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从那幢房子出来的时候,天正下着雨,天空是一片暗淡的油灰色。广场上的士兵都已走进那些临时营房去躲雨,街道上空旷无人。她见不到任何车辆,便知道自己得老远一路走回家去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着,那白兰地的酒力便渐渐消失了。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冰凉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像针刺一般。佩蒂姑妈的薄斗篷,不一会就给雨淋得湿透了,黏糊糊地裹着她的身子。她知道她那套天鹅绒衣服也快淋坏了,她帽子上的几根羽毛都湿漉漉地耷拉着,就像在塔拉庄园潮湿的鸡棚里长在大公鸡尾巴上时一样。人行道上的铺路砖七零八落的,有时好长一段路上砖头干脆全都没了,走上去烂泥直没到脚踝,她的鞋像是让胶水给粘住了似的,后来甚至连鞋都从脚上掉了下来。她每回弯下身去把鞋子重新穿上时,裙边都碰到泥浆。她压根儿没想绕过泥潭去,而是让那沉重的衣裙在泥浆里拖过去。她能感觉到湿淋淋的衬裙和裤子裹在脚踝上怪冷的,可是她也顾不得这套刚才曾拿来进行赌博的衣服给弄得不像样了。她但觉心灰意懒,又沮丧又绝望。

她曾经对家里人说了那么些豪言壮语,现在哪里还有脸回到塔拉庄园去见他们呢?她怎么能对他们说,他们全都得上别处去呢?她想起那红色的田野,那高耸着的松树,那黑沉沉的沼泽地,还有那一片雪杉的浓荫下静悄悄地埋着母亲的寂静的墓地,这一切她怎么舍得离开呢?

她在滑溜的街道上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向前走的当儿,对瑞特的仇火又开始在心头燃烧。他真是个十足的流氓!她巴不得他们真的把他给绞死,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不必再见到他,因为他知道她受的耻辱,出的丑。只要他肯,他当然可以为她搞到那笔钱。哦,把他绞死还是便宜了他呢!谢天谢地,这会儿他见不到她。她全身衣服湿透了,头发披散着,牙齿冻得格格响,她现在的模样该多难看呀,他见了准会笑她!

她在烂泥中滑得歪歪斜斜地走着,还不时地停下来喘气儿,拔鞋跟,匆匆在那些个黑人身旁走过,他们都没有礼貌地咧着嘴笑她,还互相哈哈大笑呢。这些黑皮猴好大胆子,竟敢来笑她!竟敢咧着嘴笑塔拉庄园的斯佳丽·奥哈拉!她真想叫人用鞭子把他们一个个都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北佬真不是东西,竟然把这些人给解放了,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来嘲笑白种人。

当她走到华盛顿街的时候,周围的景象看上去就跟她的心情一样沉闷。这儿丝毫不见桃树街上的那种繁忙和振奋。过去好多漂亮的房子,现在都毁坏了,很少有重新修复的。到处是被烟火烤焦了的屋基,不时可见到黑乎乎的烟囱,孤零零地耸立着,现在人们都称之为“谢尔曼的哨兵”,让人看了觉得气馁。一条条杂草丛生的道路通向过去曾经有过房屋的地方,从前的草坪如今长着枯草,一排排下车台上面还留着她所熟悉的一些名字,而拴马的桩子上却不再系着缰绳。这时寒风凛冽,凄雨绵绵,一路是泥浆和光秃秃的树木,四周寂静无声,一片凄凉。她的两只脚都湿透了,回家的路显得多么漫长啊!

她听见背后有马蹄踩着泥水的泼溅声,便向狭窄的人行道上避让,以免佩蒂帕特姑妈的斗篷溅到更多的泥浆。一匹马拉着一辆轻便马车沿着道路慢慢驶来,她回过头去看了看,心想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她就一定请求搭车。待马车驶近时,尽管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看到那个赶车人的脸出现在防水油布上面,那块油布从他的下巴处一直遮盖到马车的挡泥板。他那张脸有点面熟,所以她便走进街心看个清楚,这当儿那人窘迫地稍稍咳了一声嗽,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道:“哎哟,这不会是斯佳丽小姐吧!”

“啊,肯尼迪先生!”她一边喊一边踩着泥水,一路穿过街心,将身子靠在满是污泥的车轮上,全然不顾那件斗篷是不是会糟蹋得更不成样子。“怎么会碰到你?真高兴极啦!”

听到她说出这样毫不掩饰的热忱话,他高兴得涨红了脸,连忙朝马车的另一侧吐出一口带烟叶汁的唾沫,敏捷地跳下了马车。他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便掀起油布搀扶她上了车。

“斯佳丽小姐,你孤零零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近来这儿非常危险吗?你浑身都淋湿了,来,拿这条车毯把脚裹上。”

他像一只母鸡似的咯咯咯叫着,围着她忙碌着,这时她听凭他去摆布,乐得让人照料,自己好舒服一下。有个男子,哪怕是婆婆妈妈的弗兰克·肯尼迪咯咯咯地叫着、责备着,围着她转,她觉得心里很惬意。特别是在她刚刚受到瑞特残酷无情的对待后,她尤其感到安慰。哦,眼下她离老家那么遥远,能见到一个老乡的脸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她发现他衣服穿得很整齐,那辆轻便马车也是新的。那匹马看上去还小,喂养得很结实,可是弗兰克却看起来比他的年岁老多了,也就是说比起那年他跟他手下人在塔拉庄园度圣诞夜时老多了。他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一双泛黄的眼睛噙着泪水,深陷在布满皱纹的松弛的皮肤里。他那姜黄色的胡须变得稀疏了,上面沾着一丝丝的烟叶汁,胡须乱蓬蓬的,仿佛他老是在搔似的。不过,他看上去生气勃勃,心情愉快,跟斯佳丽随便从人们脸上看到的那种悲伤、担忧、疲惫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照。

“见到你太高兴了,”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城里。我上礼拜碰到过佩蒂帕特小姐,她并没有说起你要来。有没有人——唔——塔拉那边有没有人跟你一块儿来呀?”

他在想起苏埃伦,这老傻瓜!

“没有,”她答道,把那块暖和的车毯往身上裹,还一直把它拉到脖子上围起来。“就我一个人来,事先也没有给佩蒂姑妈打招呼。”

他吆喝着赶马,那马便慢吞吞朝前走去,还小心翼翼地在滑溜溜的街道上择路而行。

“塔拉家里大伙儿都好啊?”

“哦,是的,马马虎虎。”

她必须得想点话来说,但是觉得无话可说。她由于刚才的惨败而心情沉重,她唯一想做的事是用这条暖和的毯子盖着躺下去,并对自己说:“我现在不去想塔拉庄园的事了,等以后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再去考虑吧。”她只要想法找个话题让他往下说,一直说到家门口,这样她自己就只消每隔一会儿含含糊糊说声“真不错”或者“你真行”之类的话就可以了。

“肯尼迪先生,真想不到会见到你。我清楚,我是个坏姑娘,跟老朋友们都不相往来,可我不知道你在亚特兰大呀。我记得有人告诉我你在玛丽埃塔。”

“我在玛丽埃塔做生意,做了不少生意呢,”他说。“苏埃伦小姐有没有告诉你我在亚特兰大住下来了?她告诉过你我开店的事吗?”

她朦朦胧胧地记得苏埃伦唠唠叨叨地谈起过弗兰克和他开店的事,但是她对苏埃伦说些什么从来不留意。她只要晓得弗兰克还活着,将来会把苏埃伦从她手里接过去这一点就够了。

“不,她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她说谎道。“你开了一家铺子吗?你可真能干呀!”

他听说苏埃伦未曾宣布这个消息,略微有点儿感到伤心,但听到斯佳丽几声恭维,心里又高兴起来。

“是啊,我有了一家店,还经营得挺不错呢。人家都说我天生是个做生意的。”他乐得大笑起来,那种嗤嗤的笑声是斯佳丽向来讨厌的。

好一个自吹自擂的老傻瓜,她暗自想道。

“哦,肯尼迪先生,你无论干什么都会成功的。可你这家铺子是怎么开张起来的呢?前年圣诞节那会儿见到你时,你还说自己身无分文呢。”

他粗声粗气地清了一下喉咙,把他的络腮胡子抓了抓,便神经质地露出羞涩的微笑。

“唔,这事说来话长呢,斯佳丽小姐。”

谢天谢地!她想。也许这一来,他就可以一直说到家门口呢。于是她大声说道:“你说吧!”

“你可记得上次我们到塔拉庄园来搜寻粮食的事吗?嗯,那以后不久,我就去服现役了。我的意思是说参加真正的战斗。我不当军需官了,当时实在也不需要什么军需官,斯佳丽小姐,因为我们当时为军队也搜不到什么东西了,所以我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应该到第一线去作战才是。唔,我就在骑兵队里打了一阵子仗,后来我肩膀上吃了一颗子弹。”

他显出很自豪的样子,斯佳丽便说:“真可怕呀!”

“哦,那没有什么,就伤了一点皮肉罢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受伤以后,我就给送到南方的一个医院里去,谁知我伤口正要痊愈的时候,北佬的骑兵便冲过来了。哎哟,那会儿可真紧张啊!我们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凡是能走动的人全都去帮忙把军需品和医院设备送到火车站去运走。我们正要把一列火车装满的时候,北佬的骑兵从城的一头冲进来了,我们就尽快往城的另一头跑去。嗨,那情景可惨哪!我们坐在火车顶上,眼睁睁地看着北佬焚烧我们不得已留在车站上的那些军需品。斯佳丽小姐,他们烧掉了我们沿铁路堆着的约莫半英里长的物资。我们只是逃了个人出来。”

“啊呀,太可怕了!”

“可不是吗?真可怕。那时候我们的人回到了亚特兰大,所以我们的火车也就开到这儿来了。唔,斯佳丽小姐,不久以后,战争便结束了——嗯,当时瓷器呀,小床呀,床垫呀,毛毯呀什么的多的是,就是没有人来认领。我看它们依法是属于北佬的。我想这是投降的条件规定的吧,你说是不?”

“嗯,”斯佳丽漫不经心地说。那时她身上已经暖和,便略微感到有点瞌睡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当时自己做得对不对,”他稍稍抱怨说。“不过照我看,这些东西对北佬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会把它们一把火烧掉,而我们的人过去可是花许多钱添置的呀。所以当时我认为它们应该仍旧归南部邦联或者是归南部邦联的公民所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

“你同意我的看法,我真高兴,斯佳丽小姐。不知怎的,这事儿我一直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许多人对我说:‘哦,忘掉这件事吧,弗兰克,’可是我无法忘掉。要是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就抬不起头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当然,”她说道,其实她连这个老傻瓜在说些什么都没有弄懂,只知道他在说什么跟自己良心作斗争的事。像弗兰克·肯尼迪这把年纪的人,应该懂得别去管不相干的闲事。谁知他总是这么神经过敏,这么大惊小怪,这么婆婆妈妈的。

“听见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投降后的那会儿,我身边一共只有十块银币,其他什么都没有。他们把我琼斯博罗的房子和店铺弄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那时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是我用那十块钱给五角场的铺子盖了个顶,把那些医院设备都搬到那里去卖。那些床呀,瓷器呀,床垫呀什么的,人人都用得着嘛,我都卖得很便宜,因为我不但把这些东西当做是自己的,也把它们当做是大家的。不过我赚了几个钱,又去采购一些东西,那爿铺子倒也开得很兴隆。我看要是货物周转得快的话,我准会赚大钱。”

听到“钱”字,斯佳丽立刻头脑清醒地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去了。

“你说你赚了钱?”

他见她兴致来了,便显得分外热情。他平生遇见的女人,除了苏埃伦之外,对待他都不过是礼节上的敷衍罢了,现在这个曾经是个美人儿的斯佳丽,居然对他说的事如此感兴趣,他不由得心花怒放。于是他让马走慢些,这样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马车到家之前把自己的经历谈完。

“还算不上是个百万富翁,斯佳丽小姐。比起我从前的钱财来,我现在拥有的简直微不足道。可是今年我居然也攒了一千块钱。当然啰,我得花五百块钱去办新货,修店面,付租金。不过,我还是净赚了五百,现在生意愈来愈兴隆,明年我能净赚它两千块。这两千我肯定可以派用场,你瞧,我还有别的事儿在办呢。”

听见他谈到钱,她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她让自己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将身子稍稍地挪过去靠近他。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放声大笑,将马缰绳往马背上抽了一下。

“我想我谈这种做生意的事,让你觉得厌烦了吧,斯佳丽小姐。像你这样一位美人儿,没有必要懂什么生意经的。”

这老傻瓜!

“哦,我知道自己对生意经一窍不通,可是我非常感兴趣!请你把做生意的事全给我说说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释嘛。”

“好吧,我刚才说的另一件事儿是指一个锯木厂。”

“一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