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日头偏西时,韩儒厚二人到了朱圩。孔友善凝目细看,见朱圩围墙很奇特,后面也就是北面是筑在黄泥岭上,比其他三面要高出一截,炮楼建在四角,与圩墙连在一起,显得尤为坚固。四角炮楼火力可以交叉射击,相互支援,不留死角。南面是圩门,圩门前本是平地,被别出心裁地挖了一条十余丈长,二丈多宽的壕沟,上面架着两根方木,方木上面担着可以随时抽掉的滑板,当作吊桥用,这是防止大队人马涌入。若没有火炮,想破圩很难。孔友善不由脸色凝重,正思虑间,圩门哨楼上响起一声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韩儒厚应道:“我是太平镇广宁堂韩儒厚,来给朱圩主送药酒。”

哨楼上的人认识韩儒厚,让下面的人打开圩门,待韩儒厚、孔友善进去了,圩门旋又关上。只见门洞两边各立着一个炮手,其中一个麻脸韩儒厚认得,是朱殿魁结义兄弟,姓金,人称金麻子。金麻子让韩儒厚、孔友善把马拴在一旁的拴马桩上,又在两人身上搜了一遍,见无凶器,这才领着去了朱家大院。

路上,孔友善边走边留心观察圩内情况,朱圩内房屋不多,方知朱圩之人除了炮手,就是朱家长工、佃户所言不虚,看来,朱殿魁把朱圩变成了一座军营。这是他吸取吕集、高集几个圩子都因土匪有内应被破的教训,把原来庄子里的乡亲都遣到外面去住了。

在圩子北面的空地上,有十几个人正在驯马。朱殿魁驯马干什么?莫非他的马队又扩大了?韩儒厚和孔友善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疑问。

朱殿魁的宅院靠北墙,也是一个两进四合院,大门两边挂着核桃木雕刻的对联:祥云浮紫阁 喜气溢朱门,门楣上方是四个瓦盆大的金字:魁星东照。让人一看就觉得这朱家大院的主人很强势。大院的门口,还设了两个岗哨,金麻子把韩儒厚、孔友善给站岗的作了介绍,其中一人便进去通报,好大一会儿才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瘦子走出来。这人是朱圩管家张尚文,人称其为张管家。此人为人谦恭,含而不露,城府颇深,朱圩恶名在外,但被提及的都是朱殿魁、朱殿海兄弟和炮头王彪、金麻子,他似乎成了局外之人。

张管家和广宁堂常有交往,认得韩儒厚,双方面子上都还过得去。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韩儒厚指指友善手中的药酒说:“前时,堂里从南京进了些名贵药材,我家兄长知朱圩主染有风寒,特地为他炮制了一坛驱风寒的药酒,让我送来。”

张管家听了,心里很是纳闷,近年来,广宁堂因马车在朱圩地界先后遭劫,去淮阴等地进货都绕道金锁镇,与朱圩已不再来往,今日为何突然对朱圩主示好?他忙谢了,让人接过药酒,将儒厚、友善让进客厅,宾主落座,敬烟献茶,倒也客气。

韩儒厚刚抿了一口茶,便起身走到贡桌前,对着墙上的中堂、对联挂轴,贡桌上的摆设,边端详边自言自语地啧啧称道:“这中堂和对联,是扬州八怪之首金农的精品吧;这尊观音是唐代的吧,少见;这对瓶子是西汉官窑,能换三万现洋;哎呀,这就是那对明宣德炉吧?友善,你来看看,这可是明朝皇帝的用物呀!

孔友善心里早就装着这对炉子了,便应声而起,走到近前,对着炉子仔细地端详起来。这对炉子不高,约海碗大小,敞口,口檐上有一双兽形耳,暗紫色炉体上似映着光点,显得别致、浑厚。

孔友善原是有文化的富家子弟,心里也觉得这对铜香炉不一般,但对传言的价值却心存疑问,便故意问道:“真是稀世之宝。要值八千大洋吧?”韩儒厚听了,看了孔友善一眼,不屑地说:“八千大洋?年前,南京那面有人以高此十倍价格,托我家兄长打问朱圩主可否割爱?都被兄长婉拒了。”

“哦,还有这回事?大掌柜为何婉拒?”张管家问。

“兄长说这对瓶子是皇家用品,是无价之宝,五年前就值十万大洋;现今怕是十五万大洋朱圩主也难舍。那位只出价八万大洋,朱圩主千万家财之人,区区八万块大洋,兄长如何替他开得了口!”

韩儒厚这番话语,听得张管家满脸笑容,说:“人说韩大掌柜不但是杏林圣手,还是大鉴赏家,此话果非虚言。这对炉子是朱圩主镇宅之宝,据我所知,对它上眼之人不下数十,出价也高,但朱圩主从未动心,八万大洋真是闹笑话了。”

孔友善听了,心里暗暗吃惊,想这朱殿魁果真富得流油,仅这对炉子卖了,就能拉一支几百人的马子了。说:“朱圩主真是位擒龙伏虎的能人,这皇家器物他是从何处弄的呀?”

许是此前问的人多了,张管家张口便说:“这对炉子于朱圩主来说,犹如子房得兵书关公得赤兔,皆为天意也。早年,圩主外出闯荡,在青州境内古道松林里遇一因伤待毙之人,圩主将他救了。伤者是京城某大员长子,清廷逊位,该大员举家回乡,进入青州境内,被贼人盯上,大员为防不测,将珍贵之物埋藏于途中,在临近青州城时,遭贼人劫杀,家人仆役皆死于非命。他为报救命之恩,送了朱圩主这对香炉。”

孔友善听了,点着头说:“朱圩主真是个大善人哪!”

韩儒厚则一脸虔诚地说:“积德行善,因果相连,朱圩主这偌大家财也是天赐呀!”

张管家也被自己编的故事感动了,说:“韩掌柜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番云天雾地间,茶水续了几次,却不见朱殿魁来,韩儒厚便问张管家:“朱圩主一向可好?”

张管家似方醒悟,说:“圩主昨日出门了,尚未回来。”

韩儒厚甚感意外,不知张管家此话真假,想既然来了,就得把这戏唱下去,便说:“时下政局混乱,盗匪四起,广宁堂拉运药材的车辆时常遭劫,我家兄长拜托朱圩主日后多加关照。”

张管家听了,想:原来如此呀,看来,许是广宁堂在金锁镇那条路上也吃了亏了,架不住了。韩儒厚送药酒是假,向朱圩主服软是真。这真是天助我也,朱圩主正要笼络韩儒仁,和他做一件大买卖呢。便满脸得意地说:“韩掌柜此话见外了,广宁堂和朱圩主毗邻而居,理应相帮。往年这里强人出没,你们多有损伤;朱圩主势单力薄,爱莫能助。如今,朱圩主威名日盛,谁敢在此放肆!请转告韩大掌柜,朱圩这条道日后尽可放心。这次你不来,我也正欲去太平镇拜访贵堂,朱圩主有件事情,要给韩大掌柜说呢。”

韩儒厚有点意外,说:“岂敢劳驾管家!不知朱圩主有何指教?请管家告之,儒厚回去即转告兄长。”

张管家听了,瞅了眼孔友善,欲言又止,起身到门口喊来一个岗哨,指着孔友善说:“你带他到外面转转,我有事和韩掌柜商量。”

孔友善似乎很乐意到外面走走,不待韩儒厚发话,就起身随那岗哨走了。

张管家这才开口说:“韩掌柜,朱圩主想买你广宁堂的《红伤二十八秘籍》,不知可否商量,至于价钱,定让你们满意。”

韩儒厚听了十分惊愕,来前他和韩儒仁、吕叔三人千思万虑,都没想到朱殿魁竟然惦记上了广宁堂的家传秘方。不由紧张地问:“朱圩主又不开药堂,他要这方子何用?”

张管家笑了笑,闪烁其词地说:“我家圩主行事,如神龙难见首尾,非我等之人所能参悟。他只是让我把这个意思转告韩大掌柜,其中缘由未给我说。”

韩儒厚开诚布公地说:“此事不妥。《红伤二十八秘籍》是广宁堂的命根子,失去它广宁堂便没有根本,也会让世人看轻。我想我家兄长不会同意。即便他有此意,我和家人也难遂朱圩主心意。”

张管家听了,笑道:“韩掌柜真是快人快语,尚文佩服。不过,韩掌柜错会朱圩主的意思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朱圩主并非要买断《红伤二十八秘籍》,只想得到那部秘方抄本,而钱款照付,这无碍贵药堂问诊行医,贵药堂何乐而不为呢?”

韩儒厚糊涂了,问:“朱圩主要这抄本,莫非他想在朱圩开个药堂?”

张管家急忙摆手,直言不讳地说:“韩掌柜有所不知,当年,朱圩主外出闯荡时,兄弟、表兄弟等共七人,衣锦还乡时只有堂兄殿海、表弟王彪两人。折了的那四位兄弟中,有三位皆因红伤未得到及时救治而丧命,而跟着圩主闯荡的其他兄弟,因红伤致命的更是难以数计。现在,这湖西地面皆传贵药堂《红伤二十八秘籍》神奇,朱圩主是闯荡江湖之人,得此药方并非要开堂赚钱,实为遇有伤痛时方便救治罢了。”

韩儒厚听了,这才明白张管家话意,看来朱殿魁羽翼渐丰,不愿蛰伏在土圩子里,他要公开扯旗为匪了。《红伤二十八秘籍》包含伤口包扎、伤口处理等急救方法,实用性极强,对常年四处流窜的股匪来说,其作用犹如一座流动诊所,对鼓舞士气,稳定人心大有作用。张管家一贯行事缜密,说话谨慎,今日如此直白,看来谋划已定,无所顾忌了。《红伤二十八秘籍》是广宁堂安身立命之本,救死扶伤之术,岂能卖给朱殿魁这等恶人!但身在人家地盘,不可闹僵,便敷衍道:“朱圩主之意,儒厚明白了;容我回去和老太太、家兄他们商量后,再给你回话。”

张管家听韩儒厚口气松动,心里高兴,又做了许多解释,说了许多宽心之话,甚至还提出重阳时包购广宁堂的“神仙贴”祛风驱毒散。韩儒厚婉转应对,两人虽各怀心事,但气氛融洽,相谈甚欢。不觉间日头西坠,霞光四射,孔友善也已转回,韩儒厚便起身告辞。

张管家见事情有望,心里高兴,又担心韩儒厚二人晚间赶路,恐遇不测,坏了朱殿魁好事,说:“韩掌柜你难得登门,吃了晚饭,暂住一宿,明早再回。”

韩儒厚不愿久待此地,正欲谢绝,却见友善对他使了个眼色,心里一动,便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