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睁着亮晶晶的灰色大眼睛又望着她好一会儿,目光里含有一种钦佩的神色。但过后他忽而又把目光移开朝远处望去,她心里一沉,知道他方才没有在思考挨饿的事情。他们两人交谈的时候,好像各自在使用着一种语言。她爱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每当他像现在那样把目光移开去,她总觉得仿佛一轮暖日沉落下去,撇下她在黄昏的寒露里挨冻一样。她真想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在自己怀里,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书里读到或梦中见到的某种东西。她多么渴望自己跟他之间出现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她的这种渴望已怀了很久了,他从欧洲回来那天,站在塔拉庄园的台阶上抬头朝她微笑时就产生了。

“挨饿不是好受的,”他说。“我曾经挨过饿,所以我知道。可是我不怕挨饿。我怕的是生活已失去了往昔的世界的那种优哉游哉的美,而我却不得不面对这种生活。”

斯佳丽失望地想道,玫兰妮会懂他的话的意思。玫荔和他常常谈论诸如此类的傻东西,诗歌呀,书籍呀,梦幻呀,月光呀,还有星星呀。她害怕的东西,他却不害怕。他不怕饥肠辘辘,不怕喝西北风,也不怕被人从塔拉庄园撵出去。而他所感到恐惧的东西,她却从来就不明白,也无法想象。因为,老天啊,现在这个残破的世界里,除了挨冻挨饿和无家可归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认为,要是自己仔细地听,会知道怎么回答阿希礼的。

“哦!”她说,声气里带着失望,正像一个小孩打开一只漂亮的包,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的一样。听出她声调里含着失望,他苦笑了一下,像是表示道歉似的。

“请原谅我刚才所说的话,斯佳丽。你不懂得害怕的含义,所以我没法使你理解。你具有狮子般的勇气,却丝毫没有想象力,这两种品性我都很倾慕。你从来不怕面对现实,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去逃避现实。”

“逃避!”

似乎这两个字眼是他所说的话里唯一可以懂得的词儿似的。阿希礼跟她一样,也厌倦奋斗,要想逃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哦,阿希礼,”她大声说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我对这一切厌倦透了!”

他耸耸眉毛表示怀疑,她却把一只热情而迫切的手放在他肩上。

“你听我说,”她急促地开始说,一句接一句,毫不停顿。“我告诉你吧,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真是厌倦透顶,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为着吃,为着钱一直在拼命干,我要拔草,要锄地,要摘棉花,甚至还要犁地,我简直一分钟也忍受不下去啦。我跟你说,阿希礼,我们南方是完蛋了!它垮了!已经给北佬、解放了的黑鬼,还有那些提包客占据了,我们已一无所有。阿希礼,我们一块儿逃走吧。”

他低下头来机警地凝视着她,瞅见她的脸红得跟火烧一般。

“对,我们逃走吧——把他们统统丢下!我讨厌为这些人干活。他们自然会有人来照管的。凡是自己不能照管的人,总会有别人来照管他们的。哦,阿希礼,我们逃吧,就你跟我。我们可以逃到墨西哥去——墨西哥军队里正需要军官,我们到那儿去一定会非常快乐。我会为你干活,阿希礼,我什么事都替你做。你知道自己并不爱玫兰妮——”

他脸上出现了感动的神情,刚想开口却被她势如潮涌的话给挡住了。

“那一天你曾对我说,你爱玫荔不如爱我——哦,你总还记得那一天吧!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变过心!我看得出你没有变!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个梦罢了——哦,阿希礼,我们离开吧!我一定会使你非常快乐。无论如何,”她狠毒地补充道,“玫兰妮是不能使你快乐的——方丹大夫说她不能再替你生孩子了,可是我能给你生——”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觉得有点儿疼,这才住了口,却仍气喘吁吁。

“我们讲好要忘掉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的那一天。”

“你当我能忘得了吗?你自己忘掉了吗?你能真心地说你不爱我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急忙回答她。

“不,我不爱你。”

“你说谎。”

“就算是说谎吧,”阿希礼声调极其平静地说,“这种事是不能争辩的。”

“你是说——”

“就算我讨厌玫兰妮和孩子,你以为我能一走了之,丢下他们不管吗?你以为我会去让玫兰妮心碎吗?我会让他们去依靠亲友施舍过日子吗?斯佳丽,你疯了吗?难道你心肠竟那么狠吗?你不能丢开你父亲和两个妹子不管嘛。你对他们负有责任,正像玫兰妮和博是我的责任一样。无论你是不是觉得厌倦,他们在这儿,你就得忍受。”

“我是能丢开他们的——我讨厌他们——对他们讨厌极了——”

他将身子凑近她。有好一会,她的心怦地一跳,以为他马上会把自己搂在怀里。然而他没有那么做,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慰孩子似的说起话来。

“我知道你又厌烦又疲乏,所以你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肩上负着三个男人才能挑得起的担子嘛。不过我以后一定要帮助你——我不会一直这样尽添麻烦——”

“你要帮助我就只有一个办法,”她呆板地说,“那就是你带我离开这里,一起到别处去重新开始,寻找得到幸福的机会。这儿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留恋了。”

“是没有,”他平静地说,“除了道义,是什么也没有了。”

她怀着受抑制的热望望着他,仿佛初次发现他那新月般的眼睫毛密密层层犹如成熟的金黄色麦穗一般,他的头傲慢地耸立在那光着的脖子上,他虽然衣衫褴褛,模样十分可笑,他那颀长而挺拔的身躯仍然顽强地显示着他的门第和尊严。她的目光和他相交;她的眼神里显而易见地流露着祈求,而他那双眼睛却像遥远的灰色天空下两泓山中的池水。

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狂妄的梦想和放肆的欲望的幻灭。

伤心和疲惫攫住了她,她垂下了头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他从来还没有看见她哭过。他从未想到过像她这样一个性格刚强的女人也会哭,心里不由得产生一阵怜悯和悔恨之情。他急忙向她凑过去,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让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安慰地摇晃着她,还低声对她说,“亲爱的!我勇敢的宝贝,别哭!你不能哭!”

经他这么一接触,他觉得她在自己怀里起了变化,她苗条的身躯产生了狂热和魔力;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绿眼珠里透出了热切而柔和的光芒。突然间,肃杀的严冬消失了,阿希礼觉得春天又回到人间——在他朦胧的记忆里,那春天曾经是香气扑鼻,绿影扶疏,他曾满怀青春的热情,度着悠闲自得、无忧无虑的日子。痛苦的日子消逝了,他看见她两片红红的嘴唇颤抖着朝他凑上来,便吻了她。

她觉得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就像把海螺壳凑在耳边听一样,在这嗡嗡声里她隐隐约约听到自己怦怦心跳的声音。她的身躯仿佛融化在他的身躯里了,有好长好长时间,他俩的身体胶合在一起;他贪婪地吻着她,好像永远难以满足似的。

后来他突然将她放开,她觉得身子站立不住,便抓住栏杆不使自己倒下。她抬起一双燃烧着爱情和胜利之火的眼睛望着他。

“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你说——你说吧!”

他的双手仍按着她的肩膀,她觉得他的手在颤抖,可是她喜欢他这样颤抖着。她热切地将身子靠向他,但他将她稍稍推开瞅着她,眼睛里那种漠然的目光已完全消失,但却充满着经受挣扎和绝望煎熬的神情。

“别这样!”他说。“别这样!如果你再这样,我就马上跟你干开了。”

她笑了,笑得既欢乐又热情,忘却了时间与空间,忘却了一切,只想着他的嘴唇贴着自己的嘴唇的感觉。

突然间,他抓住了她的身体摇晃起来,直摇得她的黑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那模样好像在对她——也对他自己大发雷霆似的。

“我们决不能这样!”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决不能这样!”

看来似乎他再这样摇晃她,她的脖子会啪地一下折断了。她的眼睛被自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被他的行为搞得晕头转向。她拼命挣脱了,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两只手发痛似的拘挛着,也用那双敏锐的灰眼睛正面瞅着她。

“这全是我的错——你一点儿也没错。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了,我打算带玫兰妮和孩子走了。”

“走?”她痛苦地叫道。“哦,你不能走!”

“我要走,非走不可!你以为我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还能在这儿待下去么?何况这样的事还可能再会发生,到时候——”

“可是,阿希礼,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是爱我的——”

“你要我说这句话吗?好吧。我说。我爱你。”

他忽而模样很粗野地凑近她,倒把她吓得直朝围栏边退去。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的烈火般的感情,爱你毫不容情的冷酷。若要问我爱你有多深,那我可以对你说,爱到刚才几乎要凌辱这幢盛情供我和我的一家人容身的房子来了,爱到几乎忘记了世上少有的贤妻,爱到几乎就在这泥地里跟你干开了,把你当成了——”

她在乱作一团的思绪里挣扎了一会儿,心里像被冰凌刺了一下似的又冷又痛。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心里感到那样,而竟然没有跟我干——那说明你并不爱我。”

“我永远也无法使你了解。”

他们沉默不语,面面相觑。突然,斯佳丽打起寒战来,仿佛是刚长途跋涉归来,发现正是严冬天气,周围是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她觉得冷极了。同时她也发现,阿希礼脸上重新出现了平时她所熟悉的冷漠的神色,但夹杂着痛苦和悔恨,严冬又回来了。

她本想立刻回转身离开他,跑到屋子里去躲起来,但是她已精疲力竭、动弹不得。甚至连说话也觉得疲惫不堪。

“什么都完了,”她过了许久才说道。“我什么都失去了。没有什么值得爱的了。没有什么值得争取的了,你已经变了,塔拉庄园也快失去了。”

他瞅着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弯下腰去,从地上抓起一块红泥来。

“不,不会什么都失去的,”他说,脸上又重新泛起了一丝熟悉的微笑,像是在嘲弄她,同时也在嘲弄自己。“有件东西你爱它甚于我,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那就是塔拉庄园。”

他抓起了她一只疲软的手,将那一团潮湿的红泥塞进那只手里,然后将她的五个指头合上。这时他的两只手已经没有一点激情,她的两只手也没有。她对手里的红泥瞧了一会儿,全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她又朝他看了看,于是便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健全,无论是她那双充满激情的手,还是任何其他的手,都不能使它瓦解。

他即使死也绝不会离开玫兰妮。即使他到死都对斯佳丽怀着烈火般的感情,他也会竭力设法跟她保持距离,绝不会和她干那勾当。她永远也不可能打破那层盔甲。对于诺言、友情、忠诚和荣誉,他看得比她重。

那块红泥在她手里使她觉得很冷,她又低下头去瞅着它。

“是的,”她说,“我还有这。”

起初,那些话丝毫没有什么意义,红泥不过是红泥罢了。但是,她自然而然地想起塔拉庄园四周那茫茫一片红土来,觉得它非常珍贵,她费了多大劲才把它保存下来啊。如果希望今后要保存它,她还得进行多么艰苦的斗争才能做到。她又朝他望了一眼,心里不免感到诧异,他那种汹涌的激情哪儿去了呢。她能思考,但已没有知觉,对于阿希礼,对于塔拉,她都没有知觉了,因为她的一切感情都已枯竭了。

“你不必离开,”她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我不会让你们大家挨饿,就因为我一直拼命讨你喜欢。这样的事今后绝不会再发生了。”

她掉转身子,开始穿过高低不平的田野朝屋子走回去,一面伸手将头发在脖子后面挽成一个髻。阿希礼目送着她离去,瞧见她边走边把两只纤瘦的肩膀抬得高高的。这一姿势比她说的任何话都更加使他铭心刻骨。

注释:

[1]指美国南北战争后重建时期同北方政府合作的南方白人。

[2]提包客,指美国南北战争后重建时期只带一只提包去南方投机谋利的北方政客。

[3]指美国南北战争中南方失败,于1865年9月4日正式投降。

[4]美国南北战争后,联邦政府在南方成立的专门管理已解放了的黑人事务的机关。

[5]指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北方二十三州联邦。

[6]原文是德语(Götterdämmerung),出自德国神话,指世界诸神在与所谓罪恶势力的决战中遭毁灭。

[7]霍屯督人,西南非洲的一个游牧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