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见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官场现形记》
训练的第一天早上,我就被喇叭里高鸣着的政府宣传歌曲唤醒了,喇叭挂在木头柱子上,全村到处都是这种木头柱子,都是免费的叫醒服务装置。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
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这是一首行军歌,节奏活泼欢快,第二段着重强调打倒资本主义反动派,赶走帝国主义走狗,如果没误会的话,这其实就是在说我。我有点儿不安,村子里有一万名随时能拿起兵器的武术大师正受到共产主义赞歌的驱使,要奋起反抗,打倒帝国主义殖民者——这种事我之前可没碰到过,极其不适应。其实,美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美国自由女神像的雕塑上,刻着欢迎世界各地的人去美国的迎宾词[1],上面也说什么:“贫苦受难却又渴望自由呼吸的人们,来我这儿吧!”不也是给自己贴金,大唱赞歌,说美国是自由民主之邦吗?尽管这和《社会主义好》有些不同。
《社会主义好》这首歌有些怪,让人联想到中国近年来在意识形态领域还处在过去式,与当今的时代也就愈加显得格格不入。比如说“同志”这一称呼,普通老百姓早就已经不用了。现在,除了武术中心的领导和为政府征收门票收入的警卫,整个镇上的人几乎全是个人支付学费习武的学生、功夫企业家和农民商人。每当我想和那些年轻点、时髦点的中国人开玩笑,甚至是让他们尴尬时,我就会开始唱《社会主义好》或者叫他们“同志”。
几个月以来,我都努力想找到那个负责每天早上播放这首歌的人——播放简直太没有规律了。有好几周,我每天早上都伴着《社会主义好》醒来,但还有几周,喇叭却根本不响。(我猜那个负责放歌的人是个酒葫芦,在消化吸收大量白酒的过程中,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心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克服头晕目眩的宿醉感,挣扎着站起来去打开录音。)看起来似乎也没人知道或在意这件事。那首歌不过就是背景音,大家都宁愿忽略。在这儿住了大概半年之后,我注意到连续好几周都没放歌,喇叭不响,我就再也没被吵醒过。断断续续、不规则的起床号永久沉寂了,这恰恰发生在我待在中国的这段时间,这是一段传统的意识形态正趋于没落的时期。但当时的我可远远没有这么明白,那时的我会一边穿上运动长裤、短袖衬衫和跑鞋(这些将是我今后两年的制服),一边觉得自己像是《谍网迷魂》中那个在海湾战争中被洗脑的男主人公。
我在宾馆外面散步。黎明时分,日头悬在山上,映得周围红彤彤的,山谷里也亮了起来,绚丽夺目。上次我在这个时间保持清醒状态还是在美国呢,那时我为写学期论文,熬了个通宵。
我四处寻找着和尚们的身影。现在大概是早上六点,我要参加四小时的个人指导,分两次授课,分别为从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五点。早餐前的练习不是强制的,武术中心的每个人都可以做他们自己想做的训练,一般都是做点体操之类的练习。
武术中心依傍嵩山山麓而建。汽车旅馆和餐馆建在一处高台上,高台距离主楼和环绕它四周的院子有十几米的样子。有六个和尚在做蛙跳——他们的手背在身后,由蹲位跳起,沿着连接上处和下处庭院的五十级台阶向上跳。一些年长的和尚(二十五六岁)正朝着嵩山山顶奔跑,他们要在那里打坐冥想并练习气功(气功是一种吐纳功法,普遍认为可以提升内力)。
下面的庭院是个武术校场,有些和尚在踢木架子上挂着的沙袋。地上成排地插着十二个等高的树桩,有两个和尚正在上面操练,这是一种平衡和控制力的练习。雨水收集在一只巨大、凹凸不平的混凝土水缸里。一个和尚沿着水缸边沿往前走,水缸来回倾斜,晃晃悠悠,里面的水也起着波澜,而他却依然能保持平衡。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树桩,德清扛着其中一根正在做蹲起。他的室友成浩正在用另外一根做仰卧举重——该场景如同功夫电影的布景一般,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亚洲的电影摄制组经常出现在这儿,拍摄和尚们在传统武术器械上练功的画面,这些画面可以嵌入他们这段时间拍摄的任意一部传统的廉价功夫电影。
但是,那天早上的主要活动一如往常,是在餐馆后面的混凝土停车场上进行的,就在每天中午旅游巴士停在那里之前。有人在那儿挂起了两个生锈的篮筐,几个年少的和尚正在练习迈克尔·乔丹式的步子。篮球运动被发明后不久,基督教传教士便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首次将基督教青年会的玩法带了过来。在中国农村,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热衷于这项运动,尽管他们没有什么技巧,也不太了解规则。他们兴致来了往往抱球就跑,根本没有运球的概念;传球对他们来说也很陌生;而说起投球的手感,唉,他们简直逊毙了。我高中时代曾是校篮球队的一员(好吧,是那种板凳队员,但其实也没必要这么较真)。这些和尚打篮球的水平和我的功夫一样“好”——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可以在体育方面运用李嘉图的相对优势理论,向他们示范一下如何打篮球。
我从运球练习开始,然后到传球,最后以跳起投篮结束,特别注意了抖腕的准确性,以确保球可以回旋得准确。然而,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我还是发现,那些和尚看起来更感兴趣的是相互混战,而不是让我指导。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第一,他们对我说,“嘿,老外,你怎么还不把球还我们?我们还得打球呢。”可是,如果连篮球的基本原理都搞不清楚的话,那怎么能叫打篮球呢?当然了,虽然我投的三分球有些没进——是篮筐歪了——但原理才是最重要的嘛。我不想过早地结束我的篮球“教学”,因为除此之外我就只能做蛙跳了,而蛙跳绝对会让人痛苦死的。
最后,他们也不再把我没投进的球传给我了,而是安慰性地提出,让我加入其中一队。小虎想和我一队,其他八个和尚全都想和我打擂台。中国人不是世界上最高的人种——休斯敦火箭队的姚明不算,因为(不是很多人知道这件事)他就是个靠机械维持的人[2]——少林寺的和尚甚至比一般中国人还矮,因为对他们来说,有利于功夫造诣的理想身高大概是一米六五到一米七。所以这场比赛的内容就只包括两部分:第一,我始终让篮球保持在头顶上冲向篮筐;第二,和尚们想方设法把我的球打掉。噢,我刚才有没有提到这群和尚并没有犯规的概念——不管是侵人犯规还是其他形式的犯规。总之,那是我第一次跟一群专业武术大师进行街头篮球赛,而且他们还以为各类犯规都属理所当然,所以自那之后,我就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那痛苦的经历经常萦绕心间,让我心悸。
就在我努力说服其中一个十六岁的和尚,就算在NBA里,“黑虎掏心”也不是打篮球的正当技巧时,德清和成浩过来了。德清能飞檐走壁,他一定是看出了我跳跃时的乏力——这是我作为白人的通病——因为他把我叫了过去,问我能不能扣篮。我能,当然了,如果条件无懈可击的话……比如说,在篮筐下摆张蹦床。但这也太欺负人了,简直是在挑衅。
“当然可以,”我撒谎了,“你呢?”
“差不多。”
这简直是电影《白人不会跳》中最后打赌的那一幕的再现,当然,这次是功夫版的。于是我腾空跳跃去灌篮,可只是用指尖勉强碰到了篮筐,球在篮圈上“格格”地绕了一圈,又飞了出来。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得出了结论——那个篮筐明显比标准规格的三米零五高出了不少。
轮到德清了。他腾空而起,双手扣篮,就好像拿着一把战斧,飞起来劈开了篮圈。他们唯恐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另一些比斯伯特·韦伯[3]更矮的和尚也继续一个接一个地扣篮,上演了一出足以媲美NBA灌篮大赛的视觉盛宴。我简直不能相信,于是问德清,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指了指那些在台阶上做蛙跳的和尚。
我花了上午余下的所有时间——包括之后的许多个上午——在那些该死的台阶上来来回回地跳。
早饭后,我在训练大厅和成浩见面,我第一次见他在一群新加坡人面前展示武艺也是在那儿。他将担任我的私人武术教练。
在电影中,在卖给游客的图书里,流传着这样一些神话,说少林和尚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着各种奇异的训练。他们会把自己挂在树上,把碗顶在头上吃饭,用百八十斤的茶壶倒茶,甚至连打个盹时也要倒挂金钩。他们在研习古老的佛经时会头顶青砖,而方丈们会将这些青砖一一敲碎。
这些都是真实的,不是造假也不是作秀。上述一切少林和尚们都做过,他们都是了不起的运动员,但他们一天中大部分的训练却并不是这样。他们的日常训练其实和职业运动员类似,这也是来访的电视制作人——他们通常都是秉承“似是而非的真实”理念的典型——从来不拍和尚们日常训练的原因,毕竟只有“奇幻的训练”才能让电视节目更加吸引眼球、引人入胜。
一次正常训练的时间安排如下:
9:00—9:10——绕练功场跑步热身。
9:10—9:20——在垫子上做一套基础软体操:滑步,提膝跑,还有各种类型的跳跃练习和更多该死的蛙跳,翻滚,侧翻。
9:20—9:25——开始练习基本的功夫招式——出拳,踢腿和摔法——更多体操动作——跳踢,空翻,后手翻,横滚,空中特技。
9:25—9:40——自己做伸展运动以放松身体,重点在于劈腿练习,包括全劈和侧劈。
9:40—9:50——踢腿伸展训练。
9:50—10:00——休息。
10:00—10:20——练习武术教练所专攻的个人招式,或者某种专门的硬功。
10:20—10:50——轮流打出整套仍需完善的拳法。
10:50—11:00——放松。
午饭后便是下午的训练时间,同样的流程,和尚们会再来一遍——永远不会改变——日复一日,一个星期训练六天——从青少年时期一直持续到他们武打生涯的结束,也就是二十五六岁。关键就是重复。在四个小时的训练时间内,他们从未改变过训练的安排。在早饭前和晚饭后的空余时间,他们才会训练各自的专长。只有恰逢在训练时间要为游客表演时,他们才会对日常训练作出调整,而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下午。
我用尽浑身解数,终于坚持到了九点四十分,要做踢腿训练了。直到那会儿,我的不足之处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然而,开始踢腿之后,我彻底没劲了,腿根本就抬不起来,连胸膛的高度都踢不到,可即便如此,都还是需要我低头、曲臂、身子向前弯来助力,那姿势活像肚子上挨了一拳。成浩一直努力保持平静,但我的表现实在太差,他终于忍不住了。
“以前练过功夫吗?”
“练过三年。”
“看着更像练过三个礼拜。”
这些和尚们简直就没有关节和韧带,我怀疑装在他们腿里的根本就是橡皮筋。然而,如果身体没有足够的柔韧性,就不可能练就一身像样的少林功夫。这也是中国人认为一个人应该从幼年时期就开始练武的原因之一,因为那时候身体柔软,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柔软可以继续保持下去。而我则是在青春期末尾才开始练的,此时我的身体已经僵硬,要想努力再练回去,让身体恢复柔软,谈何容易。
舒展身体之后,我们开始练习十八个基本招式,这十八个招式相传与菩提达摩弟子修习过的功法是同一套,其实很可能不是。这些招式经常出现在五花八门的少林功夫里,比如小洪拳和罗汉拳。这两套拳法都包括五六十套技巧。其中一个基本招式就是迈步向前,同时用右手挡住并且扣住假想对手的拳头,左手则要击中他的脸部。另一个基本招式则要求三百六十度旋转,并用脚勾住假想对手的腿,与此同时左手拦住他的拳头,右手直击对方胸膛,将他打倒。
上第一堂课时,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地上,要不就是在倒向地上的过程中。
对于中国功夫,我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它的复杂性。世纪之交,为了便于教学,空手道和跆拳道都被简化和改进了。这两种格斗术的一招一式充满了自我防卫的意图,但传统的少林功夫则正好相反。它不仅复杂而且含混,至少一半以上的基本招式都让我理不出头绪。招式非常古怪,看起来就像解释性的舞步一般。舞步过于复杂,让人无法用言语描述。此后没多久,我就帮另一个少林武术学校的管理员,整理了他用英语翻译的一本少林武术典籍,里面有几句是这么说的:“右手呈四十五度角摆放,手指伸直,手掌朝上。左手掌心向上至右肘处。后腿直立移动,屈膝旋转一百八十度。同时双手向左扫去,而且……”
第一天早上,成浩就解释了理解这些不合理套路的方法。在人类发明火枪之前,武术大师拥有这种最宝贵同时也是最危险的技艺。年长的大师如何防止一些急躁的年轻人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学会他的绝技,然后用于作恶——或者更糟,万一他们用来对付那些年长的大师呢?一位功夫大师,他是如何把年轻的弟子们长时间留在身边,让他们忠于他,提升自制力,同时又不给自己招来骂名呢?很简单,他将自己的绝技藏在这些复杂的招式中,所以,招式中间包含了不少多余的动作。弟子们忠心耿耿地训练了几年之后,大师就会透露某些技艺的用法,其实,弟子们已经反复练习并掌握了,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我立刻想起一部描述一个小孩学功夫的电影《功夫梦》,里面有“上蜡,刮蜡,上蜡,再刮蜡”的台词,也就是不厌其烦、持之以恒的教育哲学。
但那是人类发明火枪之前。成浩教我的时候,很乐于解释基本招式的每种自卫用法。但即便他解释了,这些动作看起来也很不实用。攻击的角度很古怪。各种动作的结合看似也没必要那么复杂。有一种技法是用右脚勾住对手的左脚踝后部,然后再用右膝抵住他的腿。而且与此同时,我应该向前倾,扳直对手的腿,用拳击向他的胸膛,将他打倒。用得着这么麻烦吗?非得这样吗?在我这种非专业人士看来,这种技艺好像没什么用。
“师父,”我试了几次之后说。“这种旋转爪勾技好像太难了,不会有效果吧。”
成浩和尚沉默了半晌,才答道。
“真有意思,你竟然会那么说。去年这儿有个很无礼的德国空手道教练。他每天都羞辱少林功夫,说它没空手道强。最后,我对他说,‘那好吧,你可以用任何你想用的空手道招式来攻击我,我会用少林功夫防守。’他假装出拳,然后一个回旋踢。我用的就是你刚才问我的这一招。我制住他的下盘并倾身向前,他倒了下去。他又在少林待了一段时间,只是走路时不得不用拐杖了,一直到离开时也没好利索,但他再也没侮辱过少林功夫。”
说完故事,成浩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我做得可能过分了,有损武德,”他说,“有损武术道德。”
“我只是希望你别觉得我无礼。”我说。
“不,不,不,你就是在问问题嘛。”
“无论什么时候,我要是冒犯了你,你告诉我,我以后就不会那样了。”
“别担心这些,”他说,“我会的。”
阿弥陀佛。
练了三十分钟基本招式之后,成浩便开始教我少林功夫的初学者功法——小洪拳。大多数初学少林功夫的中国学生要练六个月到一年的基本招式,才能开始修习功法。但是,成浩和尚解释说,和尚们加快了我们这帮老外的学习进度,因为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和耐心练基本功,再说我们也不在意内功,只是急于向别人展示自己外在的武功造诣。和尚们知道,就算我们一套功法都没练好,也会希望学习下一套。他们仔细地研究过我们。
小洪拳大约有五十五招,招数的多少取决于由谁来教。每位功夫大师都倾向于教授学生有些许变化的少林功法。成浩说,这就是中国有这么多不同功夫派别的原因。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少林功法的变化会越来越大,最终就会有新的功法诞生。
就算没有上万种,至少也有上千种不同的功夫派别。有的派别根据其特点,会让我们联想到某种动物,有“醉”派、地方派以及专攻一种兵器的派别。还有家族门派,功法从不传给族外人。有外家派和内家派,有专攻地面战的派别,有利用关节制敌的派别(擒拿),甚至还有一个派别专攻铁头功。在人类文化历史的进程中,如果想证明人类强迫症似的专注可以达到何种程度的话,那么,中国功夫应该是最为辉煌的范例之一。
每个功夫派别特点迥异。虽然大多数武术功法都要利用演练场地的整个平面,但少林功法通常都只在一条直线上进行。你需要侧身右手向前,右脚迈步前进,然后在某个点上旋转一百八十度,左侧身子向前。成浩解释说,这是因为少林功夫的基本原则是,如有必要,该功夫能够在“一头牛的阴影下”修习。在演示每个招式时,成浩本应身子成一条直线,左侧在前或右侧在前,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拔地而起,直接腾空完成招数,然后再落回原点。接着他会再次跳到空中,完成下一个招数,再落回原点,如此循环往复。那么,这条线便缩减成了一个点。我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原先和尚们都住在很小的房间里吧,”接着他又笑了,“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如此。”
看着成浩教小洪拳,就像看数学大师教高中代数。他很久没琢磨过小洪拳了,所以自己也花了点时间演练了一遍。然后,一旦通过身上的肌肉运动寻回对这套拳法的记忆,他便打出了第一部分,迅速过了一遍前十招,技艺精湛,毫无瑕疵,和我以前见过的一样完美。之后,他停了下来,挠了挠头。他不确定如何从第十招过渡到十一招。是迅速闪避、转身再弹腿呢,还是先转身、迅速闪避,然后再弹腿?
他有点儿难为情,咧嘴笑了,“我很久没教这套拳法了,通常都是年纪大些的和尚来教。”
我问他平时都教什么。
“更深一些的拳法套路。我的专长是鹰拳。所以,如果有外国人想学的话,他们就会找我来教。但平时教老外基础拳法的和尚在休假,所以我就在这儿教你了。”
作为我的武术老师,成浩亲切和蔼、心地善良而且满腔热情。直到将近一年后,我才知道他最初并不想教我。事实上,当和尚们听说我要逗留一年时,就没人愿意教我了。教学会占用他们自己的训练时间,而且还不会因此得到任何额外的报酬。当然,短时间教授他人是无妨的,因为可以借此休息一下,暂停单调乏味的训练,同时这也是与外国人接触、交朋友的好方法,对于想移民(或者叛逃)的和尚颇多益处。然而,如果教一年的话,肯定会有碍于本人武艺的精进。这对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正值武功修行巅峰的壮年和尚来说是极其痛苦和残忍的。成浩和我一起抽了这支下下签。多亏了他,让我一直都没有猜到整件事情的内幕,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三十分钟过去了,我勉强学会了其中的五招。我底子薄,动作笨拙,站姿不稳,毫无力度。如果我是中国学生的话,成浩一定会冲我大骂,间或还会用木条之类的东西抽我几下。少林寺的教育方式是很注重体罚的。在中国,父母惩罚子女的时候经常会用到一句谚语,“打是亲,骂是爱”。但我是外国人,而且更重要的是,成浩只有十九岁,我还比他大两岁。所以尽管我一早上表现极其糟糕,他也只是说,“好,非常好……好多了……你越来越棒了。”
课后,我问他少林寺的训练方法,想知道为什么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
“那些只是电影。”他说。
“以前的训练和电影里一样吗?”
“谁知道呢?很难把现实和想象分开吧,”他答道,“但他们可能那么训练过吧。过去的和尚要比我们更能吃苦耐劳,他们的生活也更辛苦。”
“在我看来,你们现在的生活也不容易。”
“哦,现在比原来好多了,甚至比我九年前来这里时也强了不少。我们现在是在武术中心室内的垫子上训练,我小时候都是在外面的泥地上练呢。”
就像所有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社会一样,少林寺有午睡的习惯。午饭后,所有和尚都会去休息,直到下午三点训练开始。只有当大型旅游团比预定时间来得晚时,才会有例外,这时和尚们会被叫起来为游客表演。
第一天早上下课后,中午我兴奋得睡不着,因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少林和尚开始教我功夫了——那是我最后一次没利用午睡的机会好好恢复体力。此后,中午我往往躺下就着。
下午两小时的授课和上午完全一致,接下来三个月中每次训练也都是如此。我跑跑跳跳,极其不情愿地做蛙跳,侧翻,翻滚,汗流浃背地舒展筋骨,又开始踢腿。我学会了更多基本的招式,也摸索着学会了更多小洪拳里的招式。而在这一过程中,成浩一直都在说,“可以……好……好多了……不错……再快点儿……加大力度……很好……等等等等。”
那天晚上,我高高兴兴地上床睡觉,就像学有所成那样开心。我找到了少林和尚,和他们一起训练。我的世界里一切都很顺利,让我激动得难以入睡。这一天真是激动人心、不可思议。
那也是我没有痛苦、快快乐乐的最后一天。
对于少林寺的新学生来说,第二天往往是最糟糕的一天。我浑身疼得厉害,身上的各个部件全面罢工,尤其是我的腿。光起床就花了十分钟,我得用双手抬着自己的腿才能慢慢挪下床沿。为了站起来,我不得不先来回晃腿,但双脚一着地,我还是向前摔在了墙边的椅子上。我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八点三十分。我已经错过了晨练和早餐,就连《社会主义好》也没能叫醒我。
我像个跛子一样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为了宝贵的生命,我一边抓紧扶手,一边右脚先向下迈步,再拖着左脚向右脚靠拢,然后右脚再向下迈步。我简直残废了。虽然来少林寺之前,我不是谁家的模范美国小孩,但我一直是个活跃的高中运动员,打篮球、玩橄榄球,甚至还参加过网球队。大学期间,我学过跆拳道、合气道和功夫,可我从未感到过如此疲惫。
我像个吃错了药的精神病人,拖着步子走进了主楼,撞到了第一天在武术中心见过的那位画家。
“你昨天就开始训练了,对吧?”他笑着问道。我一瘸一拐地从他身边走过,什么也没说。
和尚们聚集在表演大厅外面,等着有人拿钥匙过来,把拴住大门的自行车锁打开。德清和尚看了我一眼,笑道,“好玩儿吗?”
“太好玩儿了,”我耳语般地答道。
所有和尚都捧腹大笑。
我终于挨到了训练大厅,成浩尽量忍着笑,“身上疼吗?”
“没事儿。”
“学功夫很辛苦。”
“似乎确实如此。”
那天上午,光是绕着大厅跑然后努力跳跃、翻滚和在垫子上回旋就让我用尽了力气。又到蛙跳的时间,我几乎都快累哭了。当我蛙跳着穿过垫子时,膝盖只能弯下去十公分左右。
“你们家青蛙挺高的嘛。”成浩笑着冲我吆喝。
到了伸展训练的时间,我简直累得浑身发抖,瘫在了那里。训练场有两层楼那么高。在原本第二层的位置是个室内阳台,从两侧环绕整个训练场。两边各有楼梯通向二层的阳台,所以人们可以看到下面的训练。我在一边的楼梯阶上做完了最初的伸展训练。然后,真正的伸展训练来了:第一个动作要求我把腿尽量抬高压在楼梯台阶上,伸直,然后再弯腰用鼻尖抵住膝盖。问题是,我感觉膝盖里的筋络就像磨损不堪的绳子一样,随时有可能崩断。疼痛十分剧烈,所以我的脚抬得很低,比前一天还要低两个台阶。
我努力弯腰,尽量把身子朝膝盖靠拢,却只向前挪了几公分,便弯不下去了。成浩站到我身后,开始推我的后背。我忍痛深呼吸,试着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一些令人惬意的地方,譬如阿卡普尔科的海滩、花花公子的豪宅、托皮卡的必胜客餐厅等等等等。尽管神游八方,但我还是无法真正逃离这间该死的屋子,也根本不能忘却这难忍的疼痛。我愈发焦虑起来,坚信膝盖里的某条筋络真的会撕裂。
“师父,很抱歉,”我说,“也许我今天不能再练了,得等到我的腿彻底好了才行。”
“没用的,”成浩说,“如果你休息到感觉好点时再训练,那到时第一天练完之后,第二天你的腿还是会这么疼。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挺过去。”
“那多久才能挺过去?”
“六七天吧。”
要在这样的痛苦中煎熬一周,简直让我不敢想象。
“把鼻子抵到膝盖上!”他一边说一边推得更用力了。
我开始求饶,“师父,求你了,让我休息一天吧。”
“不,没用的。”
“我的腿快断了。”我呜咽着说。
“不,不会断的。”
几年前,我很喜欢读战争回忆录,经常会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折磨与摧残呢。现在我有答案了,那一刻,我可以给成浩任何东西——钱、国家机密、哪怕是性——只要他能让我暂缓功夫训练。
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总之,他帮我挨过了那段训练,走过了那几周苦难的日子——他时而甜言蜜语地诱骗我练下去,时而又呵斥羞辱,甚至有时还会唱歌。他想让我帮他翻译爱斯基地[4]的歌《她所要的一切》——当时中国最流行的西方歌曲,并教他唱。我们花了大量时间绕着训练场跑,讨论那个歌手想要的宝贝指的是小孩还是男友。成浩坚持说宝贝指的是另一个小孩。
“如果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为什么还想要一个呢?”他问。
我决定不向他解释这一切。
事实证明成浩是对的——我的腿六天后就好了,之后我的身体变得柔韧多了。但在少林寺,这可不是我最后一次被逼到想要求饶。
注释:
[1]自由女神像基石上铭刻的犹太女诗人爱玛·拉扎露丝的十四行诗《新巨人》中的诗句,其中有“Give me your tired, your poor, your huddled masses yearning to breathe free”,意思是“贫苦受难却又渴望自由呼吸的人们,来我这儿吧”。——译者
[2]此处作者暗示姚明在赛场上曾多次受伤,体内嵌入多个机械装置。——译者
[3]斯伯特·韦伯,美国NBA球员,身高仅一米六九,被昵称为“小土豆”,在1986年美国NBA扣篮大赛中,他力压群雄,从两届扣篮王冠军、身高两米零一的威尔金斯手中夺得了“扣篮王”的称号。——译者
[4]Ace of Base,爱斯基地,又译王牌合唱团,被称为90年代欧洲歌坛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流行组合。——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