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走上门前台阶时手里仍旧抓着那块红泥。她谨慎地避开从后门走,因为黑妈妈的眼睛很尖,肯定会看出破绽来。斯佳丽这当儿不想看见黑妈妈,任何人都不想见。她觉得没有心情再去见任何人,再去跟谁聊天。她现在并不感到羞耻,也并不感到失望和痛苦,她只觉得两膝无力,心里万分空虚。她将手里的那团泥拼命地捏着,直捏得它从握紧的拳头里挤了出来。她像鹦鹉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还留下这个。对,我还留下这个。”

现在她除了这片红土之外一无所有,的确一无所有了。可是就在几分钟前,她曾经愿意把这一片红土像一块破手帕似的扔掉呢。这会儿,她又觉得这片红土十分珍贵,她呆呆地在想,刚才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会把它看得那么一文不值呢!假如阿希礼屈服了,她准会离开家庭和亲友跟他一起逃走,连头都不回一下;但是,即使像她现在心灵十分空虚的时刻,她知道要离开这片可爱的红丘陵、那些长年流水潺潺的溪谷和那一棵棵瘦削的黑松,准会把她的心都撕碎的。她会如饥如渴地缅怀这一切,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她的心里塔拉被连根挖走所留下的空间,即使是阿希礼也无法填补。阿希礼这个人多么聪明呀!他是多么了解她呀!他只消将一团红泥塞进她手里,就立刻使她恢复了理智。

她在穿堂里正想关上门,忽而听到马蹄的声音,便朝车道的方向望去。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刻来客人,真不是时候!她想赶快回自己房里去,推说头痛。

但是,等到那马车驶近,她大吃一惊,便呆住不走了。那是一辆簇新的马车,油漆得亮晃晃,鞍辔也是全新的,各处还镶着一片片擦得锃亮的铜片。是陌生人,那是肯定的。她的熟人中间谁也不会有钱置这么一辆簇新的全副装备的马车。

她站在门口望着,冷飕飕的穿堂风吹刮着她潮湿的脚踝上的裙子。不一会马车便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乔纳斯·威尔克森下了车。斯佳丽看见她家从前的监工驾着那么漂亮的马车,身上又穿着那么光彩夺目的外套,便怔了一下,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威尔曾经对她说,威尔克森自从在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里得到一份新差使以后,看上去阔极了。威尔说,他或诈骗黑人,或诈骗官府,或两头都诈骗;他还把老百姓的棉花充公,硬说是邦联政府的棉花。在这种艰难的岁月里,他的钱肯定来得不正当。

这会儿他正从一辆精致的马车里跨出来,同时搀下一个女人,穿着打扮得差不多连命都豁出去啦。斯佳丽打量了她一眼,但见她服装的色彩耀眼得俗不可耐,尽管如此她还是贪婪地将这人全身的打扮看个够。她有好多好多年甚至没有见过这么时髦的服装。唔,这么说今年裙边不时兴宽的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套大红方格呢的长外衣时想道。当她看到那件黑天鹅绒宽外套时,才知道如今竟流行这么短的上衣。瞧那顶帽子真够精巧啊!系带的软帽准是过时了,因为那顶帽子只是一件模样古怪的用红绒制作的扁玩意儿,它像一只硬邦邦的烙饼那样盖在这女人的头顶上。帽子的缎带不像常见的软帽那样结在下巴颏下面,而是结在背后老大一束卷曲的流苏下边;那束流苏是打帽子的后面垂挂下来的,斯佳丽不禁发现那束流苏无论在色调还是在质地上都跟那女人的头发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车,便朝屋子的方向打量了一眼。斯佳丽这时发现她那张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的兔儿脸有点面熟。

“唷,这是埃米·斯莱特里呀!”她嚷道,因为太意外了,竟然把这句话大声喊了出来。

“不错,太太,是我,”埃米边说边带着谄笑扬了扬头朝台阶走去。

埃米·斯莱特里!就是那个肮脏的蓬头娼妇,她养的小杂种就是母亲给行的洗礼;就是这个埃米把伤寒传染给了母亲,送了她的命。这么个粗俗低贱的垃圾货,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上塔拉庄园的台阶来,还趾高气扬满脸笑容,简直把这个宅子看做是她自己的一般。斯佳丽想起了母亲,蓦地她空虚的内心又充满了情感,那是一种杀气腾腾的怒火,其来势之凶猛犹如突然患了疟疾。

“不许你上这台阶来,你这下流的婊子!”她大声喝道。“打这儿滚开去!滚!”

埃米顿时傻了眼,便朝乔纳斯瞟了一眼。乔纳斯尽管怒不可遏,也只得耷拉着眉毛尽量装出庄严的样子。

“你不该这样对我太太说话,”他说。

“太太?”斯佳丽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含着像刀一样锋利的鄙夷。“好啊,现在你是该娶她做太太了。你们把我母亲给害死了,你们再生出小杂种来谁来给他们行洗礼呀?”

埃米叫了声“啊”,急忙退下了台阶,可是乔纳斯狠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膀子,不让她向马车逃去。

“我们是来这儿拜访——看看老朋友的!”他咆哮道。“还有一点正经事要跟老朋友来谈谈。”

“朋友?”斯佳丽的声音像鞭子。“我们几时跟你们这种人做朋友来着?斯莱特里一家子从前全靠我们周济过日子,却以怨报德害死了我母亲。至于你——你——爸是因为你跟埃米养了那小杂种才打发你走的,这你自己肚里清楚。哼!朋友?你快给我打这儿滚开,免得我去叫本蒂恩先生和韦尔克斯先生来。”

埃米听了这通话,立刻挣脱了她丈夫的手,飞也似的向马车奔去,一下跳上了马车,她那双红帮上饰着红缨儿的漆皮鞋闪露了一下。

这时,乔纳斯气得浑身发抖,其愤怒程度不亚于斯佳丽,他那张黄脸涨得跟一只给激怒了的公火鸡一般红。

“还这么神气活现,自以为了不起,是吗?哼,你们这些人的情况我全知道。我知道你脚上没有鞋穿。我也知道你老子变成白痴了——”

“给我滚开!”

“哼!我看你用这种腔调说话长不了了。我知道你也成了个穷光蛋,连税款都付不出呢。我这回来是想提出向你买这所房子的——我打算出你一笔好价钱。埃米很想住这地方。现在你不识好歹,我就连一个钱也不给你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爱尔兰穷鬼,你付不出税款人家拿你房子去拍卖时,你就会明白现在这地方谁当权了。到时候我准会把这地方——家具呀什么的,一古脑儿地全买下来,我要住在这儿!”

原来是乔纳斯·威尔克森要动塔拉庄园的脑筋——乔纳斯和埃米从前在这所房子里蒙受过耻辱,如今用重返这所房子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报昔日之仇。斯佳丽每根神经都愤恨得嗡嗡作响,跟她那天把手枪统对准那北佬的长满络腮胡子的脑袋开枪的时候一样,只恨现在她手里没有手枪。

“我宁愿将这房子一块一块地拆掉,烧掉,将这些耕地全撒上盐,也不会让你们两人跨进这门槛,”她喊道。“滚!给我滚开去!”

乔纳斯眼睛直瞪着她,又张口说了些什么,便朝马车走去。他跨进马车,在哭哭啼啼的老婆身旁坐下,随即掉转了马头。他们赶车离开的当儿,斯佳丽情不自禁地想朝他们啐一口唾沫。她真的啐了!她知道这是极其平常的孩子气举动,但她觉得啐一口心里会好过一点。她但愿当他们的面啐唾沫子。

这对该死的亲黑人分子竟敢跑到这里来奚落她穷!这条狗哪里真会是到这里来买塔拉庄园的。他不过借口这桩事情带埃米到她面前来炫耀一番罢了。这班卑鄙的叛贼,这班下流的白种穷鬼竟然口出狂言,想来住塔拉庄园!

然后,她蓦地感到恐惧起来,怒火便熄灭了。老天!他们会来住这儿的!她没法使他们不买塔拉,她没法阻止他们来扣押所有的镜子、桌子和床,还有母亲那些亮晃晃的桃花心木和花梨木家具,这些家具虽然由于北佬的蹂躏而伤痕斑斑,但对她来说每一件都是很珍贵的。还有那些罗比亚尔家族的银器。我决不让他们这么干,斯佳丽情绪激昂地想道。决不,我宁可放一把火把这地方全烧掉也不让他们拿去!凡是母亲的脚踩过的每一寸土地,埃米·斯莱特里的脚就休想再踩上去!

她关上了门,背靠在上面,心里觉得很害怕,甚至比那天谢尔曼的士兵来抄家的时候还厉害。那天她所害怕的充其量是塔拉庄园要在她头顶上烧毁。但是现在的情形却更糟糕——这班下流的东西竟要来这儿住下,还会对他们那些下流的伙伴们夸口,说他们已把骄横的奥哈拉一家给撵走啦。他们说不定甚至会将那些个黑鬼带进这屋里来吃饭睡觉。威尔曾对她说过,乔纳斯现在大肆叫嚷与黑人一律平等,他跟他们一块儿吃饭,去他们家串门子,用自己的马车载他们去各处兜风,还拥抱他们呢。

当她想到塔拉庄园最后有可能蒙受这样的侮辱的时候,她的心跳得非常剧烈,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很想镇静下来考虑自己的问题,试图琢磨出个对策来,但是她每一回刚刚集中思想,愤怒和恐惧总是又袭来,弄得她心慌意乱。天无绝人之路,这世界总有哪个地方有某个人能让她借钱嘛。钱这东西是不会化成灰飞走的,总有人还拥有金钱。接着,她便想起阿希礼刚才笑着说的话来:

“现在只有一个人是有钱的,就是瑞特·巴特勒。”

瑞特·巴特勒!她一想到他就急忙走进了客厅,将门随手关上。客厅里的窗帘都拉上着,又正是冬天的黄昏时分,门一关上她就被黑暗所笼罩。谁也不会上这儿来找她,她需要有时间不受打扰地去思考。刚才出现在她脑际的念头原本非常简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呢?

“我要从瑞特那儿去弄这笔钱。我要把钻石耳坠子去卖给他,或者拿它去向他作抵押,问他借这笔钱,等还清了再把它赎回来。”

有好一会儿,她心里非常宽慰,居然感到有点疲软。她会把税款付清,可以当面去嘲笑威尔克森了。但是,这种乐观的念头后面接踵而来的是对现实严酷无情的认识。

“我并不是单单今年一年需要这笔税钱呀。还有明年、后年,这一辈子都得要呢。这回我就算付清了,下回他们可以将税金提高,直到把我撵走为止。如果我的棉花有了个好收成,他们就会把税额增加到我一文收益都得不到,或者可能干脆将棉花全部没收去,说这是南部邦联政府的棉花。这班北佬跟那些流氓串通一气,他们要拿我怎样就怎样。只要我还活着,我这一辈子,就会担心他们用某种方式来整我。我这一辈子都得担惊受怕,拼命去弄钱,辛苦得要死,到头来却一场空,活儿白干了,棉花也都给抢走了……现在即使我借到这三百块钱也只是救一时之急。我希望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困境,这样我可以晚上安安稳稳地睡觉,免得今天愁明天,这月愁下月,今年愁明年。”

她就这样不断地在前思后想。一个念头冷静而合情合理地在她脑海里渐渐产生。她想起了瑞特,想起了他那口雪白的牙齿闪露在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他那双嘲弄的黑眼睛在抚慰着她。她又回忆起亚特兰大那个炎热的夜晚,那时正是围攻将近尾声的时候,他坐在佩蒂姑妈家那掩映在夏日暮色中的门廊上,她又觉得他那只暖烘烘的手抓住了她的臂膀,对她说:“我想要你,比我曾经想要任何女人来得迫切——我等待你,比我过去等待任何女人来得长久。”

“我要和他结婚,”她冷冷地想道。“那么我就不必再为钱的事操心了。”

啊,从此不用去担心钱了,塔拉庄园可以保全了,一家人的衣食可以不用愁了,她也从此再也不会在石壁上碰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了,多称心如意的想法呀,比盼望进天国还美呢!

她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这一个下午发生的事情已经把她所有的感觉都掏空了。先是听到关于税款的惊人消息,接着是阿希礼的事情,最后是她对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大发雷霆。是的,现在她心里是一切感情都消失了。假如此刻她的感觉还没有丧失尽的话,那么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早就会对自己头脑里形成的计划提出抗议,因为她对瑞特真是恨之入骨。然而,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她只能思考,而且思想非常实际。

“那天夜里,他在半路上把我们大家丢下的当儿,我曾对他说过许多很凶的话,但是我会使他忘记的,”她轻蔑地想道,她对自己的魅力仍然很有把握。“等我去见他的时候,我可以装得诚心诚意嘛。我要使他相信我一直爱着他,那天夜里不过是心烦和忧虑罢了。哦,这些个男人就爱别人奉承,只要当面说他几句好话,还有什么会不相信呢?……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目前的境况,一定要等我把他弄到手才让他知道。是啊,现在决不能让他知道!哪怕让他疑心到我们有多么穷,他就会看清我是要他的钱不是要他的人了。但是毕竟他是无法了解真相的,因为就连佩蒂姑妈也并不完全了解我们穷到何种地步。等到我和他结婚之后,他就不得不帮助我们了。他不能眼看自己老婆家里的人挨饿呀。”

做他的老婆?做瑞特·巴特勒太太?某种隐藏在她冷静的思想深处的反感微微动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去了。她回想起自己跟查尔斯短暂的蜜月中的种种令人尴尬、厌恶的情景来,她记得他乱摸乱抓,笨手笨脚,记得他那种捉摸不透的情感——还有韦德·汉普顿。

“现在我不去想它,等我跟他结了婚再说……”

跟他结了婚。记忆又唤起了。她但觉脊梁骨上一阵凉丝丝的。她想起了那天夜里在佩蒂姑妈家的门廊上,自己曾问过他是否打算向她求婚,记起他当时是多么可憎地笑着说道:“亲爱的,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

假如他仍然是个不结婚的男人呢?假如她无论怎样去向他献媚,去诱惑他,他还是拒绝跟她结婚呢?假如——哦,想到这一点可怕极了!——假如他完全把她给忘了,正在追求别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