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摘自《安·巴·契诃夫的童年》(5)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铺子里的买卖不是逐年,而是逐月清淡了。他有了竞争的敌手,此人在大路对面的角子上开了一爿同样的铺子,那儿货物的价钱比较便宜;而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又自不量力,轻举妄动,赊账进了大量葡萄酒,这批货十年之内脱不了手;再加上其他这一类的失误,于是生意受了亏损,弄得不好就会破产。一定得寻求出路,以摆脱目前的困境。结果,出路找到了,——又是可怜的安托沙倒霉……

在塔甘罗格敷设了铁路,这就很自然地改变了当地的商业秩序。用犍牛运输粮食的情况立即大大地减少了。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主顾——运粮食到此地来的乌克兰农民也随之减少。人们被铁路吸引过去了。

一所石造的车站在市郊建成了。在车站附近的空地上立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场,近处的房主们把他们的板棚修建了一下,作为营业的场所,在那儿开设小酒店——这些酒店一家紧挨着另一家,但是并不怕竞争。现在所有的商人都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乌克兰农民身上,而是寄托在火车乘客们身上了。

在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头脑里也萌发了这样的念头。

“到火车站去上火车的乘客看到食品杂货铺,就会顺便走进去,买点儿什么,”他心里盘算着,“坐火车到这儿来的乘客下了车,看到铺子,也会顺便到那儿看看,买点东西……”

这个想法使他如此高兴,以致他没有多加考虑,也不打听一下情况,就在一爿小酒店旁边租了一间板棚,把自己铺子里的货物运了一部分到那儿去——开设了一家新铺子。

派谁到那儿去做买卖呢?不能叫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去,因为他们要偷东西,对他们必须监视。事情很清楚,只能把新铺子的买卖托付给自己的孩子们——萨沙和安托沙。

这时候,两个不幸的中学生刚考完试,萨沙升到六年级,安托沙升到四年级。他们都指望在假期里休息一下,可是他们的打算落空了。两个中学生被迫在新铺子里做完祈祷,然后束手无策地坐在小酒店隔壁招揽生意。萨沙——他的上唇已经开始出现茸毛,——以一个中学五年级生的英雄气概,声称要去弄一把手枪自杀;而安托沙只是绝望地悲叹着:

“上帝啊,我们这些人多么不幸!同学们假期里都在休息,去游泳或者钓鱼,晚上在公园里听音乐,可我们呢,就跟苦役犯一样……”

可是,不论是萨沙的威胁还是安托沙的绝望都无济于事。苦役犯一般的生活终于开始了。按照惯例,他们得清早五点钟起床,要到将近半夜才打烊。但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却不了解,也没考虑过他加在孩子们肩上的负担有多重,而且相反,他还乐滋滋地搓着手,对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说:

“感谢上帝,连孩子们也能帮忙啦!如果生意好的话,我让他们停学,留在铺子里干活。”

“上帝保佑,千万别这样!”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双手一拍,说。“我怎么也不答应让孩子们停学!你如果这样做,我就要向上帝申诉……”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打算不过是空中楼阁,这在一开始就显露出来了。乘客们很难抓住,他们下了火车,就朝别的方向走去。每天晚上,精疲力竭的孩子们交给父亲的不是成堆的金币,而只是一个半或者两个卢布,能有三个卢布,就很稀罕了。简单的算术就能说明,这样的收入连铺子的租金都无法支付;但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却一意孤行,始终抱着幻想。萨沙和安托沙苦苦哀求,不要再让他们去白白受罪了,而他却回答说:

“往后会好起来的。顾客们对我们的铺子还不熟悉……”

安托沙号啕大哭,而萨沙则声称要同时用二十种办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们好歹挨到了八月。两个少年消瘦多了,暑期结束回校的时候,他们不仅没有休息过,而且相反,整个夏天都搞得疲惫不堪。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只得让铺子停业,着手结账。唉,真糟糕!做了亏本生意。光是两盏灯用的煤油一个夏天就花掉了三十卢布,而剩下的少得可怜的进款都付了租金。

“您干吗折磨我们整整一个夏天?一开头就明摆着非亏本不可,而你干吗不让我们好好地过个暑假?”萨沙知道结果以后,激动地说。

“这是因为你们不会做生意,”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说,“如果你们真想帮助父亲的话,那么我们的买卖就不会搞成这样了……你们干吗白白浪费煤油?”

“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做,是您自己非要我们过了半夜才打烊……”

“你们可以把灯火捻得小一点嘛,只要有一点点亮光就行;等到有主顾来,再把火捻大……没话可说,你们都是些蠢猪……”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有他自己的逻辑。

但是,亏掉血本的生意不能长久维持下去。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只得将铺子收掉,但不无东山再起的企图。他把剩下的很少一点货物搬到市场上的新铺子里去卖,但他在那儿也不走运。他只得把生意完全停下来。大哥萨沙中学毕业后进了莫斯科的一所大学,接着,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带了仅剩的很少一点钱也去莫斯科,而且把家也搬去了。

安东·巴甫洛维奇留在塔甘罗格读中学。从这时候起,他才开始过新的生活,感到松了口气:他不再需要胆战心惊地练习合唱,在教堂的唱诗班里用嘶哑的声音唱赞歌,也不需要待在那个使他厌恶的铺子里,经常感到精神压抑,苦恼不堪。当已故的作家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总是难过地说:

“我小时候没有童年生活……”

安东·巴甫洛维奇听觉不很灵敏,嗓子根本就不好,胸部也不结实,后来他害了那种导致他过早离开人世的疾病,就证实了这一点。尽管如此,命运却迫使他在中学三年级,几乎到四年级为止,一直干着在唱诗班唱歌的苦差使。当已故的作家成年以后,忆起那些年被迫唱歌的情景,曾不止一次地说:

“我小时候没有童年生活……”

安东·巴甫洛维奇是在下述情况下参加唱诗班的。

作家的父亲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从童年起就热爱教堂里的宏伟气派,热爱望弥撒,特别是唱赞美诗。他年轻时住在乡下的时候热衷于上乡村教堂,在本地的乡村神父那儿学会了按照乐谱拉小提琴和唱歌。在乡下教堂里望弥撒的时候,他站在唱诗班的席位上唱赞歌,读赞美诗。后来,他的父亲——作家的祖父——把他从乡下带到了塔甘罗格,送到当地的富商柯贝林那儿去当学徒。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经过从学徒到“小伙计”,再到店员的严格训练,在三十岁的时候,于塔甘罗格开设了自己的食品杂货铺,并且娶了亲。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摆脱了严厉的主人——柯贝林的监督,觉得自己独立和自由了。这种自由使他有可能随时去教堂,尽情地在那儿歌唱。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结识了本地教堂的神父们,开始在唱诗班席位上和司事们一起吟唱圣诗,后来又碰上偶然的机会,做了好几年大教堂合唱队的指挥。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从不放过一次彻夜祈祷、早祷或晚祷。每逢大节日,他总是坚持望两次弥撒——早弥撒和晚弥撒——午饭以后还去做晚祷。

在他看来,最理想的宗教仪式要数阿索斯山上各修道院里举行的仪式了(这仪式的种种情况是那些从阿索斯山上来的修士们告诉他的)。在那些修道院里,所有的赞美诗都唱得“缓慢从容,明白清晰,不漏字句”,而且,拿彻夜祈祷来说,从晚上六点开始,要到翌晨六点才结束。只要有可能,他总是竭力遵照这种理想的仪式行事。在彻夜祈祷的时候,他走上司事们所在的合唱队席位上,津津有味地诵读着六首赞美诗和圣诗,而且拖腔拖调,以致神父屡次从祭坛上要求诵读者“加快速度,不要慢慢腾腾,拖拖拉拉”。在指挥大教堂合唱队的时候,他把唱歌的时间拖得很长,引起信徒们的抱怨,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当即在教堂里向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妻子——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提出请求:

“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请您去跟您丈夫说说,这样拖拖拉拉可真受不了。在别的教堂里,弥撒早就结束了,可是我们这儿却还在唱‘我信’……”

但是不论妻子的劝说还是信徒们的抱怨都无济于事。他坚持要“缓慢从容”,每次总是拿阿索斯山的修道院作为典范。

“那是在阿索斯山;可我们不是修士。”信徒们反驳道。

“不过那场面真是壮观!”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固执己见。

虽然如此,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做了三四年大教堂唱诗班的指挥之后,终于明白自己不能不把这位置让给别人。这究竟是由于教徒们对他不满,还是他和神父们发生口角造成的,那就说不准了。也可能是由于他经常离开铺子、去练习合唱或望弥撒,致使营业受到损失的缘故。

不过,说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具备艺术家的素质,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在他不再当大教堂唱诗班的指挥以后,他就感到好像缺少了什么,他不能满足于和司事们一起在唱诗班的席位上咏唱。艺术家的天赋和对歌咏的热爱折磨着他,使他不得安宁。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被迫停止了两三年活动以后,就打算把一些业余爱好者组织起来,成立他自己的合唱队。他的这个愿望实现了。无论哪个城市,特别是在外省的城市里,总有不少爱喝宗教歌曲的人,他们不论在什么地方唱都乐意,只要让他们加入唱诗班就行。在塔甘罗格也有这样的志愿爱好者。他们都是本地的铁匠,这些人身体健壮,肌肉发达,目不识丁,但是敬畏上帝,嗓子响亮,热忱非凡。他们聚集在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周围,把他当作中心。他们一共有十个或者十二个人。他们白天给马匹钉上铁掌或者在乌克兰农民的大车轮子上安装铁轮圈,而晚上则在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铺子里集合,练习合唱。

他们的热忱确实惊人。大家知道,干铁匠这一行很辛苦:整天站在炉子和铁砧旁边挥着沉重的头,可不简单啊。铁匠干完一天活,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感到疲惫不堪了。何况铁匠铺又在城外,距离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铺子至少有三俄里[28]。但是这丝毫难不倒这些志愿爱好者:不管天气如何,每逢规定的日子,他们总是在晚上十点钟准时集合,一直要放开嗓子唱到深夜十二点;又加上当时在塔甘罗格既没有马路,又没有路灯,这些合唱队员们不得不踩着可怕、泥泞的土道摸黑回家;从上述种种情况来看,就应该承认,他们对合唱的热爱实在非同凡响。

这个“热忱”的志愿唱诗班时常到各个教堂里去,每逢望弥撒、举行祈祷仪式、做晚祷和彻夜祈祷的时候,便在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指挥下,合唱圣歌,从来也不拿一个钱报酬。虽然他们的合唱说不上优美和谐调,但是教区各教堂的神父和长老们都觉得很满意,因为他们可以不必拿出钱来组织教堂专用的、有报酬的唱诗班了。这样一来,就皆大欢喜。

整个唱诗班都用男子粗哑的嗓音歌唱。他们之中没有人唱童低音和童高音。在所有的铁匠中间,只有一个叫作亚科夫·尼古拉耶维奇的中年汉子用颤抖的假嗓音唱童高音。对这个唱诗班怀有敌意的人(这种人是存在的!)恶毒地挖苦说:这个唱诗班不是在唱歌,而是在用头敲打铁砧。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自己也明白,在他的唱诗班里缺乏悦耳的童低音和童高音。不过,命运使他摆脱了困境。他的孩子们逐渐长大了,——于是他不假思索,也不考虑他们的嗓音如何,就断然命令他们加入唱诗班。两个大孩子唱第一和第二童高音,而第三个刚进中学一年级的孩子就只得唱童低音。

这第三个孩子——唱童低音的小歌手——就是未来的作家安东·巴甫洛维奇。

这对可怜的安托沙来说简直是受罪,当时他还是一个刚长大的孩子,胸部发育不足,听觉有点迟钝,嗓子也弱……他在练唱的时候流了不少眼泪,这些一直进行到深夜的练唱也夺去了他童年时代许多甜蜜的梦。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对待一切与宗教礼仪有关的事总是认真、严格、一丝不苟的。逢到大节日做晨祷需要唱诗的时候,他在深夜两三点钟就把孩子们叫醒,不管天气如何,总是把他们带往教堂。有些好心人劝告他,说剥夺孩子们必要的睡眠对他们的健康有害,而迫使他们把胸部和嗓子搞得过分紧张简直是一种罪过。可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看法完全不同,他真诚而又自信地说:

“为什么在院子里奔来奔去、大声嚷嚷对他们的健康没有害处,而在教堂里唱圣诗倒反而有害呢?在阿索斯山的教堂里,唱诗班的孩子们整夜读经和唱诗,可他们并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在教堂里唱诗只能使孩子们的胸部健壮起来。我本人从年轻时候起就参加唱诗班,感谢上帝,我的身体挺结实。侍奉上帝从来不会对健康有害。”

应该为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说句公道话: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是深信不疑的。他确信人死后要到另一世界,确信他的孩子们每次去望弥撒或者彻夜祈祷、合唱赞美诗,都能使他们越益接近上帝,为他们将来进入天国预作准备,而他们由于练习合唱而熬夜所受的苦“都会在那个世界里获得报偿”。至于他自己,作为孩子们的父亲,对上帝负有义务,必须教导他们从小虔敬和热爱教会。他把这称为“给孩子们指明方向”,不过他这样做还有另一种用意——为了他所花的这番心血,他本人将来也可以在天堂获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