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伯家兄弟古怪多

衣传广回家后,满腹狐疑,打发贴身小厮青子,去打听对门邻居情况以及石磨盘不能坐的原因。

青子回来后说,对门邻居大名叫伯玉垒,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歪嘟泥钱儿,他还有个哥哥叫伯玉堂,他家世代都开酒糟坊,家大业大,可惜父母早亡,留下这兄弟两个,都疯疯癫癫,半痴半狂。父母过世后,家里的酒糟坊就不开了,伯玉堂还把好好的结发妻子休回娘家,三个孩子也不要,家中钱财只留了一点,其余全给了妻子。突然有一天伯玉堂心血来潮,收拾些金银带在身上,一把火把宅子烧个精光,跑到村南去看火烧云,你说是个十足的怪人不?

不成想,一不小心把他兄弟伯玉垒的房子也烧着了,刚好伯玉垒不在家,不知跑哪里闲逛去了。

伯玉堂本想去五台山当和尚的,发现烧光了伯玉垒的房子过意不去,把当盘缠的钱拿出,找来木工、瓦匠给兄弟重新盖房子,做了家具之后,才徒步去了五台山。

几年后,伯玉垒回来,发现家里变了样,尤其是发现,那个石磨盘当了垫房角的地基后就发疯了,大吼大叫,要找他哥哥伯玉堂,此时伯玉堂已跑到五台山当和尚去了,哪里找去。

伯玉垒只得找了小工来,想把那块石磨盘挖出。结果挖到地下时,才发现这个石磨盘上下两层,均被厚厚的大石条压在上面,要挖出来,就得拆掉房子,只得作罢。

据说挖磨盘的原因,是因为磨眼里藏有什么酿酒秘方,如今磨盘也挖了,还是没找到,伯玉垒失魂丧魄一般,让小工把上头这层磨盘用土埋上,不愿意让别人坐。可惜不是自己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时候长了土就脱落了,加上孩子们淘气,经常挖,石磨盘慢慢又露出来,孩子们经常跳到上边玩,伯玉垒每次见到石磨盘上有人就要阻止,后来就变成骂人。于是离那个石磨盘远点,成了柳树村不成文的规定。

不让别人坐磨盘,肯定另有所因,至于到底是什么,大家都不得而知,按说秘方早没了,关磨盘什么事。

好在伯玉垒这个怪人不经常住这里,不至于天天给人添堵。

衣传广听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问青子,伯玉垒有无妻子。

青子回答,听老人们讲伯玉垒结过婚,太太不是本地人,相貌家教都是百里挑一。但他的太太生孩子时难产死了,有人说孩子活下来了,跟着姥姥家,也有人说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反正他的孩子,从来没有人见过。年轻一些的人都说他是光棍,无妻无子。

衣传广隐隐觉得这人有些故事。

因为丢官的事,衣传广经常思前想后,要么反复回忆当时的过程,吸取经验教训;要么思索以后的营生,何以为生是个问题,就算这几年不急,一大家子,每人一张嘴,总要吃饭,天长日久,光靠收租子度日,是没前途的。早晚要找个营生做。“早晚要做的事,就要早做。”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不由又陷入愁思。翻了一个身,看看窗外,天还是黑的。

衣传广自从回家之后,已失眠多时,这一天也不例外,公鸡打过第一遍鸣,他就穿戴整齐走出院子大门。

人都说落魄之人怕见人,他倒满不在乎,反正他谁都不认识。他迈出门口,挺直背,习惯性地,像做官时那样,用手正了正帽子,转身刚要往街上走,忽然远远地看到,胡同口有一个人,坐在地上,端一个酒杯,敬那个石磨盘呢!

他悄悄走近,只见那人正是怪人伯玉垒,口里念念有词:“你一口,我一口。我有你也有!”

衣传广站在伯玉垒身后鞠躬。

伯玉垒感觉到有人来了,一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衣传广一下:“你富贵之人,我潦倒穷汉,你给我行礼干什么?”

“天下之人,有富有贫,自夏商,恒也。然高下贵贱却不能以财富区分。”衣传广扶了扶帽子。

“我是歪嘟泥钱,怪人,傻人,穷人。我们不是一路的。”伯玉垒握着酒杯。

“伯叔所说称谓,全是世俗上的。凡是世俗上大多数人都认为的,不一定是对的。我断定,你是高人,潜龙也,故行礼。”衣传广恭敬地拱一拱手。

“哎哎哎,你这是折煞我,我还想活到九十九呢!我是粗人、丑人,不敢受溢美之言。你看我这模样,有人说过,”他咳了一声,脸上略带幸福的笑容:“气死木匠,难死画匠,气挺了吹糖糖人滴。”

衣传广见他幽默,忍不住笑了:“长辈不必过谦,看在同是爱酒之人份上,请随小侄至寒舍略叙一二,以解我仰慕之苦。我知道您手上的酒酿造手法不一般。”

“哎哎哎,打住,打住,再这么文绉绉,我马上就走。我歪嘟泥钱儿只受的了别人对我说的‘哪凉快到哪呆着去’”伯玉垒模仿别人的口吻。

“我家凉快,我家凉快,哈哈!”衣传广拉着伯玉垒的衣袖,兴高采烈往家走。

“好吧,看在同是爱酒人的份上……说好了,我是个浪荡人,不懂规矩,不要嫌弃……”老头有点高兴,还有点啰啰嗦嗦。

衣家的宅子,就在胡同西侧最北端,还是衣传广祖父衣静宽留下来的。父亲衣行远和姑姑衣佩香从小在这里长大,衣行远生下衣传广后不久,携妻带子赴江浙走马上任,一任二十多年,不料在丁父忧后不久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到一年光景也撒手人寰。

衣传广丢官之后回到祖居,跟他一起的还有母亲、妻子以及四个儿子,都住在这座大宅子里。

母亲杨太夫人住在最东头两间抱夏,衣传广夫妇住客厅西边一间,跟母亲算是大连间。

大儿子衣世琦夫妇住东厢房北边两间,二儿子世珍夫妇住西厢房北边两间。正屋西边两间都是单独的门口,三儿子世瑜和四儿子世瑛各住一间。

大门楼在院子最南边,冲着胡同,朝东,高大气派,挑檐结构,檐角有石雕榴开百子图。门楣正中青砖上刻着四个大字“福禄康寿”,大字上方有黄绿相间的福禄彩绘,大字两端的门楣上分别刻着“庚”“寅”两字。门楣下方的门框上,雕有花卉蝴蝶图案。两扇黑漆大门,门面上挂着兽首铜门环。门前放有两墩抱鼓石,石上刻着刘海戏金蟾花雕,古朴大方。

里头两进院子,进大门之后,是外院,顺着甬路右拐,一道栗瓦粉墙横亘眼前,左右有东西厢房若干,粉墙中间一道垂花门,比大门楼子的雕刻精细百倍。麻叶梁头下,倒悬两根透雕莲瓣垂花柱,两垂花柱间的横木上是油漆彩画。整个垂花门采用一殿一卷式门柱,门洞里有雕刻精美的花枋。

伯玉垒来不及细看,随衣传广跨进垂花门,顺着带双钱纹图案细石墁的甬路,往正屋走。他边走边看,只见四面抄手游廊环绕,北边五间悬山顶正房,前后出檐,左右各有东西厢房四间。正房前,甬路两边各植一棵石榴树,累累果实挂满枝头,比红花更艳。

伯玉垒在心里说,不愧是世代做官的人家,这气派,我们做酒槽坊的经纪人家几辈子也赶不上。

衣传广说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直把伯玉垒让到正房最中间的大会客厅,此时天才刚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