽俊美,可玉面带妆,显得如女子一般姣媚。

许清浊道:“我可没他这么女里女气的。”风倦月笑道:“幸亏你长得也不差,扮成他进宫,人家不会怀疑。”许清浊笑嘻嘻地道:“我便是个丑八怪,还有你在,女扮男装,论美貌也赛过这小冯翰林了。”

两人虽然说笑,知外有轿夫等候,不可拖延,除去那小冯翰林的外裳,许清浊换上了。风倦月又把一名从人的外衣扒了,钻进轿子里更衣,片刻走出,已变作一位俊秀的书僮。

风倦月为了情郎,连强盗都扮过,此刻改作僮仆装束,自不计较。何况小冯翰林主仆衣着整洁鲜亮,换来没那么抵触。她一手一个,提住小冯翰林和那仆人,跃上墙头,把他们扔进隔壁院子的花丛里。

这二人穴道被封,没个一日醒不来。风倦月叫许清浊坐进轿内,把另一个仆人拍醒,顺手点了哑穴。那仆人见主人同伴变成了其他人,魂飞魄散,忙要呼喊外面的轿夫,却喊不出声来,一脸惊骇。

许清浊笑道:“别怕,咱们均为良民,绝非歹人。我有冤情向卢公公报诉,无奈状告无门,只得暂借你家公子的身份,去与卢公公会面。恳请你帮忙,替咱俩遮掩,不使别人拆穿。”

他好言安慰一番,那仆人得知主子性命无碍,方才镇定几分,只是不敢答应干这事,不住地摇头。风倦月不耐道:“你要不听话,我一掌就打死你了。”猛击一掌,打得墙面石粉飞溅。

那仆人面如土色,无法再拒,连连点头。风倦月解开他哑穴,低声道:“你可以说话了,却不许瞎说。走在前面,拿身子挡着我,敢乱来我先拍死你。”那仆人忙道:“不敢,不敢。”

许清浊坐回轿中,风倦月略低了头,打个手势。那仆人清了清嗓子,唤道:“陈公公,轿夫大哥,我家少爷准备妥了,便请上路。”两个轿夫闻声走来,未觉有异,抬起轿子,走出巷口,随那陈姓太监行往东安门。

轿夫是临时雇来的,这陈太监也仅是奉大太监卢受之令,来接小冯翰林入宫。三人均与冯家主仆不熟,加上风倦月有意走在后面,他们压根不知已经换了个人。

一行人过了东安门,过内中门后,往北走了不久,设有一门,更立岗哨。当值的侍卫认得陈太监,知是卢公公亲信,不敢细查,见几人没有携带兵刃,便即放行。陈太监道:“督主在内厂相候。”

东厂分内外厂,内厂虽带个“内”字,其实不在紫禁城内,而在东华门外,光禄寺附近,一路上,多有文武官员和太监走动。道旁大树成荫,碧草铺地,郁郁葱葱,叫人心旷神怡。

更走一盏茶工夫,来到一座深院之中,北面是间大厅,挂着一幅岳飞像。陈太监将许清浊等人请到西首一小屋旁,道:“小冯翰林稍待,容我前去通报督主。”

他见许清浊走出轿子,打量几眼,暗喝一声采:“确是个浊世佳公子,无怪督主赏见。”转身迈入大厅。两个轿夫是仆役,不能多留,送许清浊进了屋,自去厂外等候。

风倦月和那仆人却算作“小冯翰林”的伴当,跟随了进去,风倦月瞧那仆人偷眼乱瞟,知他萌生逃走之念,往他背心轻轻打了一掌,令他倒在桌边昏睡。

片刻,一个小太监送茶水进屋,瞧那仆人呼呼大睡,甚是好奇。许清浊笑道:“我家仆人劳累过度,借贵处歇一歇,不打紧吧?”那小太监道:“无妨,请小冯翰林随意。”

许清浊瞧他要走,忙问:“请问小公公,你们东厂近来是不是新抓了许多犯人?”那小太监道:“似乎是有此事,小人职位低微,不知细况。不过犯人都押在外厂,不在此地。”

许清浊一怔,脱口道:“外厂?”那小太监笑道:“对呀,便在东安门外,小冯翰林不知道么?当值的是锦衣卫掌刑千户大人。此处是内署,督主有时候在这办案子,犯人却都送外厂关押。”

原来东厂的首领虽是太监,然而手下办差的官吏,多从锦衣卫调来,听从厂公差遣。提督东厂者,向来为司礼监掌印或秉笔太监兼任,卢受便是掌印太监,值房在养心殿,离内厂已颇远,更极少出宫,有事只是派人传令。

许清浊装作不在意,随口问了几句,略知大概,暗想:“早知东厂大牢在皇城外,何必冒充别人到来这里?”转念一想,东厂大牢有锦衣卫把守,防范必然严密,兴许比这儿还难进。

他无心劫狱,而是要面谒审案太监,揭穿郑家的阴谋,免得他们把罪过全推给谷师伯的镖局。当然,他也明白此事干系极大,贸然揭发,弄不好自己连着师伯等人,都得被皇帝灭口。

若无把握,他不会轻举妄动,寻思先探访一番,再见机行事。坐了好久,没见陈太监回来,许清浊和风倦月对望一眼,走出屋子,庭院中也没几个人影。忽听正厅东头,似有人争吵。

两人悄悄绕到东墙下,找到传出人语的小室,沾湿窗纸,往里窥去。只见室内装饰古雅,有点像衙门大堂,一人高坐案前,穿戴华贵,却是背对许清浊、风倦月。有一老者立于案下,清癯病容,却是不怒自威。

陈太监和另外几个太监,缩在门角,埋首沉默,显然与案前案下二人身份悬殊,虽有事不敢禀报。便听那老者道:“督主,而今圣上不豫,你不在跟前伺候,倒有闲暇,来会见什么冯公子?”

许清浊暗想:“坐着的人就是卢受了。”卢受干笑几声,道:“王公公息怒。皇上昨日服用灵丹,精神好转不少,太子殿下又严守孝子之行,亲自服侍皇上用膳用药,也用不着我这老奴在旁碍事。”

许清浊在窗外奇怪,心道:“这老人也是个太监?卢受乃首领太监,怎么对他这般客气?”那老太监听他赞扬太子,神色稍驰,道:“那也不该轻率擅离,假使皇上急召,督主不在身边,岂不有负皇恩?”

卢受呵呵笑道:“谁不知你王安法眼如炬,我哪敢胡来?这不是趁着皇上安歇,到此理一理那案子嘛。听闻小冯翰林编修国史,顺道儿请他一同参详参详,问问前朝有没有先例,以助判决。”

那老太监王安摇头道:“督主此言差矣,你执掌东厂,便有刑名不熟,也该垂询锦衣官,何必假借外人之力?老朽倒听闻,你是被几个小太监怂恿的。这群孩儿不安分当差,专会起哄瞎闹,督主干嘛搭理!当年你纵容他们横行街市,为人弹劾,致遭皇上责备。今日这节骨眼上,怎么还犯老毛病?”

卢受管理宽散,一向任由属下亲信胡作非为。此次小冯翰林入宫,也是几个小太监轻浮,久闻其美少年的大名,好奇难耐,想亲眼瞧瞧,于是恳求卢受以厂公之尊,召其觐见。所谓询问刑名等等,不过是借口罢了。

卢受哈哈笑道:“好了,好了,王公公别生气,兄弟知错了!来人,给王公公搬张椅子,你们一点都不懂事么,焉能叫他老人家站着说话!”几个太监忙去外堂搬座椅。

王安摆手道:“不必了!既然督主有心审案,老朽非东厂中人,不敢留此叨扰。只盼督主秉公执法,查个水落石出,梃击惨祸,犹在眼前。而今更有不法之徒,藏凶入宫,绝不可放过幕后真凶。”

卢受笑道:“您老别着急,我瞧也未必是冲着太子来的。”王安扫了他一眼,转身道:“但愿如此。也希望督主不受后宫皇亲之流蛊惑,错将此案草草了事。”说完踏步而去,两旁小太监为其威严,纷纷避让。

卢受见他走了,长吐一口气,骂道:“终于送走这老东西了。”他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可老太监王安却是太子伴读,东宫第一内臣,德高望重,素来受人拥戴。

何况万历皇帝健康每况愈下,太子即将继位。新皇登基,定要提拔王安。届时卢受多半退居其后,是以不敢得罪此老。他心中憋屈万分,一招手,几个小太监急忙上前,给他按背捶腿。

卢受往案下一瞥,问道:“小冯翰林呢?快去叫来,让我瞧瞧,是否跟传闻中一样。”陈太监笑道:“是,督主少待,小的这就去请他。”匆匆跑出门去。

卢受召见小冯翰林,乃为属下怂恿,未必真有兴趣结交。但他刚被王安气得发闷,只觉这督主当得名不副实,也想摆摆威风,听人奉承自己几句。小冯翰林一个翰林院检讨,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安能不讨好他?

不料陈太监惊慌失措,冲进屋里,叫道:“督主,奇怪了!小冯翰林和他的伴当,一转眼人都不见了!”卢受道:“怎么不见了?”陈太监喏喏地道:“或许是等得太久,出门游逛去了,小的这就派人去找......”

卢受大怒,暗想:“这小吏也来欺我!”一拍案台,喝道:“不用找了!等他回来,直接叫他滚出宫去!”站起身来,拂袖走进内室。堂中小太监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