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缕曲(2)

河传说:“公子自己骑马回府了。都该到家了吧,一两个时辰了。”

贞观好生过意不去,这样恶劣的天气,竟让纳兰骑马走这么老远的路程,便不再回屋子,赶快钻进车里。打了好久瞌睡的车夫一甩鞭子,马蹄踩得厚雪“咕咕”响着走了。

路上,贞观向河传打听有什么要紧事。河传摇着头:“不知道,不像出了什么事呀……”

在一东二冬地摇晃着的车厢里,顾贞观想:纳兰容若这位满族青年诗人,也真算得上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出身高门贵胄,自幼锦衣玉食,又加上少年清显,却生就一副江湖风烟的淡泊性格,萧然若寒素。童稚就善骑射,读书又过目成诵,扈从皇上,都是雕弓与书卷偕行,日则校猎,夜必读书。填的词婉丽凄清,绝无绮襦纨绔的珠光宝气,倒像是憔悴寒士的幽惊积愫。咏塞上雪花的句子,倒正好作他的自我写照:“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马车经过太傅府大门而不入,一直赶进后园的一个侧门。贞观于是知道,纳兰是在他新近构筑的那三间茅舍里。果然,河传悄悄告诉他,太傅今天宴客,纳兰早先就是想躲到贞观那儿去的;没见着,又嘱咐直接送到这儿来。这是一幢整洁清幽、典籍绕壁的草房,纳兰还为它赋过一首《满江红》。座上多是嵚崎磊落的俊异之士,比如世人认为最落落难合的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等人。一般客人不让到这里落座。

贞观跨进书房,就向在屋里踱圈子的纳兰告罪,说让他老远枉顾,冒寒而回。

纳兰笑着说:“该告罪的是我!不告而取,罪同行窃……”一边向瞠目结舌的顾贞观扬着一卷纸。

贞观一看,就是自己的那两首《金缕曲》。

“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是千古不朽的血泪文章。”纳兰踱着步说,“如今有华老这两首《金缕曲》,可以鼎足而三了。”

“哪有这么好!”贞观惶恐地说,“不过是万感丛集,下笔竟不能自已……”

“要不怎能这样撼心动魄呢?!”纳兰站定说了这句话,又缓缓踱起步来。

贞观捧着薄如蛋壳的白瓷杯发怔。从没见纳兰这样在人前转圈子,他心中一定在想着什么。也许是在打腹稿,准备和那两首《金缕曲》?贞观偷眼打量着纳兰清癯英爽的脸庞,心里揣摩。

纳兰负着手,转向贞观说:“汉槎先生蒙冤时,我才三岁。但后来很仰慕他的才华。特别是他的赋,我曾手抄过好几篇。”

“是,汉槎以赋最擅胜场。”贞观说,“真可以规模江、鲍,接迹王、杨。”

“谁想得到一代才人,如此命蹇!”纳兰感叹地说。

“公子还不知道那最令人骇异的一幕!”贞观小声说,“在定案之前,朝廷把所有举子集中起来‘复考’,每人作两篇文、一篇赋、一首诗。考场上除了派试官罗列侦视,堂下还排列武士示威。堂上陈列着桎梏镣铐还不算,竟摆着黄铜夹棍、腰市钢刀。每个举子身后,还有满洲护军两人夹押。哪里是在复考,竟是在过鬼门关!读书人几曾见过这样森严的场面?纵有满腹珠玑,也随着魂魄飘散了。汉槎在这种恐怖之下,战战兢兢,不能终卷,便锒铛下狱,流徙万里了。”

纳兰那常常若有所思的面庞上,眼睛湿润了,眉峰紧蹙着,嘴唇微颤。很久才开口:

“呵!居然有这样以刀锯斧钺跟随铨选科举之后的做法?真是旷古未闻。”

他柔弦般颤动着的语调,让贞观仿佛直接看到了那颗敏锐善感的诗人之心悸动得多么厉害。贞观不觉自己的喉咙也哽咽起来。

纳兰又一次拿起词稿看了一阵,抬头说:“汉槎有华老这样的生死之友,可以无憾了!”

“不!”贞观沉重地说,“昨夜写下的词,今天我已感到对不起远在天涯的汉槎了。”

纳兰大惊:“怎么呢?”

“一介寒士,不配说这种豪言壮语!”贞观激愤起来,“我原想,都是涸辙中的鱼,干渴殆毙;我努力吐一点沫,濡湿一下他的身躯,让受难者多一分挣扎下去的力气,让幸免者多感到一分肩上的职责,也不无好处……但我就没想到,‘盼乌头马角终相救’这样的话,虽涌自一寸赤心,却无这种斡旋天地的力量。让汉槎兴起希冀,而终归幻灭,怎么对得起他呢!”

贞观把一腔悲愤倾泻在自谴自责之中,突然看到纳兰那双清澈深凹的长目中,涌出一对沉重晶莹的泪珠,啪地打在词稿上。它像两颗清凉的雨点,沁进贞观焦灼欲裂的心田。纳兰猛地扬声说:“华老!今天在千佛寺读到你这两阕血性篇章,我一是要浮大白以相贺,二是想讨一个承诺……”

贞观慌忙问:“不敢不敢!”

“华老!让我助一臂之力,营救汉槎生还。”

这不是贞观梦寐以求的一句话吗?可是真正从纳兰口中说将出来,却又叫贞观全身一震。他满怀疑虑地望着纳兰。纳兰眼中满是期待与热望,倒似乎真是对他有所希求。

刹那间,贞观体味到一股童年时在花间捕捉凤蝶的心情:眼看着绝美的风姿就在眼前,却是那么神光离合,薄翅扑闪,欲歇欲逝,叫人无从伸指,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他竭力镇定着自己,站起身,嗫嚅地问:

“公子有了主意吗?”

“不!”纳兰哑然失笑,“读了华老新词,救汉槎的念头油然而生。但真要去做,又觉得无从措手。您不见我正烦躁得什么似的吗?”

贞观勉强点点头,又颓然坐下。纳兰看出他的失望,忙说:“华老放心,此事在三千六百日中,我一定以身相任!”

贞观泫然说:“公子,汉槎出关近二十年了。人寿几何,忍以十年为期吗?”

“但是,此事大难呀!”纳兰叹息着说。

“明白!”贞观郑重地回答,“此案流人,断乎难得轻宥。弄不好,营救者不啻惹火烧身。只是汉槎毕竟无辜,身子又单薄,他那样的‘早衰蒲柳’,打熬得过三千六百日冰刃雪箭的摧残吗……”

纳兰苦笑说:“只叹我这条鱼,能吐的沫也不多哟!”

一时之间,主客都沉默了。贞观绝望地想:如说世间最悲壮者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诸葛亮、文天祥那样的事业;那么世间最无可奈何的悲哀,就该是眼前“知其当为而不可为”的我们二人了。

静寂中,前面的深深园林、沉沉画堂,隐隐传来一派细细的笙歌管弦之声。贞观觉得很刺耳,简直是对自己的一种戏侮和嘲弄。

负手而立的纳兰陡然回过头来:“走,我们到那里去!”

他看着莫名所以的贞观,指指那缥缈仙乐的来处:“找我父亲试试。”

贞观省悟过来,惊喜得连连点头:“好!好!只是,你不高兴会客……”

“为了汉槎,岂但是会客,耍赖都情愿。”纳兰扬声大笑,抓住贞观的手,“我们去!”

纳兰容若带着顾贞观突然出现在宴会上,使宾客们大为惊喜。有的人已觉得有了明日向朋辈炫耀的话题。一片寒暄、让座、温酒、进盏之声,半晌才平息下来。但一些善于观察、老于世故的客人,不久就发觉公子是有急事找太傅,才忽然露面的,所以显得坐不安席、心不在焉。大家乘酒宴已阑,相约告辞而去,很快只剩下三两位心腹之人。

纳兰把贞观的词稿双手递给父亲:“华老新填的词,惊天地泣鬼神,叫人佩服得很!”

“呵!难得难得!”明珠客气着,接过词稿,先默读一过,又轻轻吟诵起来。那两三个幕僚伸长脖子看,一边击节赞叹。纳兰趁机把汉槎的惨况、华峰的侠义、自己的感同身受,扼要地诉说一通。纳兰一面讲,贞观一面窥测太傅的反应。他不禁佩服那句俗话:“宰相肚里能撑船。”像这样老谋深算、身居高位的人,心中的喜怒哀乐,确实从脸上是不易看出丝毫的,有深不可测的静穆、端庄。

明珠听了一会儿,做了个手势,表示这些情况他都尽知。纳兰赶快住了口。

明珠慢慢呷了口酒,抚须不语。纳兰忍不住,又试探着把希望父亲援救汉槎的意思,也含蓄地说出来。

太傅还是沉吟着。那位最心腹的智囊用食指沾着酒,在上画了许多圆圈,揣摩了一阵子,忽然写成一个大大的“难”字。

纳兰容若看了说:“唯其难,才来惊动父亲。”

明珠又拿起贞观词稿细读,右手不住轻捻着斑白的长须。容若向贞观投了个提心吊胆的眼色,向着珠帘焦躁地挥挥手,细乐之声戛然而止。

明珠一边默读,一边慢慢伸出右手去拿一只行令用的巨觥。那位智囊忙把觥放到明珠手里,纳兰容若提起银壶要给父亲斟酒,明珠却从纳兰手里取过银壶,一边看词,一边自己往觥里细斟。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不知太傅要做什么,又无人敢问。寂静中,那“哗哗”的注酒之声,似乎长得没有尽头。这只酒觥实在也太大了一点。酒从觥口溢出来了,明珠还在斟。纳兰失声说:“满了!”

明珠猛省过来,看着满当当的巨觥,又抬头看看顾贞观,忽然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觥:“好吧!顾先生如能饮完此杯,我为先生营救汉槎。”

纳兰容若连忙探过身来:“华峰素不善饮,我来替他!”

话未讲完,贞观已一手接过酒觥说:“好!老大人一言为定!”深吸一口气,俯下头就喝。

明珠吃了一惊,伸手阻拦。贞观偏开身子,咕咚咕咚好一阵才喝完,把酒觥往桌上一顿。

大家都看呆了。明珠说:

“哎呀,顾先生的至性豪情,真真叫我服了!我是一句戏言。即使先生不饮,难道我就不救汉槎了?”

贞观满面通红,喘气不匀,口齿不清地说:“一碗酒,总比……总比乌头白、马角生容……容易吧!”

大家放声大笑起来。不防顾贞观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地出溜到桌下去了。

贞观为这杯酒病了三天。是谁扶他到纳兰书房,几时回千佛寺,他都全然不知。

清醒过来,就托明照找人去问纳兰。纳兰的回信竟然又是一首《金缕曲》。词中说:“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贞观双眼又湿了。他磨浓了墨,把它写在那两首《金缕曲》后面,珍藏起来。

他不怀疑纳兰会不尽力。只担心此事本身太难。毕竟乌头难白,马角难生。他还有个更大的隐忧:在宁古塔的冰桎雪梏下,南边生长的汉槎能支撑到“那一天”吗?

五年后的一天,贞观旋风一样冲进纳兰的草屋,一边大喊:“汉槎!汉槎!”

“华峰!”一个瘦削的身影扑过来。五十岁的吴汉槎,看去纯乎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衰翁了。这对宿昔齐名的江南诗友,在二十四年生离死别后,如今抖抖索索地拥抱在一起了,还直疑是梦魂在捉弄人,唏嘘着不敢启口问话。

纳兰从书丛中走过来,扬着一本诗稿:“华峰!如今汉老无恙归来,我们又该庆贺艰难生涯对他的玉成了!”

“怎么?”

“汉老的《秋笳集》。全是塞外的作品。凄清而兼豪放,风骨遒劲远胜少年之作,不是身历其境,怎能写得出一个字!”

汉槎嚅动着牙已脱尽的嘴唇,连连拱手道谢。这时,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匆匆进来。汉槎挽住贞观的手臂向那人说:“兆宜,这就是顾华峰先生!”

兆宜抢上来下跪施礼,吓得贞观连忙还礼不迭,却被汉槎紧紧拉住。汉槎说:

“公子怜我老父和两个哥哥都已谢世,特地把舍弟兆宜聘到府中,让我们老弟兄朝夕相共。”

纳兰微笑说:“能同你们聚首,我是如鱼得水、如骖之靳呀!”

兆宜取出一叠稿子:“华老请看:这么多知交故旧为我弟兄欢慰,赋诗作贺。华老离京一个多月,今天是一定要补作的了……”

贞观一张张翻着诗稿,口里念着姓名:“徐健翁、王渔老、纳兰公子、宋牧老……哟!尤西堂也有大作。”

汉槎笑吟吟地说:“西老不愧大手笔,老辣之至:‘西风紫塞重回首,不断龙沙哀雁飞……’”

贞观打断话头问道:“听说他入翰林院了?”

“是。”兆宜说,“这是顺理成章的啰。”

贞观又问:“更加心宽体胖了吧?”

敏感的纳兰抬起炯炯的眼睛:“怎么?”

“不怎么。”贞观笑笑,“想起你赠我的《虞美人》来:‘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你我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长不胖的。”

贞观一边说,一边顺手把诗稿都叠在短榻上。那年在千佛寺同尤侗的谈话,他没有向谁说过一个字。纳兰为救汉槎费尽移山心力,才得到“醵金相赎”的许可;又不知多少热肠人奔波运筹,才算办成。这些事,贞观也没对纳兰说过谢字。

兆宜收检着诗笺,忽然指着短榻说:“三哥,你知道吗?为了‘绝塞生还吴季子’,华老差点儿醉死在这张榻上!”

汉槎凝望着木榻,踉踉跄跄走过去,身子一软,双膝跪倒在榻前。兆宜跑过去搀扶,连声问:“怎么了,三哥?”

汉槎深凹的嘴唇抖颤半晌才说出声来:“当今之世,人唯自保,噤若寒蝉,而你们……”

他把白发飘萧的头颅枕在榻上,艰难地哽咽起来。

余韵

汉槎回到京师不过两年,就像一段膏脂燃尽的残烛,熄灭了剩下的一点光焰。顾贞观也结束了壮游江湖的生涯,回到无锡老家,准备读书著述以终老。离京前,他把那幅《金缕曲》三首的手卷,郑重地赠给纳兰。万没想到,一年以后,这卷手稿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纳兰容若,这个幽悰别愫的贵公子,王谢门第的萧寒子弟,天下寒士的真朋友,像一颗词坛的彗星,倏然陨落在三十华年。

顾贞观对着词稿发痴,不知道天色几时黑尽,是谁燃起烛光,又几次续起蜡泪。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魂已经离窍,与纳兰和汉槎携手联袂,同涉冰川,同渡关河,同拈花微笑,同凄然泪下,同长啸,同悲号,同翱翔于青溟,同絮语于窗下……等到猛省过来,他抓起笔,在三首《金缕曲》后面狂草了两行字:

“呜呼!容若已矣,余何忍复拈长短句乎!”

一九八〇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