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乱世佳人(下)(译文名著精选)
- (美)玛格丽特·米切尔
- 3512字
- 2018-05-11 11:27:58
她的脸一直红到了发根,这一下真是羞辱到了极点。
“你为什么非这么干不可呢?你尽可以放弃那个农场,住到佩蒂帕特小姐家里去。她那房子有一半是你的嘛。”
“哎哟,我的天!”她叫道。“你是个傻瓜吗?我不能放弃塔拉庄园。那是我的家,我决不放弃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决不放弃!”
“爱尔兰人真是要命,”他一边说,一边将椅子放平了,又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他们总是把许多微不足道的东西看得很重,比如土地。天底下的土地哪儿都一样嘛。好吧,斯佳丽,让我把事情说个明白吧。你这一回来,是来跟我做买卖,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妇。”
“是的。”
既然这句令人厌恶的话说出口了,她倒反而觉得轻松了,希望又在她心里滋长起来。他刚才说“我给你三百块钱”。这当儿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恶魔般的光芒,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乐不可支似的。
“不过,从前我厚着脸皮向你提出同样的意思时,你把我赶出了大门。你还臭骂我一顿,说你不想养上‘一窝崽’。不,亲爱的,我并不是要揭你的疮疤,我只是对你头脑里的怪念头感到惊讶。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个人的快乐,而是为了不让豺狼进你的家门。这就证明了我的一种论点:一切美德都不过是代价问题。”
“哦,瑞特,瞧你讲个没完!你如果存心侮辱我,那就继续这么做好了,但钱可得给我。”
现在她觉得呼吸轻松多了。瑞特既然是这样一种人,他自然会尽量折磨她,侮辱她,以报从前受尽种种轻蔑之仇,发泄刚才受到的耍弄的气愤。好吧,尽管由他去折磨、侮辱吧,她受得了,她什么都受得了。为了塔拉庄园,这一切都值得。有一会儿工夫,她想象着当下正是仲夏天气,午后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她懒洋洋地躺卧在塔拉庄园的浓密的三叶草坪上,仰望着不断翻滚着的城堡般的云彩,白花的芬芳阵阵扑鼻,耳畔是忙碌的蜜蜂发出的悦耳的嗡嗡声。这午后的时分,这寂静的环境,以及从盘旋上升的一层层红艳艳的田野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车声,都值得她付出这一切代价,她还愿意付出更多。
她抬起了头。
“你打算给我钱吗?”
他的神气好像是自得其乐,待他开口说,声调却是冷酷之中带一点温和。
“不,我不打算给,”他说。
一时之间,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去适应他的话。
“即使我愿意给,我也不能给你。我身边一文钱都没有。我在亚特兰大一块钱也没有。我有点钱,不错,但是不在这里。我不想告诉你钱放在哪儿,到底有多少。不过,假如我想法给你开一张支票,这些北佬便会像野兽见到猎物似的扑过来,这样你我都拿不到这笔钱了。你看怎么样?”
她脸色变青,显得很难看,鼻子上的雀斑突然都显了出来,嘴唇扭曲得像杰拉尔德大发雷霆时的那模样。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发出一种语无伦次的喊声,以致隔壁房间里嗡嗡的谈话声都突然中止了。瑞特像一头豹,迅猛地走到她跟前,用他那只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他的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她发疯似的想挣脱他,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并发出尖叫,发泄心头的愤恨、失望和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痛苦。她弯下腰来,拼命想从他那条像铁箍般的臂膀里挣脱出来,她的心快要蹦开了,她穿着的紧身褡绷得她透不过气儿来。他紧紧地抓住她,动作粗暴得使她发痛,那只捂住她嘴的手残酷地掐进了她的下颚的肉里去。他那张黝黑的脸变得煞白,瞪着一双忧虑的眼睛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他又坐了下来,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可她仍旧在他的手里挣扎着。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别这样!小声些!不要嚷!再嚷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你一定得安静下来,你非要北佬看到你这副模样不成?”
无论谁看见她都不在乎,只恨不得将他杀死,别的她什么都不在乎,但她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向她袭来。她透不过气来;他仍然捂住她的嘴。她的紧身褡像个铁圈愈箍愈紧;他双臂搂住了她,使她怀着绝望的怨恨和怒火拼命地挣扎着。接着,他的嗓音显得愈来愈微弱、模糊,他俯视着的脸庞在一层叫人讨厌的迷雾中旋转,这迷雾愈来愈浓,她终于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到她昏昏沉沉虚弱地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疲惫不堪,浑身无力,神志恍惚。她仰躺在椅子上,帽子都掉了;瑞特正拍着她的手腕,他那双黑眼睛焦急地瞅着她的脸庞。那位和蔼的青年军官正拿着一杯白兰地往她嘴里灌,结果泼翻了,酒直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淌。其他几个军官在旁边无能为力地走来走去,交头接耳,挥舞着手。
“我想——我刚才准是晕过去了,”她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老远发出来,不免吃了一惊。
“把这喝下去,”瑞特说着把一杯白兰地送到她嘴边。现在她记起来了,虚弱地朝他怒目而视,但她太虚弱了,连发火的气力都没有。
“请看在我面上喝下去。”
她喝了一口便呛,接着就咳起嗽来,但他仍旧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大口,那一股热流一下就使她喉咙里火辣辣的。
“我看她现在好些了,先生们,”瑞特说,“多谢诸位了。她得知我要被处死就吓得晕过去了。”
那群穿蓝军服的拖着缓慢的步子,满脸窘态,他们清了几声喉咙便走了出去。那位青年军官在门口停下步来。
“还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吗?”
“没有,谢谢了。”
他走出去,随手将门关上。
“再喝一点吧,”瑞特说。
“不。”
“喝吧。”
她又咽下了一口,当即觉得全身暖和起来,气力也渐渐恢复,两腿便不发抖了。她把酒杯推开,想站起来,但是他一把将她按回去。
“你放手,我要走了。”
“你还不能走。再等一会儿。你没准儿又会晕过去。”
“我宁可晕倒在路上,也不愿跟你一起在这儿呆着。”
“我不管你宁可怎么样,反正我不能让你晕倒在路上。”
“让我走。我恨你。”
听她这么说,他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话才像是你说的。你现在一定感觉好一些了。”
她放松地躺了一会儿,尝试着唤起一些怒气来支撑自己,鼓起劲来。然而她太疲惫了。她已疲惫到既无法恨,也无法顾虑任何事情。失败像一块铅沉沉地压着她的精神。她已经把什么都拿来孤注一掷,现在都输得精光了。甚至连自尊心也输掉了。她最后一线希望也山穷水尽。塔拉庄园完了,家里人全都完了。她闭上眼睛,仰躺了许久。这当儿她听到他就在旁边喘着大气,同时那白兰地的酒力也渐渐渗透到她全身,她似乎觉得有点温暖,气力也好像大了一点。后来,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瞅着他的脸,心里又燃起了怒火。她把那对剑眉紧紧锁在一块儿,这时瑞特脸上又泛起了熟悉的微笑。
“现在你觉得好点了吧,我从你紧紧皱着的眉心里可以看出来。”
“不错,我好些了。瑞特·巴特勒,你这个人很可恨,是个流氓,我见过的人中只有你是流氓!我刚才一开口,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打算说些什么,你也知道自己不打算借给我钱。可是你却让我往下说,把什么都倒出来。你完全可以避免让我这么做——”
“避免让你说下去,这样我便什么都听不到?不,我才不会这么做呢。我在这儿可供消遣的东西太少啦,我从来还没有听到过这么有趣的事呢。”他突然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来。她听到这笑声,猛地站了起来,抓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蓦地按住了她的两肩。
“你还不能走。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好了,可以把话讲清楚了?”
“你放开我!”
“我看你是好了。那么你回答我一句话。你要打主意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他的眼睛敏锐而机警,仔细地在观察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打算用这种办法试一试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你还要算计别的男人么?你说。”
“没有。”
“我不信。我才不信你没有那么五六个人在做候补呢。肯定有人会接受你有趣的建议。这我可挺有把握,我可以给你提一点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你不需要,我也要提。目前我所能给予你的似乎只有忠告了。你听着吧,这可是一条非常好的忠告。当你想要向男人索取什么的时候,千万别像刚才对我那样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你一定要想法做得委婉些,圆滑些,方能取得较好的效果。这种手法你过去是懂得的,而且还非常精通。可是刚才你提出拿——拿抵押品来向我借钱的当儿,你看上去简直跟铁钉一样生硬。我记得用手枪跟别人决斗的时候,对手站在二十步之外,他那双眼睛就像你刚才那样,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这种眼神绝不会在男人心里引起热情来。这绝不是对付男人的方法,亲爱的。你把早年受的训练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怎么做,”她一边说一边疲倦地戴上帽子。她不懂,这个人脖子上已套着绞索,面对着她可怜的境遇,居然还会这样谈笑风生。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双手紧握着拳头把裤袋塞得鼓鼓的,仿佛拼命在跟自己的无能为力作斗争。
“别灰心,”她在结帽带时,他说道。“等我上绞架的时候,你可以来看我,你准会觉得舒服多了。到那时,我们俩的旧账就可以一笔勾销了——连这一笔账。而我一定会在遗嘱里提到你的名字。”
“谢谢。可是他们也许一直拖着不送你上绞架,那付税款就来不及了,”她说,声调突然变得跟他的一样恶狠狠,而且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注释:
[1]拉丁语,含有“天无绝人之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