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摘自《安·巴·契诃夫的童年》(3)

在这整个时间里,安德柳什卡始终神情自若,一本正经,没有显出一点儿淘气的样儿。他站在柜台后面,恰好在斯基泽尔里背后,正在想心思。可是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更加逗人,惹得安托沙怎么也止不住笑。他知道,安德柳什卡把一枚针安在箱子里面,针上系一根线,站在远处的人只消把这根不易被察觉的线拉一下,那么,针儿就会刺进坐在箱子上的那个人的身体,可是刹那间,它又消失了。……如果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得知了这个恶作剧,哎哟哟,那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真凑巧,他果真来了。站在门口的加夫柳什卡转过身来通知安托沙:

“老爷子来啦!……”

铺子里所有的人都装出稳重和严肃的神情。安托沙开始读《诗篇》,安德柳什卡着手整理面粉袋,而加夫柳什卡则集中全部注意力,两眼紧盯着行人,不放过一个过路的顾客……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带着萨沙和其余的孩子们走了进来,站在铺子里的神像前面祈祷。他每天两次上教堂望弥撒,此刻,他的脸上表现出又虔诚又严肃的神情;但是孩子们的面色却十分疲惫。从他们劳累的模样和苍白的脸容可以看出,他们为了灵魂获救,付出了不少代价。他们和父亲一起做了祷告以后,便回家去见母亲,而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则和老主顾们寒暄几句,有点眼热地睨视了一下放在他们面前的酒杯,然后向安托沙问道:

“怎么,开市了吗?”

“开市了,爹。做了一个半卢布的生意……”

“开市比赚钱更要紧,”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说,一面走到柜台旁边,查看账簿和现金。

安托沙的心怦怦直跳,他担心自己会不小心算错一两个戈比……

“怎么样,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喝点儿吧?”尼科拉伊·斯塔马季奇朝酒杯望了一眼,说。

“时间还早呢,”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虔诚地推让说,“刚望过弥撒……听神父讲了道……”

“怎么还早?正是用早点的时候……您没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喝了。”

“经您这么一说,我也只好喝啦,”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让步了,“安德柳什卡,拿四杯伏特加来!”

安德柳什卡急速地向楼下的酒铺奔去。

“爹,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安托沙怯生生地问道,“我得去准备功课啦……”

“《诗篇》读了吗?”

“读了一点儿……”

“走吧,不过你听着,要好好温习功课,不准淘气,要不然……”

安托沙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地走出了铺子;但是当滑轮嘎吱作声、通到住房的门砰的一响,当他到了大院子的广阔天地、听到弟兄们声音的时候,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就立即消失了。他好似一只长久被困锁在笼里的鸟儿,朝着有声音的地方,朝着广阔的天地飞去。

在商业界,恐怕很难找到比食品杂货铺更能诱使学徒们说谎、偷窃和搞小的诈骗活动的地方了。食不果腹和年轻人的好胃口很自然地促使他们去偷食品和糖果,而老板认为被人偷吃掉一个面包圈、一只甜饼或者一颗胡桃都会使自己受到损失,因此,对这种行为总要严加追究。食品杂货铺里卖的都是零碎东西,可商人却竭力要从每钱食品中获取利润。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很快体会到主人的这种心理,于是就开始在称分量或量尺寸时做手脚,欺骗顾客。起初他们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因为这对主人有利,但后来慢慢地尝到了甜头,就干得花样百出了。他们在做这种手脚的时候没有忘记自己。为了防一手,主人在他们的衣服上故意不做口袋。但是这种办法也无济于事。有时候,主人在夜间进行周期性的搜查时,发现孩子们内容贫乏的箱子里放着盛在罐子里的香油、蛋制香皂和二十戈比的银币。他就怒火中烧,无情地鞭打这两个罪犯。但是使他更为气愤的是,他们在他的鼻子底下偷掉香油和钱币的那种巧妙手段。他大发雷霆。于是连那“主人的眼睛”也不免由于疏忽而挨惩。

“你简直是头蠢猪,坐在铺子里,竟然什么也没看到!”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对安托沙咆哮着,“你应该好好看着!……居然出了这种事,要你们这些畜生坐在铺子里还有什么用……”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根本就没有想到:如果他的孩子们不再被迫在铺子里枯坐,不再受指责,不再时刻担心挨揍,不再眼看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为了一点小事而遭毒打,那么,他们会感到何等幸福。后来,安东·巴甫洛维奇曾多次谈到他童年生活中的一件逸事:在他读一年级的时候,和一个同学“交了朋友”,他对这个朋友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在家里时常挨揍吗?”

“我从来不挨揍。”同学回答说。

这使安东·巴甫洛维奇感到惊奇,甚至不敢相信。后来他逐渐长大,注意到周围充满弄虚作假的现象,有一回,他问安德柳什卡:

“你干吗卖东西给顾客时短斤缺两?”

安德柳什卡的眼睛睁得溜圆。

“不这样干怎么成呢?”安德柳什卡回答,“如果给足了分量,老爷子就赚不到钱啦……”

在中学生的脑袋里产生了一系列问题,于是他便带着这些问题去求教母亲。

“千万不能欺骗顾客,短斤缺两!”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回答,“要是让你爹知道,他会冒火的……做生意一定要诚实……你把这一点告诉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

未来的作家回到铺子里的时候感到安心了,他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绝对诚实的人,而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之所以耍骗术是他们本身有问题。事情也确实如此: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不允许短斤缺两。但是下述一类事却又与安托沙的信念发生矛盾,使他十分吃惊:有一回,一个五分钟以前买了半斤香肠刚离开铺子的女顾客气冲冲地转了回来,对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说,她回到家里,把买的东西称了一下,发现分量不足。这个女顾客说的是实话。安托沙亲眼看到安德柳什卡切下一段香肠,把它放在天平上,然后悄悄地用手指把装着砝码的秤盘往上轻轻推了一下。可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并没有向受骗的女主顾道歉、满足她的要求,而是以独特的方式维护自己铺子的信誉。

“我们铺子里称东西一向分量准足,太太,”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回答,“这不是我们这里出错,而是您那儿有问题。是您家的秤不准。也说不定您在家里切下一块香肠,把它吃掉了?”

女主顾起而反驳,她的话说得很尖刻,后来变成激烈的抗议。而这一切仅仅为了少得可怜的一小块香肠,价值连四分之一戈比都不到。可是在这种场合,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却坚持自己的原则。

“这儿损失半戈比,那儿又损失四分之一戈比,加起来,说不定就是一枚十戈比银币。十戈比的银币不是可以白白到手的……要爱惜,积少成多嘛……”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本人无疑是个诚实的人,他一生都认为自己做生意老老实实,不耍滑头,他始终怀着这个信念直到去世……

有一件事使安托沙感到特别惊讶,后来长久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夏天,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为一家人缝衣服,有一回,她照例坐在一架简陋的加乌牌老式缝纫机旁边缝衣服。安托沙坐在她身边读书。他已经从二年级升到了三年级。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满脸愁容地走了进来,告诉她说:

“唉,竟会出这样的倒霉事:装橄榄油的桶子里掉进了一只老鼠。”

“呸,真叫人恶心!”叶夫格尼娅·亚科夫列夫娜嫌恶地啐了口唾沫。

“桶子里有二十多普特[23]油呢,”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继续说,“他们夜里忘记盖上盖子,那只可恶的老鼠就掉进去了……今天走进铺子,看到它浮在上面……”

“你啊,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劳驾不要让我们用这种油做菜了……你知道,我多么恶心……”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走了出去,丢掉二十普特上好的加利玻利油,那损失太大啦。这是地地道道的优质油,既可食用,也可点灯。在过去那个年代,还不兴用仿制品,从原油中提炼出来的矿物油尚无人知晓。大宗的橄榄油用帆船从土耳其和希腊运来,它的味道和法国的上等橄榄油不相上下。这种油成桶地运来,每桶四十维德罗[24]或二十维德罗,在整个俄国南方用作食物油,一再获得大家的好评。现在无论出多少钱都买不到这种油了:市场情况起了变化,以假乱真的活动也盛行于希腊和土耳其……

该怎么处理这掉进一只老鼠的油呢?不能把它丢掉;不能为一只可恶的老鼠而受到巨大的损失!……

现在的商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简单:他只消抓住老鼠的尾巴把它拖出来,然后往远处一扔,自己绝口不提这件事,而且严禁学徒们声张。事情就此了结,谁都不会知道。但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却不这样做。宗教感情和不愿意受损失的愿望促使他采用另一种方法。他稍稍考虑一下,得出了如下的结论:老鼠是不洁的动物,但是橄榄油却丝毫没有变质,它不过是“沾上了污秽”,而这里的所谓“污秽”与一首祈祷文里所说的“要除掉诸般的污秽”中所用的这个词意义完全相同。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对圣经十分精通,知道有一种可以禳除一切“污秽”的“求洁净”的祈祷。这种祈祷足以恢复橄榄油的声誉。就在这一天,安德柳什卡跑遍各个熟悉的主顾家,千篇一律地说: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要我代为向您问候,并且请您在星期天赏光到铺子里来一下。到时候要为橄榄油做‘求洁净’的祈祷。”

“什么‘求洁净’的祈祷?干吗要‘求洁净’?”主顾们感到惊奇。

“一只死老鼠掉在油里了。”安德柳什卡天真地说明。

“那么你们还想把这油卖给顾客吗?你去告诉老板,我以后再不在他那儿买东西了。”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对这出乎意外的回答感到吃惊。可是“求洁净”的仪式还照样进行。

仪式很庄重。铺着雪白的桌布的柜台上放有两尊圣像:一尊是铺子里的圣像,没有金属的衣饰;另一尊则是从家中神龛里请来的,上面有镀银和镀金的衣饰。在圣像前面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只汤钵,里面盛满“沾上了污秽”的橄榄油。汤钵的两侧各放着一大堆切成片的法国面包,当地人管这种面包叫“法兰佐利亚”。在钵子和圣像中间有一只小小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大蜡烛。铺子里收拾、打扫、擦抹得干干净净。那些装面粉、小米和麦米的袋子都经过精心的整理,里面的货物装得像小山那样高,样儿显得挺美观。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穿着节日的衣服,对他们来说,这衣服早就嫌小了,因为它们还是两年以前缝的,每逢重大的节日才穿。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身穿黑色大礼服,孩子们则穿簇新的中学生制服和衬衣。一家人都到齐了。来了两三个被邀请的人。他们来此纯粹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就像他们后来所说的那样,“事情怎么发展,如何了结”。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神情庄重而虔诚。他带着心惊胆战的孩子们刚望完晚弥撒回来,就立即在铺子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准备点心,在那些需要加作料的腌制菜肴上浇满“沾上污秽”的橄榄油。

午后十二点多钟,大教堂的大司祭费多尔·波克罗夫斯基带着助祭乘自备的四轮马车来了。把他请来有两个原因:首先因为他是大司祭,而且是大教堂的大司祭;其次因为他是中学里的神学教师。(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费多尔神父斜眼瞧了瞧周围的布置,特别是那只盛油的钵子,接着就穿上法农,开始祈祷。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带领孩子们唱起了赞歌,一面庄重而又激动地指挥着。祈祷完毕,大司祭又读了禳除污秽的祷词,然后掰下一小块面包,在油钵子里蘸一下,带着明显的厌恶神情吃下去。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跟着这样做,并且迫使孩子们也举行这一套仪式,随后邀请众人说:

“请吧,先生们,现在橄榄油已经干净啦……”

但是没有人动一下。

铺子里的人把禳除了污秽、变得干净的橄榄油倒进大桶,甚至还摇晃了一下,随后好客的主人就邀请大家用点心。大司祭费多尔神父一向喝酒很有节制,可是这一次却喝得挺起劲,大概是为了要把想到老鼠而恶心的感觉压下去。其余的客人也不谦让,但是他们仿佛事前商议好了似的,大家都竭力避免去吃那上面浇了橄榄油的冷菜,尽管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不止一次地问:

“你们怎么不吃啊,先生们?那油现在已经禳除污秽,变得干净了……”

仪式结束以后,大家都走散了,有的步行,有的乘车,但是使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感到惊奇和困惑的是,自此以后,铺子里的生意就一落千丈,至于橄榄油,则根本无人问津。甚至还出现了十分可悲的事。有个厨娘来买鲱鱼,手里还拿着一只瓶。

“您瓶里是什么?”巴威尔·叶果罗维奇问。

“橄榄油。在你们隔壁季托夫的铺子里买的。”

“为什么不在我们这里买呢?您以前一直是在我们这里买的……”

“你们的油不干净:里面有老鼠……”

这使铺子的主人懊丧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开始产生疑问:他的虔诚是否使他吃了大亏?更其使他难受的是,他时常会在顾客中间碰到那些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冷嘲热讽的人。比如说,有一位来买二十五戈比一瓶的桑托林酒的先生这样挖苦道:

“这酒里没有旁的什么动物吧?喔,很抱歉,我可是忘了:你们这里刚不久还有老鼠在油里游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