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断格天阁(1)

一清早,户部侍郎、知临安府曹泳匆匆钻进大轿,命驾直奔太师府。

街市照例熙熙攘攘。作为临安府长官的曹泳,过去很喜欢骑马过市,沿途观赏这一片升平景象。虽说很有些好事之徒,天天为这点用屈辱换来的偏安繁华而痛心疾首,但毕竟这类人是日见其少了。而且这繁华处处在昭告秦太师的盖世殊勋,在提醒他曹泳时时记牢太师对自己旷世难逢的恩宠。但最近曹泳却宁愿在大轿里面待着,以期稍稍减轻搅动着五脏六腑的烦忧。

可是,透过纱窗,他不知不觉地一直在瞥视市面。那瀑布般的市声更是不请自来,撞击着耳鼓。朝天门一带,满街都是锦装、新历、大小门神、桃符、钟馗、狻猊、虎头,以及金彩镂花、春帖幡胜之类;爆竹更是五花八门、大盘小盘地堆得山高。曹泳猛然想起,十月也已过去二十天了,离年关已经不远。他心想:“哼!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送旧迎新了么……”

要是那一天真的降临——主宰着整个朝廷的太师、魏国公秦桧突然走了,这人间将会是什么模样?!曹泳不敢往深处想,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冲头顶,浑身冰凉。

来到望仙桥附近,忽听“轰”的一声,一群人倒退着峰拥而来,差点挤到曹泳鼻子跟前;一发现他的官轿,又哄然四下逃散。不消问,这又是太师府大门外那班皂衣持梃的差卒在驱赶闲人。从来在太师府附近,只要过路人探头偷瞥或低语謦颏,都会受到呵止;人们也习以为常,老远就避开,附近数丈之内,寂静如荒野。可是,最近却经常有胆大好事之徒,不怕驱斥,在附近聚集,窃窃私语。似乎连这些市井小民,也都感觉到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今日竟敢如此喧哗,莫非太师已经……曹泳在轿里顿顿足,轿夫们立刻加快了脚步。守府皂卒都认识这顶大轿,老远就飞快打开大门,让轿子径直抬进府去。

府丁们恭谨而平静,来来往往,一如平日。不像是发生了大事的景象,曹泳稍微定了定心。

在等候通禀的时候,他想起衙中细作打探来的一些街谈巷议。说什么秦太师这次暴病,是游西湖撞了邪祟云云。所谓“邪祟”,自然又是暗指那已经死了十四年的岳飞。曹泳当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太师游湖归来患病,不过是老年人易感风寒罢了。但那件事是太师爷的一块心病,人人口中不说,个个心中有数的。但凡带“岳”字的地名,全都改了。比如岳州改纯州、岳阳军改华容军等等。但王氏夫人不是几次密命曹泳,安排灵隐寺高僧做过几场超度法事么,那缘由就是几个满身血污的冤魂,多次出现在太师的梦中。还有,五年前那个叫施全的殿前司军校,在望仙桥行刺太师,虽说侥幸让桥柱替太师受了那一刀,足见吉人天相。但在施全被磔剐全身时,不是就有个胆大包天之徒,影在人丛中朗声说“这种办不了事的汉子,不杀留着做甚”么!等卫士们悟出这句双关话的含义,却哪里搜寻这人去?

府内传话出来,太师听说曹大人来了,很高兴,请立刻进去。可是当曹泳跨进秦桧卧室,他却又迷迷沉沉睡过去了,发出一种不祥的微鼾。

曹泳虽蒙秦太师恩宠有加,却从来没敢这样正视过太师的威仪。他立在屏风旁,大吃一惊。那深陷的双颊、高耸的颧骨、乱蓬蓬的白胡须,看上去真有点狞恶可怖。秦太师显然睡得很不安稳,腮帮一动一动,像正咀嚼什么。曹泳见秦太师平素乘轿骑马或默坐,常如此嚼齿动腮。相书记载这叫“马啖之相”,得此相者可以杀人。秦太师可不是主宰着普天下生杀予夺之权么!

曹泳忙避开目光,感到进退两难。既不敢造次唤醒太师,又不敢擅自退下,万一太师突然醒来,会认为他久传不至……曹泳被目为秦桧的亲信,但十多年中,他越是谙熟了秦太师恩威莫测的脾性,就越是小心翼翼,未有一刻消释过“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他屏声敛息,拣一张最近的椅子轻轻坐下来。

十多年前,曹泳以一个黄岩酒税监的小吏,忽然被秦桧丞相单独召见,惊惧莫名,小腿打战。相爷问过姓名,便称他“恩家”,更教他诚惶诚恐、手足无措。秦相笑笑,取过一个小册,翻开一页,递给曹泳。那页纸上记着一行字是某年某月某日“程公钱五千,曹泳秀才绢二匹”。曹泳借小册遮眼,苦苦回忆,忽从程公二字,恍然明白了眼前富贵倾天下的秦桧丞相,就是当年的落拓秀才秦长脚。那年曹泳也正年轻,在程家教馆,遇着一个秦秀才来“打秋风”。得了程翁五千钱还嫌少,絮絮叨叨不肯走。曹泳看不过意,拿出自己束修中的两匹绢送给他圆了场。事后听程翁说,这是学舍里有名的“秦长脚”,专爱做些尴尬之事……曹泳明白过来,忙起身长揖到地,连称“眼拙”。秦桧拈髯大笑,唤出儿孙一齐拜见。曹泳从此步步高升,并被秦府视如家人。曹泳是聪明人,单从小册一事,便窥见秦相胸中城府深不可测。他不仅从来绝口不提那件侥幸的往事,就连内心也不敢居功自得,只知一个“恭谨驯顺”。因之,能长得太师恩宠的人寥寥可数,他算得其中佼佼。而那种因一言投契而骤擢显贵,又因一事失欢而祸从天降的人,他不知见过多少。

比如那个姚生,因篆字写得好,深受秦太师垂青;但在留宴时得意忘形,当着太师的面叠腿振股,便立刻丟掉了本来要在临安府安排的官职。又如那位一举一动模仿太师的杨愿,曾经在宴会上跟太师一样喷饭而笑,解除了太师的尴尬,大得赏识;但这类举动太多,引得太师厌恶,很快便被弹劾免职。秦太师还特地召见杨愿,预告此事,杨愿痛哭流涕地说:“太师恩逾父母,一旦别去,何日再得见太师的车尘马足……”岂知御史弹击他的奏章,正是太师爷授意并亲笔修改的呢。

这些猥琐鼠辈不值一提。连当年曾与秦太师并列相位的吕颐浩,有一次被皇帝留谈较久,那日适逢秦太师因病没有上朝。次日秦相见面就问:“听说昨日奏事甚久……”吕相惶恐回答:“昨日官家兴致甚高,多谈了几句。吕某只是称颂太师勋德,旷世所无,语终而退,实在别无他言……”秦相笑笑说:“多谢多谢!”吕颐浩退朝回到家,弹劾他的奏章副本已放在几案上了。他免官后病死,秦太师犹未消恨,又命令将他儿子吕摭免官,除名编管。

曹泳胡乱回忆着,忽觉有些不寒而栗。他轻轻咳嗽两声,给自己壮胆;立刻想起会惊动太师,又急忙止住。欠身伸手,准备取过一本书来读,静候太师睡醒。顺手取过面上一册,却是一份奏牍,翻阅一下,奏的是不久前逮捕下狱的赵汾一案。

这赵汾的父亲赵鼎,也曾与秦太师并为丞相,因与太师不和,被贬吉阳,又被迫绝食而死,死前对儿子说:“我今一死,可免灭门之祸。”但赵汾仍被下狱,几经严刑拷打,要他招供与胡铨等人密谋造反,牵连官员达五十余人。为首的胡铨,当年上疏请斩秦桧人头,悬街示众,以谢天下,震动朝廷内外。民间将他的奏疏刻板传诵,流布四方,一直传到了北方,据说使金邦君臣相顾失色,连称“中原有人!”当时慑于天下物议,秦相没有将这位胆大包天的大胡子老先生砍头,只是一贬再贬,早已在海南编管,离开朝廷二十四年了。另如张浚、胡寅等人,也都罢官流放多年。但秦太师这份奏牍中仍将他们牵扯在一起,奏请官家全部处决。

曹泳看着这份尚未完工的奏牍,不觉遍体冷汗。他对太师忠心不二,自然不会怜惜这班不识时务的狂士痴汉。可是这本奏章出自一个命在旦夕的老人之手,叫他有点毛骨悚然。他忆起大前日来探望太师时,听说太师正抱病在格天阁理事,以为病情好转,又惊又喜。自从施全行刺之后,秦太师经常单独在这座豪华的阁楼里料理公文,不经许可,连家人也不敢擅入。他赶到阁里,果然见太师坐在那块“一德格天之阁”的匾额下,颤巍巍地伏在几桌上,一个老书吏正侍候他往一份公文上签署画押。曹泳刚露面,就发现王氏夫人从屏风后向他乱摇双手。他赶紧影在大柱后面,只见太师提起笔,手战腕摇,竟不能写字。王夫人连连向书吏说:“不要劳累太师——”秦太师怒目奋笔,还未落到纸上,便晕厥过去。曹泳跑上前帮着安顿太师睡下,又亲自去催请太医。后来听说,当晚秦太师又勉力支撑着,秉烛夜入格天阁,刚进门便又昏迷,从此再没起床。这正是那份奏章,应当画押的地方,留下了太师晕厥时污染的一团墨渍。

曹泳忽然想起,秦太师曾筑“了堂”,自称了堂主人,说是梦见自己前身是雁荡开山祖师诺巨罗,只因世缘未了,滞留红尘,了却一桩桩未了之事。看来,这就是了堂主人要了之事:他不允许一个仇人在他身后还能留在人间。

曹泳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把奏牍放回原处,然后就是想立即离开这间只有秦太师轻微鼾声的屋子。但他不敢移动,只好拼命控制着微颤的双腿,生了根似的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