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太监奔去太医院,两名侍卫跨进门槛,将那死去的太监抬出屋门,又把被风倦月击昏的那个拖了出去,拿绳索绑住,以待审问。几个小太监各拿笤帚撮箕,清扫打碎的杯盘菜肴。
王安转过身子,负手盯着许清浊二人,似要把人看透。许清浊正想开口,忽听有人叫道:“小冯翰林!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乃是左近几门的侍卫,还有东厂的陈太监闻讯赶来。
王安一怔,奇道:“你是小冯翰林?”许清浊打算自承来历,不过那也得是独处之时。如今被侍卫、太监团团包围,许清浊不敢乱来,急忙点了点头。
王安神情古怪,摇头道:“你们翰林院懂武艺的还真不少。”走到门槛前,见院子里一群人望着自己,沉吟道:“此事诡异,先别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容老朽查一查。”
众侍卫点头答应。陈太监道:“王公公,这太监身份不明,不妨交给小的带回东厂,摸清他的来路。”王安斜觑他一眼,道:“你们卢公公忙着呢,不必给他添乱了,也别告诉后宫的妃嫔娘娘们。”
陈太监不敢多言,连声道:“是,是。”王安挥手道:“慈庆宫的侍卫留下,其他人速回原岗。”他能信任的只有东宫熟识的侍卫,对余者皆存怀疑,当下遣散众人。
陈太监正要寻小冯翰林,听王安下了逐客令,眼巴巴地盯着许清浊。许清浊暗暗好笑,故意道:“下官闻讯赶来此处,还没去文华殿。等下官取了那件物事,再往卢公公处复命。”
陈太监犹豫不决,道:“王公公,您看......”王安道:“你也回去,老朽正好和小冯翰林谈谈。”陈太监无可奈何,悻悻而归。王安道:“各位侍卫兄弟,把这死人和晕倒的疑犯,押到隔壁房间。”
几个侍卫领命照办。王安扫了许清浊一眼,道:“小冯翰林请进。”唤二人重入太子寝室,阖上屋门。他走到榻边的椅子坐下,叹道:“当年疯子张差袭击东宫,血溅满庭。多亏翰林院的白昱赶至,舍命救下太子。不料今日太子再遭暗算,又得你出手相救,没有造成惨祸。”
许清浊拱手道:“不敢,太子有难,下官岂能袖手旁观?此乃分内之事。”王安叹道:“哎,太子是储君,可宫里宫外,真把他当成君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你能这么说,老朽倍感欣慰。”
许清浊笑道:“王公公过奖了。”王安轻轻摇头,忽道:“只不过,这未必是你分内之事吧。你当真的是小冯翰林?”许清浊一呆,看对方神情镇定,似无恶意。
王安未听回答,仍道:“传闻小冯翰林爱惜容貌,素好整洁。别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哪怕力大无穷,他也绝不会与人厮斗。哪像你们这样,动起手来全不顾仪止。”
许清浊嘴唇轻动,想要辩解。王安摇头道:“便不论武艺,你们的谈吐,那也不是为官者的口吻。”许清浊苦笑道:“王公公明察秋毫。”王安微微一笑,道:“老朽年轻时,也曾在东厂当过几年差。”
风倦月道:“既然你瞧出来了,还敢留我俩在太子房中?”王安叹道:“这段日子乔装打扮混进宫的,何止你们两个?只是大多数,冲着我这位主子而来。你们两个,却向特意找老朽来着?”
他盯紧许清浊,道:“老朽很想知道你们的来历。”许清浊暗想:“方才侍卫林立,他想抓我们,也就一句话,可并不点破,还替咱俩遮瞒。他并无歹意,此刻不坦白相告,更待何时?”
许清浊有求于他,打定主意,不再犹豫,躬身抱拳,正色道:“公公,我俩实为谷总镖头被捕一事而来!”王安哦了一声,有些惊讶,可也不是很惊讶,略一点头,问道:“你们是谁?又是谷总镖头的什么人?”
许清浊替自己和风倦月报上姓名,却不透露身份,只道:“在下是谷总镖头的晚辈!”见王安略带疑色,忙道:“王公公,我敢担保,谷总镖头决计不知镖队中藏着凶器,定是有人嫁祸于他,叫他蒙受不白之冤。”
王安不置可否,却问:“是谁嫁祸他?”许清浊为难道:“这、这......”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包青天就在眼前,莫非还不敢告状?”定了定神,将在国舅府听到的言语,尽数如实而述。
这番话说来,等同指明真凶乃是福王,许清浊又有点后悔,心中忐忑不安。哪知王安叹道:“这BJ城中,对此事心知肚明的,何止千百人?”许清浊松一口气,忙道:“还请公公替谷总镖头做主!”
王安摇头道:“老朽一介奴仆,哪有什么能耐做主?你们要救谷总镖头,只有一个办法。”许清浊急问:“什么办法?”王安踱步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却是一言不发。
许清浊道:“万请公公指点迷津。”王安缓缓说道:“此案惊动朝廷,结案之前,犯人严密关押,三方紧盯,休想做什么手脚。哪怕你们有劫狱的能耐,救出正主儿,还得累及人家满门。”
许清浊暗想:“谷师伯和众镖师有家有业,千万不可胡来。”王安叹道:“福王殿下其志不小,若让他跃过龙门,化为正大光明的真龙。那些阴阴暗暗的污迹,自然也不该存于这世上。”
许清浊心中凛然:“不错,福王一旦窃取皇位,想要颠倒黑白,易如反掌,师伯他们焉能活命?”忙道:“福王绝不能当皇帝!”风倦月忽道:“太子当上皇帝,就能替谷总镖头洗刷冤情了?”
王安听得出她言语中的质疑,道:“风姑娘,太子宽宏仁德,当然不会为了一群江湖人士,与福王殿下兄弟不睦。那只有被天下人责备,说皇家无情,骨肉相残。”
风倦月暗想:“我又给识破了,以后再也不扮男人了。”便不接口。许清浊一头雾水,支吾道:“王公公,你是什么意思?可把我弄糊涂了!”王安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太子顺应天命,继承大统。新君登极,天下大赦。借此名目,或可从中周旋,救谷总镖头他们一命。”许清浊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也只得这么办!”
王安摇头道:“可惜有许多厉害人物,潜伏在暗,企图逆天行事,千万百计要......”风倦月打断他道:“你是想借我俩的武功,对付他们?”王安闻言,便收口不讲。
风倦月奇道:“咱们素未谋面,你也相信咱们?”王安微笑道:“非常之时,该用非常之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是你们若不坦诚告之,老朽也无法做主。”
许清浊这才明白,王安并非白帮自己,而是要二人为他效命。王安目光扫过他面庞,淡然道:“神岳镖局一行人,已算进了死牢,郑家也没闲着,想方设法逼谷总镖头认罪,尽快处决。”
许清浊大急,又听王安道:“好在他们不敢太张扬,怕弄巧成拙,引更多人瞧出端倪。老朽这把老骨头,再去东厂走一趟,没准儿能劝一劝督主,拖延审理,暂保谷总镖头性命无忧,等大统落定再说。”
许清浊与风倦月对望一眼,上前两步,拱手道:“那就劳烦王公公了,咱们愿听公公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安点头道:“好,好,你们随我来吧。”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王安身为太子伴读,半师半仆,对太子忠心耿耿。万历一朝,郑贵妃一家有意夺储,宫廷争斗激烈。王安身为局中人,和太子一起,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阻,只盼太子能顺应天命,继承大统。
眼见万历皇帝大渐,太子继位在即,到了这最后一步,绝不可出半点岔子。他早有觉察,宫中混入了不少高手,意图谋害太子。苦于身边无人可用,难以对抗,处境十分被动。
因此,他才冒着偌大风险,结纳风许二人。回到院中,几个人影似是等了良久,瞧他们出来,纷纷探头张望。有两个提着药箱,却是太医。王安问候了两句,请他们入内,为太子把脉安神。
另一人是个侍卫,凑到近前,躬身道:“禀王公公,兄弟们瞧细了,那逞凶的两个都是假太监,不知从哪偷来的服饰。他们送的饭菜,虽乃尚膳监所供,却掺了毒药在内。”
王安皱眉道:“今日谁负责办膳?”一个小太监上前,低声道:“是魏朝。”王安道:“他人呢?”那小太监道:“......似乎又往内宫,与那客氏幽会去了。”
王安哼了一声,道:“叫二魏轮流办膳,他却和那客氏成日搅在一起,以致今日失察,险些酿成大祸。”又问:“进忠呢?他是喝酒赌钱,还是骑马射箭去了?”
那小太监贴耳说道:“公公,他最近老是飘忽不定,不见人影,但轮到他办膳时,倒也没有耽误。您老知道,他兼着甲字库的差事,又在惜薪司立下大功,巴结他的人也不少了。”
王安点头道:“老朽知道了。”神色缓和不少,道:“这一大一小两个,还是大的老实些。”话音未落,便听一人喊道:“干爹,出什么事了?”嗓门洪亮,铿锵有力。
众人抬头望去,一个魁梧高大的太监匆匆迈进院子,来到王安面前,下跪磕头,口中道:“儿子给干爹请安了。”王安摆手道:“魏进忠,老朽说了多少次,这两个字不许喊。”
魏进忠竟是不顾,笑道:“干爹,您待我恩同再造,您就打折了我的腿,儿子也非喊不可。”他说着站起,挥袖扫了扫膝头,四顾院内,问道:“听说有人伤了太子爷?”
王安叹道:“你不学无术,也不肯动脑子?太子殿下若受了伤,岂止这点动静?”魏进忠打了个哈哈,傻笑不已。许清浊暗想:“这个太监十分憨直,好似个莽汉一般。”
王安略与他说了说方才的情形,领着众人走去隔壁小室。只见那具死尸全身蒙布,搁在一边。另外一个假太监全身被绑,跪倒在地,脱得精光,就剩一条短裤,口中塞着布团,身上伤痕累累,血气犹腥。
一个侍卫道:“这人极为硬气,怎么打都不吭声。稍除他口中的布,就想咬舌自尽。幸亏兄弟们机警,没让他得逞。”王安道:“他们敢混进宫,谋害太子,自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侍卫道:“公公,现下该怎么办?”王安道:“既然问不出什么,且送去镇抚司,交给刘侨大人监押。”那侍卫领命道:“是!”拿刀鞘打晕那假太监,唤来一名同伴。
两人用块木板抬着那假太监去了,魏进忠不住朝那方向偷瞟,忽地凑近王安,压低了声音,道:“干爹,我去盯着他们些。”王安奇道:“盯着他们干嘛?”
魏进忠道:“儿子最近和其他监司的弟兄们吃酒,都说宫里近来抓了好几个怪人,来历不明。可均未送到锦衣官处,全跟插了翅膀似的,突然没了影子。我怕这一回也......”
王安亦闻此事,微微点头。魏进忠道:“便让儿子跟去,瞅瞅有无古怪。”王安嘿了一声,道:“你倒天不怕,地不怕的。”魏进忠笑道:“儿子生得健壮,马也骑得,弓也拉得。若没做太监,大抵也能考个武举人,去做将军。”
许清浊听他自夸,扑哧一笑,忙捂住了嘴。王安叹道:“你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如何考得了?说笑罢了。”下颔轻抬,道:“去吧,记着,别莽撞。”魏进忠躬身应了,出了门,朝那两个侍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