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摘自《安·巴·契诃夫的童年》(4)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只能忍气吞声,此后就不再提那禳除污秽的仪式了。有一次他试着说服一个在他铺子里赊账购货的商务法庭的官吏,但是却得到了严厉的答复:

“您卖这种油该受法庭审判,叫你不敢再拿这种肮脏的东西害人……”

“您可别那么想,大司祭神父亲自为这油做了‘求洁净’的祈祷。”

“这种亵渎行为连神父也得受到惩处。大司祭本该具文报告主教……”

“这样说来,您连上帝也不信啦?”

“信不信上帝,这是我的事;但是我决不会请人喝浸过老鼠的酒。要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写封信报告医务署,到那时候,您才会明白,像您这种渎神行为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害怕了,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安稳。他不知道什么叫医务署,只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它的各式各样的惩处……

可是事情很快就回复到过去的常轨。过了几个月,那个虔诚的故事逐渐被人忘却,生意又恢复到常态。可是,直到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以及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向每个顾客赌咒发誓地申明,他们最近刚从瓦利亚诺那儿买来一桶最新鲜的橄榄油,并且连油桶也拿出来示众——直到这时候,那倒霉的橄榄油才算有了出路。后来,这可疑的油慢慢地脱手,几乎销售了整整一年时间……

安托沙目睹这一不光彩事件的来龙去脉,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始终想不通,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究竟为什么要干这种不仅使自己在经济上蒙受损失,而且引起众人议论纷纷的蠢事。只有一点毋庸置疑: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本人对“求洁净”的祈祷的力量和作用怀有牢固的信心。可是他却忽视了群众十分自然的厌恶情绪。

“如果我父亲能够按诚实的原则经商,那就好了!”安东·巴甫洛维奇成为作家以后,屡次说。“这样,他的生意就会兴旺发达!——就不会发生破产的事了。这都得归咎于他眼光狭窄,贪小失大——”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最终当真因商业失利而破了产。他的铺子每年都亏损,可是他并没有正确地分析原因,也不想把铺子来一番整顿,以取得主顾们的信任。他认为亏损的原因是由于他家人口多,开销大。这个问题我们后面再谈。

安东·巴甫洛维奇每天在学校和杂货铺之间来回跑,有机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其中有不少人对他以后的创作是有用的。他以卓越的技巧描绘了童年时代见到的许多人物。希腊人迪姆巴(《结婚》)的原型是那些从早到晚待在巴威尔·叶果罗维奇铺子里的老主顾之一。他只是没有去写阿索斯山[25]的修士们,这多半是由于受检查机关的限制。可是,这些修士是从他童年时代起就印入他脑海的有趣人物。他记得其中的两个:费奥陀西伊修士和费拉列特修士,前者本是个庄稼汉,后者就是在当了修士以后还保留着退伍的尼古拉时代士兵的粗暴特征。他们作为阿索斯山的使者,每年来塔甘罗格两次。他们住在修道院的帆船上。

当时,俄国各地都在为“圣阿索斯山”募捐,这种募捐没有任何正式手续,而在塔甘罗格,捐款都汇集在一个专门的代理人——非宗教人士手里。募捐的手续很简单:阿索斯山上的修士们坐在修道院里,从那儿向俄国各地(地址由代理人提供)的“爱神的奉献者们”寄送封上口的信件,信中装着一个印在一小块细棉布上的小圣像,表示“圣阿索斯的祝福”,并附有一份呼吁书,号召大家尽力捐款,以求修道院“永远为他们的灵魂祈福”。有不少天真的人相信修道院真会永远为他们祈福,于是大量的奉献便流进了代理人之手,数额是如此之巨,以致修道院每年一次在通航期间派自己的船只前来收取。

费奥陀西伊和费拉列特修士到了俄国以后,暂时忘记了严酷的阿索斯山上艰苦的生活,他们的行动有点儿违背修士的誓言。这两个人的性格完全相反,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彼此不可调和的仇敌。说不定,修道院派他们两人一起乘船到俄国来,正是为了要让他们互相监督。他们两个人都经常到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铺子里来,有时候甚至在那儿住上几天。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的行为都规规矩矩,断然拒绝别人请他们喝酒和吃菜。但是,当他们由于工作上的需要暂时分开的时候,那就会出现十分滑稽的场面。

“巴沙[26],给我一杯桑托林酒吧,好在此刻费拉列特不在,”费奥陀西伊神父对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说,“在我们修道院里,这时总是给葡萄酒喝,好让我们的肚子舒服一点、精神振作起来。”

费拉列特修士也同样如此。他在喝酒以前,先朝四周张望一下,然后说:

“乘费奥陀西伊不在,快拿白酒来……”

“当着费奥陀西伊的面,难道您就不能喝酒吗?”大家问他。

“费奥陀西伊专爱告密!”费拉列特回答得很简短。

如果有人向费奥陀西伊修士提出同样的问题,那么后者就会使劲摇头,闭上眼睛,极端秘密地告诉人家:

“他是个挑拨是非的坏蛋,简直坏透了……如果修道院里有人搞鬼,大伙儿就知道,准有费拉列特的份……罪孽啊,圣母……魔鬼的诱惑……”

费奥陀西伊神父来到铺子里,一连几个钟头坐在那儿喝桑托林酒;在他喝酒的时候,喜欢讲述阿索斯山上的事。铺子里的几个常客和安托沙是他的老听众。

“在阿索斯山上真像在天国一样,”他说,“在那儿,一切都不同,都要好得多。就拿阿索斯山上的胡桃来说吧。你吃吃看,安托沙,有多甜啊……简直是糖,而不是胡桃……真是甜到心里去了……”

安托沙吃了胡桃,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费奥陀西伊修士也吃了三四粒,就要求说:

“安托沙,给我拿个甜饼来,我嘴里发苦……”

铺子里的常客们喜欢和费奥陀西伊神父争论,这时候,就有一个常客找他的茬儿:

“您是怎么搞的,修士,刚才说阿索斯山上样样东西都像蜜那么甜,而这会儿您却要吃甜饼来解苦了?”

“这是因为我此刻有点不舒服,可是在我们那儿,样样东西确实像蜜那么甜。”修士丝毫也不感到困窘。

“你们那儿是怎样为已故的捐款人永远祈祷祝福的呢?”常客们继续问。

“是这样的:如果你捐了款,那我们就把你的名字写进本子里,永远为你祈祷祝福。这种本子在我们那儿多得不计其数,占满了两间地下室,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有些本子甚至陈旧得霉烂了……在做奉献祈祷时,有十个修士站在圣障中门前,打开本子,开始念:安娜、玛尔法、尼基福尔、米特罗方……如果你的名字也在里面,那就会念到你……直到永远……”

“能把许多人的名字都念到,为他们的灵魂祈福吗?”

“尽量念得多……”

“那些放在地下室里已经霉烂的本子怎么处理呢?”

“那些本子上写到的捐献人,上帝会在天国亲自为他们祝福的。”

“可见你们都是些骗子手!”常客觉得触到了修士的痛处,心满意足地断定说。“您从我那儿拿了钱,说是要永远为我祝福祈祷,可是我却在您那儿烂掉了……我的钱白白丢掉,我的灵魂也完蛋了……你们真是些骗子手……”

费奥陀西伊修士被难倒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修士是世界的光明!”他突然脱口而出,“没有修士,世界就完蛋了。”

“我们不去管光明不光明,反正你们是骗子手。”常客坚持说。

“修士是砥柱!”费奥陀西伊继续说。

“柱子多的是!您瞧,连路灯下面也有柱子。”常客取笑说。

“修士是明灯,”费奥陀西伊气急败坏地说,“他给你们大家照亮……”

“好一盏明灯!”对方揶揄说。“到这儿来喝伏特加,喝葡萄酒,把肚子撑得饱饱的……”

“胡说!”费奥陀西伊修士声音嘶哑地说,“修士有着天使的地位。他表现了克制和节欲……”

“你当着我们的面已经喝第四杯桑托林酒了,怎么还能说是节欲呢?……”

“喝第五杯又怎么样呢?”费奥陀西伊修士生气了,“你既是个蠢人,就闭上你的嘴!”

“好吧。我愚蠢,但是个诚实的人;你聪明,却是个骗子手……居然想出了什么永远祈祷祝福的花样……”

“如果我是骗子手,那你就是蠢瓜蛋。你说出这种话来,在末日审判时定会得到报应……”

费奥陀西伊修士说得唾沫四溅。常客们一起哈哈大笑。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也笑了起来。只有安托沙一个人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他感到修士已被逼得走投无路,这不禁使他动了怜悯之心。

“怎么,修士,你没话可说了吧?”得意扬扬的常客还是缠住他不放,“居然谈到末日审判啦……”

费奥陀西伊修士不知所措地朝四周环视着,好像在求人庇护,接着,他仿佛突然得到了上天的启示,咕咚一声向冒犯他的人跪了下来。

“看在上帝分上,宽恕我吧……我是个罪人,使你受到了诱惑……”

这时候,那个常客感到狼狈不堪,甚至吃了一惊。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费奥陀西伊修士!”他喃喃地说,“干吗跪下来?……我们不过是随便谈谈罢了……”

修士站起来,用得意的目光朝众人环视了一下:他胜利了,而且是按修士所应该做的那样,用以柔克刚的办法来制胜的……

“安托沙,吩咐他们再来一杯桑托林酒,我们别再争下去啦。”他用和解的口气说。

酒拿来了。可是这当儿,费拉列特突然出现在门口,朝酒杯投来可怕的、大兵的目光。

“我们正在……那个……赞美上帝……赞美上帝,”费奥陀西伊修士含含糊糊地说。

“我看到你们在赞美上帝,”费拉列特修士猝然打断费奥陀西伊的话,“给我也拿酒来。我有什么地方比费奥陀西伊差呢?!”

学徒也给费拉列特修士端上了酒。那个常客和他谈了起来。

“费奥陀西伊神父说,你们阿索斯山上……”

“撒谎!”费拉列特神父没有听完,就打断了对方的话。

“说你们阿索斯山上日日夜夜祈祷……”

“满嘴谎话,”费拉列特修士不让对方把话说完。

“说你们从早到晚,不停地祈祷……”

“撒谎,全是谎话……”

“在整个土耳其,只有你们阿索斯山上才准许打钟,是吗?”

“撒谎,撒谎,撒谎……全是谎话……费奥陀西伊老是撒谎……”

“这不是费奥陀西伊修士说的,是我从书上看到的……”

“如果是从书上看到的,那就没错……”

费拉列特神父也喝下几杯桑托林酒,他肝火挺旺,谈话进行得断断续续,他说:他那儿的人都撒谎。全世界的人都撒谎。除此以外,他就没有别的话了。从他的话里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有他一个人不撒谎。他感到脑袋发晕,就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你此刻到哪儿去,费拉列特修士?”常客们问他。

“到港口,上船去。我们船上马上就要开始通宵祈祷啦。”

费拉列特神父没跟任何人道别就走了。接着,费奥陀西伊修士也站起身来。

“我也要到船上去祈祷了!”最后,他下决心说。“今天我们要举行隆重的通宵祈祷。赞美诗打动人心……你站在那儿听,就好像在天国里……”

修士感动得叹着气,走掉了。过了一会儿,常客们相继离去。铺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安托沙便专心致志地读起马因里德[27]的小说来了。不久,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来到铺子里。

“您不在的时候,费奥陀西伊修士和费拉列特修士来过了,”安托沙报告说。

“你拿什么东西招待他们呢?”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担心地问。

“他们喝了桑托林酒……”

“喔,那好。现在他们在哪儿?”

“到港口他们的船上去做通宵祈祷了。费奥陀西伊修士说,他们今晚要念非常动人的赞美诗呢……”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脸上现出惋惜的神情。

“我没碰到他们,太遗憾了,要不然,我跟他们一起去了……我早就打算到他们船上去参加祈祷……他们那儿的祈祷式打动人心……按照阿索斯山上的规矩……是不是去一趟呢?”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陷入了沉思。这时候,把安托沙带大的老保姆走进了铺子。

“安托沙,妈妈叫你呢,”她对他说,随后,等安托沙走了以后,她便转向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我们家出了件怪事,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我特意跑来告诉您……您把两个修士带到屋子里来吧,这样太丢人啦:两个人喝醉了酒,天知道睡在什么地方——一个挤在鸡棚里,另一个呢,在马房里,就在那儿睡着了,和旁边的马只隔着一道栏杆……”

“这怎么可能呢?!”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吃了一惊,“他们今晚要在船上做通宵祈祷呢。”

“还做通宵祈祷……真丢人……说真的,带他们进屋来吧……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人家看到才好……”

保姆走了,但是过了一分钟,安托沙微笑着,走进来了。

“费奥陀西伊修士和费拉列特修士在我们院子里做通宵祈祷呢,”他说。

“不管你事!傻瓜!滚开!”父亲对他大发雷霆,接着就独自沉思起来……

“您干吗骂人啊?”安托沙感到委屈,抗议道。

“这是人类的敌人在作怪,在诱惑他们,而你还要发笑。修士每走一步路都会受到诱惑。你读一下圣徒们的言行录,就会知道……指责他们是不应该的,而且是有罪的。”

安托沙逐渐成长起来,明白了许多道理,这样,他就越来越感到铺子里的买卖令人生厌、不堪忍受。在中学环境的影响下,他的头脑里开始出现了另一些概念和兴趣。有些过去没有的精神上的需要慢慢露头了。他向往自由,向往独立,渴望保卫自己的权利。这一切与父亲和铺子对他的要求是完全抵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