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赌翠裘

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奉圣神皇帝武则天召,进宫奏事。到得宫门,却意外地听说女皇帝改变了主意,今天不接见了。

传旨的老内侍侍候过太宗皇帝,同狄仁杰很熟。他见狄仁杰诧异,便偷偷说,并没有出什么事,不过是因为春官侍郎张昌宗刚刚被赐一件名贵锦袍,正穿上请陛下观赏,不乐意打断兴头,陛下也就依从了他。

狄仁杰难以觉察地蹙蹙眉头,问道:“什么锦袍?”

“叫什么‘集翠裘’,南海郡刚刚进贡的。听说珍贵得不得了,当场就赐给了张大人……”老内侍看看四下,忽然小声说,“如果相爷要奏的事情重大,我愿斗胆再去禀明……”

老内侍心里巴望仁杰能领会他的暗示,再次请求面奏,好打断那位张昌宗大人的放浪笑声。这位在宫中号称“莲花六郎”的美男子,女皇帝的头号宠幸,虽说是炙手可热,但他那脂粉味十足的笑貌举止,在女皇面前撒娇作态的那股轻狂劲儿,连这位阅尽宫闱百态的老内侍也看着不是味。

狄仁杰沉吟一下,开口说:“那就烦公公相机再禀。”

张昌宗还在那些手执铜镜的宫女们的环绕中,绿光闪闪地旋转着那件名贵的锦裘。武则天凭靠在御座上微笑观赏,耐心等候他尽兴后陪自己玩双陆。听说狄仁杰请求面奏,张昌宗老大不高兴地撅起嘴。武则天想了想,吩咐传到偏殿来。

狄仁杰端视缓步走来,参拜之后,启奏说,此来是为了引荐一位堪称国之瑰宝的大臣。

武则天还没开口,张昌宗就插了嘴:“不就是那个张柬之吗?陛下已经……”

狄仁杰装作不知道旁边有这么个人似的,继续说:“此人名叫桓彦范……”

张昌宗又接了茬:“荐了一个又一个,狄大人也不避避结党营私的嫌疑?”他像突然开口那样突然住了口。老内侍瞥见,武则天眼珠一转,张昌宗立刻自我解嘲地嘻嘻笑起来。

狄仁杰抗声说:“陛下亲自选拔天下士,诏令群臣选贤举能。仁杰忝列朝班,岂敢因避嫌而阻塞贤路!”

“他是一句戏言,”武则天含笑说,“不必认真。”

谁都知道,张昌宗喜欢找机会显示自己在女皇帝面前的特殊地位,何况今天狄仁杰又来得不合时宜。老内侍还知道,张昌宗对狄仁杰这些人又恨又怕,今天无意中发泄一下,不料却碰了个小钉子。老内侍不禁暗暗好笑。

张昌宗悻悻地掸着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件南海郡刚贡来的集翠裘,狄大人看我穿着还合身吗?”

狄仁杰眼也没转就说:“这样华贵的锦裘,穿在张大人身上,当然是锦上添花,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张昌宗扑哧一笑:“狄大人才高八斗,今天也错用典故了。这倾国倾城嘛,乃是形容女人色相……”他忽然觉着不是味,马上住了嘴。

狄仁杰欠欠身:“谢大人指点!”

连老内侍也发觉,武则天丰满的脸庞红了一红。他不禁心里一乐。当然脸上还是泥塑木雕一般毫无表情。

武则天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你二人与其斗口,不如玩上几局双陆,消遣消遣。”

“遵旨!”张昌宗立即行礼。

女皇帝要帮张昌宗扳本了,老内侍想。玩双陆,这是张昌宗最拿手的玩意儿,同狄仁杰对局,他是稳操胜券的。

狄仁杰刚开始推辞,武则天就说:“朕几次梦见玩双陆不胜,心里不舒服,你们就分个胜负,让朕开开心。”

狄仁杰不再开口。老内侍看着他瘦削的脸庞、锐利的鹰眼,站在白皙、丰腴、养尊处优的张昌宗身边,一个像是太原的乌金块,一个像是定州的新棉桃,这两个地方正是他们二人的家乡。老内侍不禁生起一丝怜悯。他在后宫多年,知道得太清楚了:狄仁杰这样的大臣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办成的一件事,往往抵不住张昌宗这种“男妾”在筵边榻前的冁然一笑,就灰飞烟灭了。女皇今天甚至要用斗双陆这样的儿戏,来奚落一个社稷重臣,为男宠出气。太宗皇帝在朝时,有个魏徵丞相,为了国家社稷的安危,什么不受听的话都敢向陛下进谏,太宗爷把他比成自己的一面镜子。有一次他故意把话头说得又长又慢,致使太宗爷藏在怀里的一只鹞鹰也憋死了。又有一次,太宗爷在朝上听了他许多不客气的话,回宫气得直嚷:“我总要杀了魏徵这个庄稼佬!”长孙皇后问明原委,就换上全副朝服,隆重地向皇帝祝贺。太宗爷很奇怪。长孙娘娘说:“有这样忠直刚正的大臣,说明天子圣明,所以值得祝贺。”太宗爷被一言提醒,也转怒为喜。这些故事,在宫闱私下流传,没有人不钦佩这样的大臣,这样的皇帝,这样的娘娘。因此,老内侍今天特别为狄仁杰感到委屈,不希望他接受这样屈辱的儿戏。但是君命难违呀!如果老内侍能够未卜先知,晓得狄仁杰引荐的这几个大臣,日后正是那两位美男子的挖墓人,他可能就不会把这种小事看得过分认真了。

武则天兴致勃勃地问:“那么,用什么东西下注呢?”

“要是臣胜了,”张昌宗歪着脑袋说,“就斗胆请狄大人为我扎一金针,治治我的偏头痛。”

武则天很诧异:“什么,狄卿会医术?”

张昌宗正等着这一问,一边故作惊讶,一边就手舞足蹈地讲了起来。他想让武则天和宫女内侍们听了这个故事,鄙薄狄仁杰不仅出身寒素,并且还操弄过那些低贱的方技,借此出出他的丑。

那是显庆年间的事了。狄仁杰应试入关,路过华州,见一群人聚观如堵。圈子中间立着块木牌,上面写着:“治得此儿,酬绢千匹。”地面放了张胡床,躺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狄仁杰下了马,分开人群走进去,掀开华丽的缎被,发现那男孩鼻端生了个肉瘤,足有成人拳头那么大,一根筷子粗细的肉管吊着它。狄仁杰摸摸肉瘤,病孩立即痛得哭叫起来。两只眼因受肉瘤影响,双眼翻白,眼睑半垂,眼看就要断气似的。

狄仁杰观察了一会,向周围的观众发问:“谁是这小儿的亲长?这病我能治。”

病孩的父母听到消息,赶出来叩谢;又叫人把绢素扛来码在一边,以示绝不食言。

狄仁杰叫人扶起病孩,自己从衣袋取出一枚金针,选定病孩脑后的一个穴位,一针扎了进去,轻旋着刺进一寸多深。旁边围观的人们,吓得小声惊呼,目瞪口呆。

扎到一定深度,狄仁杰问病孩有什么感觉。他哭着喊又酸又麻。狄仁杰轻轻拈着金针,突然一拔,那肉瘤应针而落。孩子大病顿失,眼睛也恢复了正常。

武则天和宫女们听得津津有味,张昌宗忽然卖关子似的闭了口。

武则天问:“狄卿,确有此事吗?”

狄仁杰躬身说:“是的,陛下。”

张昌宗嘿嘿地笑着说:“狄大人真是生财有道!”

狄仁杰淡淡一笑:“当时不过是可怜他苦痛难禁,冒险一试。绢素当然一丝也没有收取。”

张昌宗涎着脸说:“虽然未取,也足见这一针的价值。我今天一定得领教领教狄大人的千金之针!”

“六郎万金之体,我怎敢妄下针砭!”狄仁杰忽然来了精神,“既是陛下有兴致,臣愿与张大人另赌一件东西。”

“好!”武则天兴致更高了,“你说。”

狄仁杰指着那件绿光闪闪的锦裘:“这个。”

“赌我的集翠裘!”张昌宗叫起来。

武则天笑了:“眼力不低。那么,真以一针为对吗?”

“不!”狄仁杰拍拍身上的紫袍,“我输了,这个给他。”

张昌宗撅撅嘴唇,小声说:“好稀罕的东西!不干!”

武则天笑着说:“这是南海进贡的珍物,价值连城。普通衣裳怎能相等呢?”

“不然,陛下!”狄仁杰也微笑着说,“臣这件袍子乃是大臣奏议国家大事的朝服;那件集翠裘,不过是臣下邀功希宠的玩物。用它来对我的袍子,我还不大乐意哩!”

老内侍大吃一惊,狄仁杰这话太出格了。他瞥见张昌宗愣怔一下,随即又狂喜的复杂表情,心想今天弄不好要出事!

狄仁杰似乎浑然不觉,甚至带着三分笑意,好像这不过是一句戏言,或者简直只是一句平常又平常的话。老内侍很想偷看一下武则天的反应,但连眼皮也不敢抬。这种微妙时刻,咳声嗽也足以招来一阵霹雳。他眯缝着眼,木然正视着朱红大柱,暗暗屏息等待着那一声会把狄仁杰震成粉碎的雷霆……

出奇的沉寂中忽然响起武则天的一声轻笑:“好!就用紫袍对集翠裘。摆双陆。”

老内侍一阵松弛,一阵钦佩。这狄仁杰真是人杰。他对武则天的了解,远远超过张昌宗和自己。在这个精明过人、无所忌惮的女皇帝心里,各种人的位置是泾渭分明的。张昌宗和他五哥张易之这种人,固然不可缺少,嬖宠有加,甚至纵容他们的骄奢横失,但仅限于给自己消闲取乐,绝不让他们代替狄仁杰这班治国平天下的重臣。比如她原先最宠爱的那个冯小宝,为了方便与她来往,改名薛怀义,削发为僧,拜为白马寺主,出入宫闱,气势熏天。慢说内侍、宫女这些人,就连武承嗣、武三思那样的皇亲贵胄,都拿他像主子一样奉承着。有一次,他在朝堂遇见宰相苏良嗣,摆出倨傲架势,不与为礼,惹怒了苏相爷,当场叫人拉下去抽了几十下嘴巴子,打得一张粉脸变成猪肝。他跑回后宫哭诉,武则天尽管心疼,却告诫他道:“阿师当从北门出入。南衙是宰相来往的地方,你休去触犯他们。”这女人心里有杆秤:谁有多大分量,谁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如果用这班长袖善舞的面首们去代替大臣料理政事,那会要闹到败坏江山社稷,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张昌宗那张标致的白脸,阴沉得能拧下水来。他几次用乞怜的眼光看着武则天,却都像是碰在了一尊庄严的石像上。

这时双陆已经摆好了。张昌宗只好将身子扭了几下,按捺着一肚皮的委屈,坐到镶嵌着象牙珠钿格的双陆盘前,拣过象牙雕刻的白“马”,抓过象牙子,开始与狄仁杰对垒。狄仁杰拿起犀角刻的黑“马”,若无其事地应战。

玩双陆,这项经常用来消磨闲暇的游戏,今天忽然具有了一种象征意味的严重性。从武则天到宫女们,都饶有兴致地观望着战局的展开。老内侍强烈盼望狄相爷能大胜张昌宗,哪怕在这种小事上扫扫他的威风,也叫人解气。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张昌宗最擅长的本领,狄仁杰要在这上面取胜,可以说没什么指望。

殊不知,今天的对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昌宗大约在狄仁杰面前接连吃了几个下风头,平时那种争胜斗强的豪情气势,竟好像掉到东洋大海去了,不多一会就连败三局。两个小宫女露出惋惜的神情,另一个却拼命抿住想笑的嘴唇。只有武则天和老内侍,脸上仍然丝毫看不出心里的情绪来。

三局论定,狄仁杰竟当真索取锦裘。张昌宗不住用眼色哀求武则天出来解围,女皇帝却只是微微笑着,不发一言。张昌宗只好咬着牙自己脱下来,递将过去。狄仁杰接过,老实不客气地披在紫袍外面,向张昌宗谢了罪,向女皇帝谢了恩,扬长而去。

老内侍正暗自幸灾乐祸,忽见张昌宗向他招手,又低声吩咐了两句,老内侍不敢怠慢,匆匆赶了出去。

武则天问:“你要做什么?”

“看狄仁杰如何炫耀这件袍子。”张昌宗恨恨地说,“下次拿他解个闷儿。”

女皇帝笑了:“小孩儿,小肚鸡肠!”

老内侍撵在后面,远远看见狄仁杰走到光范门,就把那件绿光闪闪的集翠裘扯下来,掷给伺候他上马的家奴,厉声说:“赏你!”一边促马而去。

老内侍像大热天喝了杯凉水,浑身舒爽。回到偏殿,故意吞吞吐吐地把这个场面说了个重三遍四。张昌宗气得呼吸不匀,连连说:

“好!好!如此欺人!陛下就听之任之吗?!”

武则天显然也有些扫兴,但很快就泰然:“他赢的随他去。走,跟我看歌舞去……走呀!一件袍子算什么,另外给一件更名贵的就是。”

张昌宗使了一阵小性子,终于抿嘴一笑,妩媚之至。

老内侍怅然若失地随行在后面,心里想:赢家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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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赌裘事见于前人笔记。纵有其事,也必夸大其词。然而读了痛快,于是写出来。

一九八〇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