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个锯木头、做木板的工厂。现在我还没有买下来,可是我会买的。有个叫约翰逊的有一个厂子,就在桃树街的那一头,他急于想把它卖掉。他急需现钱用,所以打算卖掉这个厂子,还愿意留在这厂里帮我经营,由我每星期付给他工钱。这个厂是这一带剩下的少数几家中的一家,斯佳丽小姐。北佬把大多数工厂都给毁了。现在谁要拥有一家锯木厂,就像有了一座金矿一样,因为现在这种年头木材的价钱可以随你开。北佬把这儿许许多多房子都烧掉了,现在人们住房紧缺,人人都拼命在想盖新房呢。可是他们无法弄到足够的木材,要搞到木材可费时间哪。眼下人们都朝亚特兰大城里拥,都是从乡村地区来的人,在那儿他们现在没有黑人,没法靠种庄稼发财了。还有那些北佬和提包客,也一窝蜂地拥进来,他们嫌剥削得我们不够,还来敲骨吸髓。我跟你说,这亚特兰大不用多久准会变成一座大城市。他们造房子得要用木头呀,所以我打算尽快把这锯木厂买下来——就是说,等我收起一部分欠账就买。到明年这个时候,关于钱的事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我想你总明白,我干吗急于要挣钱的道理吧,是不?”

他又涨红了脸,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是在想苏埃伦呢,斯佳丽鄙夷地想道。

有一会儿,她曾考虑想开口向他借那三百块钱,但是她不耐烦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会显出很尴尬的样子,他会说话吞吞吐吐,他也会找出各种借口来,但就是不会借给她这笔钱。这钱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这样他明年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娶苏埃伦了;但要是他把这钱借出去,婚期就会无限期地耽搁下去。即使她能激起他的同情心,并且针对他对未来的家庭责任感施加影响,从而使他同意借这笔钱,她知道苏埃伦也绝不会答应。苏埃伦现在愈来愈着急,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老姑娘了,所以凡是延误她婚姻的事情,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去阻止。

那个嘀嘀咕咕、怨天怨地的姑娘究竟有什么法道,居然使这个老傻瓜这么迫不及待地去为她弄个安乐窝?苏埃伦不配有这么个痴情的丈夫,也不配拥有店铺和锯木厂所带来的收益。一旦苏埃伦手里有钱,她一定会摆足架子,让人受不了,也决不肯拿出一文钱来帮助维持塔拉庄园。苏埃伦就是那种人!她会为自己离开塔拉庄园而感到幸运,只要她自己身上有漂亮的衣服穿,她的姓名后面有“太太”这个称呼,就是塔拉庄园为了付税钱而抵押给了别人,或是烧成平地,她也一概不管。

斯佳丽想到苏埃伦的终身有了着落,而她本人与塔拉庄园今后却朝不保夕,顿时怒火中烧,觉得人生实在太不公平了。她连忙把脸掉向马车外面,瞧着泥泞的街道,免得让弗兰克瞧见她的神色。她将失去她拥有的一切,而苏埃伦却——突然间,她心头萌生了决心。

决不让苏埃伦得到弗兰克和他的店铺、锯木厂!

苏埃伦不配得到这一切。这一切该由她本人来拥有。她想到了塔拉庄园,回忆起乔纳斯·威尔克森这条毒蛇当时在门前台阶下的情景,便抓住了浮在她这条人生沉船上面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瑞特已经使她失望,而老天爷却赐给她弗兰克。

然而,我能否得到他呢?她视而不见地望着雨景,握紧拳头。我能不能使他忘记苏而立刻来向我求婚呢?我刚才尚且能使瑞特差点儿向我求婚,我看我准能收服弗兰克!她把眼睛转向他,眨巴着眼睑。他确实一点儿也不俊,她冷冷地想道,而且他那口牙齿难看极了,满口是臭味,他老得可以做我父亲了。再说,他这个人那么神经质,既胆小又窝囊,我觉得一个男人的品性没有比这更可厌了。不过,他至少是个上等人,我看我跟他一起生活要比跟瑞特好办些。当然,我可以比较容易控制他。总而言之,人已落到了叫化子的地步,哪容得你挑挑拣拣呢。

她丝毫没有因为他是苏埃伦的未婚夫而感到良心不安。她是在全面道德崩溃后才来到亚特兰大见瑞特的,现在去夺取自己妹子的情人似乎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眼下这种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去为这种事烦恼呢?

这个新希望一萌芽,她的脊梁骨又昂然挺直了,也忘记她那双脚又湿又冷。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弗兰克看,还把眼睛眯起来,他似乎感到有点吃惊。但是她连忙把眼睛低垂下来,因为她想起瑞特的话:“我记得用手枪跟别人决斗的时候,对手站在二十步之外,他那眼睛……这种眼神绝不会在男人的心里引起热情来。”

“怎么回事,斯佳丽小姐?你着凉了吗?”

“是的,”她无可奈何地说。“你可不可以——”她腼腆地迟疑了一下。“可不可以让我的手在你的衣服口袋里插一会儿?天气很冷,我的手笼都湿透了。”

“噢——噢,当然可以。你没有手套吗?哎哟,老天,我真该死,这么慢腾腾地走着,还唠叨个不休,你准是冻坏了,想去烤火。驾,沙利!顺便说说,斯佳丽小姐,我光顾自己说话,连问也没问你一下,这样的天气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我刚才去了北军的司令部,”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惊奇得黄眉毛都竖了起来。

“可是,斯佳丽小姐!那些个兵——怎么——”

“圣母马利亚,让我编个真正顶用的谎话来,”她急忙祈求着。决不能让弗兰克怀疑她见到过瑞特。弗兰克一向把瑞特看作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规矩的女人和这种人说话危险得很。

“我上那儿去——我上那儿去看看有没有军官要买我的刺绣活儿,捎回家去送给他们的太太。我的手艺可好呢。”

他吓得往车座背上仰了回去,心头交织着愤懑和惶惑。

“你到北佬那儿去了——但是斯佳丽小姐!你不该去那儿。哎——哎……你父亲准不知道!佩蒂帕特小姐肯定也——”

“哦,要是你跟佩蒂帕特姑妈说,那我就去死!”她真的急得哭起来了。这会儿她要哭本来也不难,因为她身上又冷,心情又苦恼;但这一哭效果却大得惊人。即使她突然开始脱衣服,弗兰克也不会比这会儿更窘态毕露、更手足无措了。他将舌头在牙齿上咂几下,咕咕哝哝地叫着“唉!唉!”还徒然朝她打着手势。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把她的头拉到自己的肩膀上靠着,同时轻轻拍着她,然而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这么做过,几乎不知道该怎么个做法。这么活泼美丽的斯佳丽·奥哈拉竟然在他的马车里哭起来了。斯佳丽·奥哈拉生性高傲得无与伦比,居然去向北佬兜售针线活儿。他的心像火一般地燃着了。

她继续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话,于是他猜想塔拉庄园境况并不妙。奥哈拉先生仍然“神志不清”,要供那么多的人吃饭,经济入不敷出。所以她只得来亚特兰大为自己和孩子挣点钱。弗兰克又咂了几下舌头,接着他突然发现她的头已经靠在他的肩膀上了。他不太清楚她是怎样靠上来的。他肯定没有伸手挽过她,但她的头明明靠在自己肩头。斯佳丽依偎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口绝望地在啜泣,这使他产生一种新鲜而令他心怀激荡的感觉。他怯生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起先还是战战兢兢地,后来发现她没有反抗,就壮起胆子来用力地拍着她。她是一个多么娇滴滴而孤苦伶仃的弱小女子啊,如今竟亲自试着卖针线活儿来攒钱,真是既勇敢又愚蠢。她去跟北佬做买卖——那也太过分了。

“我不会告诉佩蒂帕特小姐的,可是你得答应我,斯佳丽小姐,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你要想想你父亲是——”

她无可奈何地拿一双湿润的碧眼搜索着他的眼睛。

“可是,肯尼迪先生,我总得干点什么啊。我那可怜的孩子不能不管,现在没有谁来照顾我们了。”

“你是个勇敢、可爱的女人,”他说道,“可是我不能让你做这种事情。你们一家子会让你羞辱尽了。”

“那么叫我怎么办呀?”她抬起噙着眼泪的眼睛瞅着他,仿佛知道他准知道怎么办,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唔,现在我也一时说不上来,不过我一定会想出个办法来的。”

“哦,我知道你准会!你很聪明,弗兰克。”

她过去从来没有叫他弗兰克过,现在他听到她这么称呼他,不由得又惊又喜。这可怜的姑娘怕是心情太沮丧了,以致没有注意到自己说漏了嘴。他觉得自己对她非常和蔼,同时感到自己在尽力保护着她。如果他能为苏埃伦·奥哈拉的姐姐做点什么,他当然愿意效劳。他抽出一条红色的印花大手帕递给她,她擦了擦眼睛,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我真是个小傻瓜,”她抱歉地说。“请原谅我。”

“你哪里是个小傻瓜。你是一个非常勇敢而可爱的女人,你努力想挑起一副沉重的担子。恐怕佩蒂帕特小姐也帮不了你的大忙。我听说她的财产失去了大半,亨利·汉密顿先生自己境况也很糟。我但愿自己有个家可以让你住。不过,斯佳丽小姐,你记住,等到苏埃伦和我结婚以后,你尽可以到我们家来住,韦德·汉普顿也可以带来。”

现在正是时候!天上列位圣人和天使肯定一直守候着她,所以现在给她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装出一种非常吃惊而窘迫的样子,好像开口想说话而又突然住了嘴。

“到了明年春天我就是你的妹夫了,你用不着装糊涂,”他不安地打趣道。但这当儿,他看见她眼里又含着眼泪,便吃惊地问:“怎么了?苏埃伦小姐莫非病了吗?”

“啊,不,没有的事!”

“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我。”

“哦,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我想她一定已经写信给你了——啊,多丢人呀!”

“斯佳丽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哦,弗兰克,这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不过我原来以为,你自然知道了——她已经写信告诉你——”

“写信告诉我什么?”他在发抖。

“啊,对你这样的好人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她做了什么事?”

“她真的没写信对你说?哦,我想她觉得内疚,不好意思写吧。她应该感到内疚!嗨,我有这么个妹子,真丢人哪!”

这当儿弗兰克连问话的勇气都没了。他脸色阴沉地坐在那儿瞪着眼看她,手里的缰绳松松地荡着。

“她下个月就要跟汤尼·方丹结婚了。哦,我真难过极了,弗兰克。这话得由我来告诉你,真遗憾。她怕自己要做老姑娘,因此等你等得不耐烦了。”

当弗兰克将斯佳丽搀下马车的时候,黑妈妈正站在前门廊。她站在那里分明已好些时候了,因为她包在头上的布已经湿了,脖子上紧紧裹着的一块旧围巾也落着了许多雨点。她那张布满皱纹的黑脸上流露出满腔的愤怒和忧虑,她的嘴唇比斯佳丽的记忆中任何时候还要撅得高。她朝弗兰克瞥了一眼,当她认出他是谁来时,表情便起了变化——脸上呈现高兴、惶惑,还略带几分羞惭。她一边兴高采烈地寒暄,一边蹒跚地向弗兰克走去,他跟她握手时,她笑得嘴都合不拢,还行屈膝礼呢。

“看见老朋友回来,我真高兴,”她说。“你可好啊,弗兰克先生?哦,你看上去真精神哪!我要早知道斯佳丽小姐是跟你出去,我就甭担心事啦。我晓得你会照顾好她的。我也刚回家来,一看小姐不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街上尽是些放出来的臭黑鬼,她独自出去在城里逛来逛去,我急得没命哪!宝贝儿,你出去怎么不跟我说起一声?你还在伤风呀!”

斯佳丽狡黠地朝弗兰克眨了眨眼,弗兰克尽管因为刚才听到坏消息而心情非常沮丧,还是露出笑容。他知道她眨眨眼是向他表示,他们俩对刚才所说的事要一起严守秘密。

“你赶快去替我准备几件干衣服,黑妈妈,”她说。“再弄点热茶来。”

“哎哟,我的天!你这套新衣服完了,”黑妈妈埋怨道。“我来替你烘一烘,刷一刷,晚上去参加婚礼时好穿。”

黑妈妈进屋去了,斯佳丽靠近弗兰克低声说道:“今晚你一定得来吃晚饭,我们真寂寞。吃完晚饭我们一块儿去参加婚礼。你一定得陪我们去!可是请你千万别对佩蒂姑妈提起——提起苏埃伦的事儿。她听见会伤透心的,我也不愿让她知道我妹子——”

“哦,不会的!不会的!”弗兰克急忙说,又马上住了口,这事儿他连想都不忍心去想。

“今天你待我真好,帮了我很大忙。我觉得又有勇气了。”分别的当儿,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还用她的眼睛对他发动了全面的攻势。

黑妈妈就在门里边等着,等她一进门便对她莫测高深地瞅了一眼,然后喘着气儿,一直跟她上楼,走进卧房。她一声不吭,看着斯佳丽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在椅子上,然后将她安顿在床上睡觉。她端上一杯热茶和一块用法兰绒包着的烫砖头,然后便低头对斯佳丽说话,声气里充满着直截了当的歉意,这是她闻所未闻的。“乖乖,我是你妈妈,你怎么不跟我说实话来着?你这回来到底是为了啥?不然我也犯不着一路跟你上这亚特兰大来啦。我上年纪了,再说身子也太胖,跑来跑去也不方便。”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宝贝儿,你瞒不过我哪,我是知道你的。刚才我看到弗兰克先生的脸色,又看到你的脸色,我能看清你脑瓜子里在想啥,就像一个人读《圣经》那样一清二楚。我还听到你跟他咬耳朵提到苏埃伦小姐的事。要早知道你追的是弗兰克先生,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了。”

“嗯,”斯佳丽简短地答道,一边在毯子底下舒坦地蜷缩了一下。她心里明白,要阻止黑妈妈寻根究底是办不到的。“那么你原来以为我是来找谁的?”

“孩子,我不晓得,可你昨天那张脸,我可不爱看。我记得佩蒂帕特小姐给玫荔小姐写信,说那个叫巴特勒的流氓钱多得很哪,这话我是不会忘记的。可是弗兰克先生尽管长得不好看,他可是个上等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