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乱世佳人(下)(译文名著精选)
- (美)玛格丽特·米切尔
- 4010字
- 2018-05-11 11:27:58
“我想要你,比我曾经想要任何女人来得迫切……”
斯佳丽捏紧了拳头,指甲都掐进手掌里去了。“如果他把我忘了,我要使他重新记起我。我要使他重新再要我。”
再说,他如果不愿跟她结婚,却仍旧要她,那也有法子弄到钱了。无论怎么说,他是曾经要她做他相好的。
在客厅的朦胧阴影中,她与自己心灵中三股最强大的约束力作着迅速的决战——这三股约束力是对母亲埃伦的记忆,她所信仰的宗教教义和对阿希礼的爱。她知道自己头脑里的那种念头,倘使让母亲在天之灵得知了,一定会觉得非常可怕。她知道这种私通行为是一种莫大的罪恶。她也知道既然自己深爱着阿希礼,她的计划构成了双重卖淫行为。
但是,由于她的内心已变得冷酷无情,存在着一种要拼命奋斗的决心,因此所有这些约束力都斗败了。母亲现在已经死了,也许死亡对一切都会谅解。宗教是要用地狱里的烈火来禁止私通行为,但如果教会认为她为了保全塔拉庄园免遭侵占和避免全家人挨饿会有顾忌,有的事情不敢干的话——好吧,让教会去伤脑筋吧。她才不去伤这脑筋呢。至少目前不会。那么阿希礼呢——阿希礼并不要她呀。是的,阿希礼是要她的。她想到刚才他那两片温暖的嘴唇还吻了她呢,这便是一个证明。但是他到底不肯带她逃走呀。奇怪的是,她跟阿希礼一起逃走似乎不算犯罪,可跟瑞特——
在这冬日下午苍茫的暮色中,她走到了一段漫长旅程的尽头,这段旅程是亚特兰大城陷落的那天夜晚开始的。当初她刚踏上这段旅程的时候,她还是个宠坏了的、只顾自己的、从未尝到人间艰辛的女孩子,她充满着热情和青春的活力,极易被生活所迷惑。而如今,在这段旅程的尽头,原来那个女孩子已不复存在。饥饿、艰苦的活儿、担忧和长年累月的紧张,战争的恐怖和重建时期的惊骇,已完全夺去了她的青春、热情和温厚。在她生命的核心周围已长起了一层硬壳,在那漫长的几个月里,这层硬壳越长越厚了。
但直到今天为止,一直都有两种希望在那里支撑着她。她希望战争结束后,生活就可以逐渐恢复原来的面貌。她还希望阿希礼的归来会使生活重新具有某种意义。现在,这两种希望都破灭了。自从她见到乔纳斯·威尔克森出现在塔拉庄园门前那一刹那起,她已明白了这场战争对于她,对于整个南方,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最残酷的战争,最野蛮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而阿希礼则是用语言来禁闭自己,这语言比任何监狱还牢固呢。
和平使她失望了,阿希礼也使她失望了,而这两件事恰恰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似乎她生命的外壳上的最后一道缝隙都给封住了,最后一层软膜已经变硬了。她已变成了方丹老奶奶曾告诫过她的那种女人——她已经历了最最恶劣的遭遇,如今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生活的艰辛她不怕,母亲的责备她不怕,爱情的丧失她不怕,舆论的批评她也不怕。能够使她害怕的,就只有饥饿和饥饿的梦魇。
她现在终于硬起心肠来摆脱过去一切的束缚,摆脱过去的斯佳丽了,于是心里便出现了一种轻松而无所顾忌的奇怪感觉。她已作出了决断,而且谢天谢地,她没有害怕的感觉。她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已下定了决心。
她只要能哄骗瑞特和她结婚,一切都会得到圆满解决。但如果她无法办到呢——嗯,她照样可以弄到钱。有短短的一瞬间,她怀着不受感情影响的好奇心,想了想做情妇会有什么遭遇。瑞特会不会硬要将她留在亚特兰大,就像人们所说的他曾把那姓沃特林的女人留在那儿一样?如果他把她留在亚特兰大,那他得多花点钱——这钱得足以补偿她离开塔拉庄园所受到的损失。斯佳丽对男人生活中隐蔽的一面一无所知,因而无法得知会出现怎样的安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生出一个孩子来。那显然是件要命的事情。
“现在不去想它啦,以后再考虑吧,”她把这种讨厌的念头驱赶到脑海的背面去,以免它来动摇自己的决心。今天晚上她就要告诉家里人,说她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必要的话,拿农场作抵押。现在就只需要让他们知道这一些;等到那不幸的日子来临,他们会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到时再给他们作解释也不迟。
想到采取行动,她便昂起了头,挺起了胸。她明白这件事不会轻易就办成。从前,是瑞特求她,大权操在她手里。如今她成了叫化子,叫化子是不能向人提条件的。
“可是我决不能像叫化子似的去见他。我要像一个王后似的去给他恩赐。他怎么也不会看出来的。”
她走到穿衣镜前,将头抬得高高地瞅着自己。她在那面嵌在浇制的框子中的、布满裂痕的耀眼的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一年来,她似乎第一回真正看到了自己的面貌。她每天早晨照镜子,看看脸是不是干净,头发有没有梳光,不过她总是忙于别的事情,以致从未看清自己的真实面貌。可是这个陌生人!这个憔悴、双颊深陷的女人绝不是斯佳丽·奥哈拉!斯佳丽·奥哈拉长的可是一张漂亮、迷人而生气勃勃的脸呀!现在她目不转睛瞅着的这张脸一点也不漂亮,全然没有她清清楚楚记得的妩媚。这张脸苍白、紧张,那双乜斜着的绿眼珠上面,两条黑眉毛像受惊的鸟儿的两只翅膀那样在煞白的脸颊上拼命地扑动着。这张脸笼罩着一种困难重重、走投无路的神色。
“我不够漂亮,迷不住他!”她暗自想道,心里又不免绝望起来。“我瘦了——哦,瘦得不像样了!”
她拍拍自己的面颊,又拼命地摸着自己的两条锁骨,发现它们从紧身上衣里突了出来。她的乳房变小了,似乎跟玫兰妮的一样小。她得用棉絮来垫胸脯,使自己的乳房显得丰满些,而过去她是一直瞧不起女孩子们使用这种玩意儿的。说起棉絮,她联想起自己的服装来。她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衣服,用两只手将衣服上修补过的褶裥拉直。瑞特喜欢女人穿漂亮的衣服,穿时髦的衣服。她回忆起自己刚刚脱下孝服穿上那套镶荷叶边的绿裙衫时的殷切心情,她穿那套绿裙的时候还配上了他带给她的那顶饰着羽毛的绿帽,她记得他还对她说了些恭维话呢。她又想起埃米·斯莱特里穿的那套大红方格呢长外衣,那双饰着红缨儿的红帮漆皮鞋,还有那顶像只烙饼的帽子,心里不由得妒火中烧。那身打扮,尽管很新式很时髦,也很惹眼,却俗不可耐。哦,现在她自己是多么需要惹眼呀!特别是要惹瑞特的眼!如果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这种破旧的衣服,他准会看出塔拉庄园境况不妙。但决不能让他知道这一情况。
她刚才多傻呀,居然认为像她现在这样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一双眼睛像饿猫似的,竟能跑到亚特兰大去让他乖乖地听话呢!以前她美貌处于顶峰,衣服也穿得最漂亮的时候,尚且没有能诱得他来向自己求婚,如今她人变丑了,穿着也破烂了,哪里还能指望他来求婚呢?如果佩蒂小姐所说的确有其事的话,他在亚特兰大一定比谁都有钱,那么,漂亮的女人,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他说不定可以随意挑。对,她坚定地想道,我有某件东西却是大多数美丽的女人所不具备的——那就是我斩钉截铁的决心。我只消有一件漂亮的衣服,那——
然而,塔拉没有一件漂亮的衣服,也没有一件衣服没有翻过两次面,没有补过的。
“情况就是这样,”她闷闷不乐地瞅着地板。她看见母亲留下的那条苍绿色天鹅绒地毯,已经给不知其数的士兵睡得千孔百疮污渍斑斑了。这种景象使她越发感到灰溜溜的,她意识到塔拉庄园如今也跟她一样褴褛。这时整个屋子里光线渐暗,她觉得心情沮丧,便走到窗前揭起了窗格,推开了百叶窗,让冬天落日的余辉照进屋里来。她又关上了窗子,将头靠在天鹅绒的窗帘上,望着窗外一片荒凉的牧场和牧场那一边坟地上黑沉沉的雪杉。
她的面颊贴在那苍绿色的天鹅绒窗帘上,觉得那绒毛既柔软又有点刺人,便像一只猫似的在它上面惬意地擦了起来。接着,她忽然又对窗帘瞧了一会儿。
一分钟之后,她将一张沉甸甸的大理石面的桌子从屋子的一头拖向另一头,四只桌脚上生锈的小滑轮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反抗声。她将桌子拖到窗口,随即撩起了衣裙爬到桌面上,踮起脚尖儿,伸手去抓那挂帘子的粗棍子。那棍子很高,她几乎够不着,于是她使起性子将棍子猛地一拉,竟将钉子也拔了出来,窗帘就跟棍子什么的一齐啪啦一声落在地板上。
仿佛是耍魔术似的,那客厅的门开了,黑妈妈那张又阔又黑的脸出现在门口,每条皱纹都显然露出了强烈的诧异和深深的怀疑。她责怪地朝斯佳丽瞟了一眼,只见她站在桌子上,正把衣裙撩到了膝盖头,做着准备跳下桌子的姿势。她脸上显出兴奋、喜悦的神情,弄得黑妈妈突然满腹狐疑起来。
“你干吗要去动埃伦小姐的窗帘?”她问道。
“你干吗在门外偷听?”斯佳丽敏捷地从桌上跳了下来,抓起一段积满厚厚一层灰尘的帘子反问她。
“这响声甭偷听也听得见哪,”黑妈妈反驳道,她挺了挺身子,准备跟她战斗似的。“埃伦小姐的窗帘子碍你什么事,怎么连棍子都拔了出来丢在地板上,弄得一塌糊涂。埃伦小姐对这些窗帘子可爱惜得很哪,我可不能让你这样乱弄一气啊。”
斯佳丽那双绿眼珠盯着黑妈妈,那是一双热情而欢乐的眼睛,一双在欢乐的往日让黑妈妈摇头叹气的淘气的小姑娘的眼睛。
“你快到阁楼上去,把我那箱衣服纸样拿来,黑妈妈,”她一面嚷着一面将黑妈妈轻轻推了一把。“我要做件新衣服。”
黑妈妈想到她这两百磅重的身子无论要她奔跑到哪儿都受不了,何况要她上阁楼呢,便觉得很光火,同时她也开始怀疑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她猛地把斯佳丽手里拿着的那段帘子一把抢了过来,捧在自己那对下垂的大奶子前,仿佛它是神圣的遗物一般。
“埃伦小姐的窗帘子是不能让你拿去做衣裳的,你是在动它脑筋,对吗?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决不让你这么干。”
有一刹那工夫,一种神情掠过了她年轻的女主人的脸庞,黑妈妈惯常把这种神情暗自称做“使牛性子”,这种神情继而又转为微笑,这微笑是黑妈妈所难以抵御的。可是,这微笑并没有让这老太婆上当。她知道斯佳丽小姐那笑容是装出来的,目的无非是要说服她,可在这件事上,她已铁了心,决不能被说服。
“黑妈妈,别那么小气。我要到亚特兰大借钱去,所以得要一套新衣服穿。”
“要穿什么新衣服呢?别人家小姐也都没有新衣服穿嘛。大家都在穿旧衣服,谁都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光彩。要是埃伦小姐的孩子想穿破衣服为什么就不能穿呢?你穿了破衣服,大家还是会像你穿绸子一般尊敬你嘛。”
那种使牛性子的表情又开始出现了。天哪!真怪,随着年龄的增大,斯佳丽小姐越来越像杰拉尔德先生,越来越不像埃伦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