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背叛

在少林寺的第二个晚上,我下楼到演出大厅考察了一番。墙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用中文和英文写着:“文化交流,互惠互利。”中国人喜欢带有口号的横幅——它们可以用来装饰办公室,而且是一种常见的临别礼物。

成浩、德清,还有其他一些僧人正在做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做的事:在演出大厅里闲逛、聊天、嬉笑、练功夫。我从来没有在一个痴迷于某项单一活动的团体中生活过。这里的生活就是一年到头练功夫,是成年累月的功夫训练营。

即便是在一整天漫长的表演之后,那些年轻的和尚们还在一直练习武艺。德清正在指导小虎耍矛,小虎就是我来这儿的第一天遇到的那个男孩。有几个武僧在演出大厅“有弹性”的角落里练习后空翻。少林寺训练大厅里现代的仿石质地板有些地方凹陷了下去——和尚们多年来一直在武术中心大厅西南角铺的木质地板上频繁而辛苦地跃起、降落,那儿的木地板已经有些松散,加之地面有些凹陷,所以十分有弹性,就像蹦床一样。

我一出现,他们马上就停止了训练。几分钟之内,十几个和尚,还有大概三十个在武术中心训练的中国小男孩(那儿大约有三百个交费习武的学生)围坐在我周围,向我提出了各种问题。因为我是个美国人,所以他们想问的都是最近震惊少林的那个大丑闻。有两个和尚,严明和郭林在少林寺第一次去美国巡演期间逃跑了。四个月前,那时的我正在给中国大使馆打电话询问是否有任何关于少林寺的信息,结果失望地发现我可能永远找不到少林寺,也找不到和尚们在哪儿;就在那时,不为我所知的是,少林和尚正在全美十个城市进行武术巡演,最后一站是旧金山。演出结束,当飞机停在跑道上等待离开时,官员们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因为他们发现少了两个和尚。

“这个夏天当时你们所有人都在美国巡演吗?”我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不是我们。”德清说,“是另一些和尚,他们住在寺庙里。”

“这儿有两群和尚吗?”

这个问题显然让德清很不自在,“嗯,我们都是少林和尚,但是在1989年,河南政府把武术中心当作旅游中心和功夫学校开放时,我们一些和尚就搬到武术中心来了。那些年纪大或者对功夫不感兴趣的和尚就留在了寺里。”

“你为什么搬走?”

“因为这儿的训练设备更好一些。”德清解释道。

“政府给我们工资,让我们教功夫、给游客表演,”小虎补充道,“寺里的和尚就得跟他们的弟子讨钱。”

“这儿的生活更好,”成浩说,“但是政府不会给我们太多选择。”

德清换了个话题。“你知道郭林和严明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我没听说过任何关于逃跑和尚的事儿。”

我的回答立刻让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吵嚷声。我怎么会没听说过呢?这是大家普遍的疑问。两个少林和尚逃跑了!这可是国际性的丑闻!我难道没听说过中国政府派了特工人员尽力抓捕那两个和尚并带他们回国的谣言吗?我难道没听说过严明和郭林躲在纽约北部佛教寺院的传闻吗?我心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中国政府要想缩小搜索范围,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应该不会太难,但这些话我没说出口。也许他们已经逃往西部的加利福尼亚了呢,一个年轻的和尚推测道。和尚们认为,不管他们在哪儿,生活一定很艰难。他们没有钱,更没面子——他们令全中国人民尴尬难堪,而且损害了少林寺的声誉。现在,武术中心几乎不可能再拿到去美国的签证了。这两个叛逃的和尚不正好证明了美国签证官的怀疑吗?

德清明显地感觉到其他和尚说了太多脏话,于是他又换了话题:“你见过迈克尔·乔丹吗?”

“没有。”

我听到不少人有点儿抱怨和失望。我怎么会没见过乔丹呢?对中国人来说,他可是最有名的美国人了。过去几年NBA一直在大陆巧妙地营销他们的产品。中国电视台每周都会播出精心剪辑的NBA节目,而且像罚球、传球、团队合作等无聊的部分全被剪辑了,只剩下了NBA的精华——一场大型的灌篮比赛。想想看,就算不剪辑,这也足以描述NBA了。

“你见过迈克·泰森吗?”小虎问。

1992年,少林和尚认为迈克·泰森是世界上最凶猛的拳击手,这是很高的赞誉。甚至有几个和尚突然站起来模仿泰森出拳的凌厉攻势:泰森会低下头顶着对手的胸部,先是一记左勾拳,再来一记毁灭性的右上勾拳,这彻底奠定了对手失败的命运。他们的记忆力简直不可思议。

“没有,我没见过迈克·泰森。”我承认道。

失望声更加尖锐了。我从没听说过和尚叛逃的事儿,也没见过乔丹和泰森。也许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我可能是个加拿大人,却像个美国人似的在招摇撞骗?或者,我是一个澳大利亚人?

他们知道怎样去伤害一个人。

接下来就是测试我是否是个真正的美国人了。他们想知道美国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还想了解很多关于钱的问题,具体到美元和美分:一个功夫教练在美国能挣多少钱?他们想知道,如果他们在美国,除了教功夫之外还能做什么工作,能挣多少钱。他们想知道快递员、服务生、出租车司机、厨师和警察的收入能有多少。他们尤其对功夫电影明星的收入感兴趣,尽管我们也花了点儿时间讨论替身演员和武术指导的收入。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假装我确切地知道每种职业挣多少钱。其实真的无所谓——反正那些钱对这些男孩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天文数字,那么不同职业之间的收入差距到底是多少也就无关紧要了。所有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整个晚上,我亲眼目睹了地球另一边的生活,我对美国的收入做了一个活生生的报告。我是大家的焦点。

那是众目睽睽之下一大帮人开诚布公地问我有关美国的最后一个夜晚。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们大都不怎么理我。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因为我已经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

但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