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晚饭很丰盛。席间,韩儒厚一个劲地称羡朱圩富有以及朱殿魁的胆略能耐,张管家也不住口地称道广宁堂的医术和韩儒仁的学识为人,主客双方推杯换盏,吃得欢畅,喝得痛快。孔友善和张管家都大醉了,方才散了。

孔友善力不能支,被一个炮手扶着才勉强走到了前院西厢客房,客房里并排放着两张木板床,炮手将孔友善架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又盖了被子,方才离去。这边韩儒厚也自顾上床休息。谁知他刚将床头的罩子灯熄灭,孔友善就压着嗓子问:“东家,张管家和你说的啥事?鬼鬼祟祟的,还把我支走。”

韩儒厚早知孔友善没有喝醉,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事,灵机一动,便压着嗓子神秘地说:“张管家说有人要算计我们广宁堂,只要我们听朱老爷的,他就护着我们。我说我兄长和魏三爷有交情,有魏三爷罩着呢。可张管家说姓魏的走的是水码头,朱圩主走的是旱码头,那是两码事。你说这事怎么办呢?”

孔友善却问:“张管家没说是何人要算计广宁堂吗?”

韩儒厚说:“没说,听他那口气好像这人是魏三爷。友善,你说能是魏三爷吗?”

孔友善紧张起来,决然地说:“魏三爷绝不可能算计广宁堂,张管家是吓唬你。”接着,不容韩儒厚搭话,便急忙问道:“东家,朱圩主贡桌上那对宣德炉,现今真能值十五万大洋?”

韩儒厚不悦地说:“我的话你也不信!那对宣德炉你也见了,实非寻常物件,海碗一般,如此器型,怕是世上也没有几只。只可惜有只炉折了一只足,是经过修复的,不然,三十万大洋也买不走。”

孔友善奇怪了,问:“东家,你对这炉子怎么了解得如此详细,哄我的吧?”

韩儒厚长叹一声:“唉!不说也罢。说出来恼死人了。”

孔友善来了兴趣,说:“为何恼死人了?韩掌柜说来听听。”

韩儒厚悲愤地说:“友善,那原本是我家之物啊!”

孔友善听了,惊得一下坐了起来,说:“是广宁堂的宝贝?那怎么到了朱圩主家里?”

韩儒厚又叹了一声,说:“说来话长,也说不清楚。唉,不说也罢。”翻了个身,长吁短叹地再不言语。

孔友善不好再追问,点起了一根烟卷,自顾吸了起来。韩儒厚眯眼看去,见那烟头上的火光忽闪忽闪的,像一条烦躁不安的毛虫。

半夜里,孔友善突然坐了起来,伸手轻轻推了推韩儒厚,韩儒厚发出细细的鼾声,睡得正香。孔友善便起身下床,摸着黑穿上鞋,竟然悄悄地潜出了客房。

身后,韩儒厚忽地坐了起来,惊得心怦怦乱跳,天哪!这孔友善要干什么?

半个时辰后,孔友善鬼魅似的飘进屋来,鞋也没脱,便和衣躺到床上,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孔友善的举动,韩儒厚看得清清楚楚,他刚才溜出去干什么了?莫非他和朱殿魁有勾结?这不可能。自孟疤眼马子覆没后,朱、魏二匪已势若水火。他是去和魏友三匪徒联系了?这更不可能,魏友三的人如何能进入朱圩。韩儒厚百思不得其解。他担心孔友善在朱圩闯下大祸,使广宁堂难脱干系,如孔友善事发,死于朱圩,广宁堂更是百口莫辩,魏友三就会认定是广宁堂将他送入虎口。害了魏匪的军师,那和魏匪的仇气就大了,而兄长的谋划也就落空了。如此,广宁堂危矣。

这一夜,韩儒厚紧张得心跳如鼓,辗转反侧,冷汗直冒,整宿未眠。

雄鸡刚叫头遍,孔友善就叫醒韩儒厚,说快点回家,免得大东家担心。韩儒厚知他心中有鬼,越发恐慌,也急欲脱离险境,便赶紧穿了衣服,两人脸也没洗,就给隔壁伺候的炮手辞行,说家中有事,得赶回料理。炮手不敢做主,连忙跑去报告张管家;张管家酒劲尚在,浑身松软,恋着被窝不想起床,给炮手交代说:“让麻子盯紧点,莫让他们带东西出去!”

炮手应了,一直将韩儒厚、孔友善送到朱圩门口,给守门的炮头金麻子使了个眼色,金麻子打着哈欠将二人身子搜了一遍,确认无物后,方开门放行。韩儒厚、孔友善从一旁拴马桩上解了缰绳,给金麻子及送行的炮手打了招呼,牵马出了圩门,便上马疾奔。日头升到树梢时,他们已到了太平镇前的三岔路口,这才策马缓行。

韩儒厚旁敲侧击地对孔友善说:“友善,你这回算是开眼界了吧?朱圩主比传言的还富吧?”

孔友善困惑不解地问:“东家,你说朱圩主那些钱财是哪来的?”

韩儒厚四下瞅瞅说:“这是秃头虱子明摆的事,除了抢劫,就是和高柱久以防备魏友三等土匪为名收的保护费。”

孔友善听了说:“我估摸着也是。”

韩儒厚问:“友善,你说朱殿魁和魏友三两人谁钱多呀?”

孔友善不假思索地说:“那肯定是朱殿魁钱多!”

“不可能吧?魏友三做了那么多惊天大案,抢了多少人家啊!”

“魏友三他不贪财,跟他闯荡的人每月饷银就二十块现洋呢。”

韩儒厚“哦”了一声说:“怪不得他的马子人最多呢。”

孔友善许是意识到多言了,说:“我也是听说的。”便不再说话。

小半晌时,便回到广宁堂,韩儒厚、孔友善一起去诊室见韩儒仁,韩儒厚把经过一一给他说了一遍。接着,韩儒厚就连声夸赞朱家如何富有,并不时让孔友善佐证,孔友善便不住点头,随声附和。听得韩儒仁唉声叹气,说广宁堂挣钱是如何不易,进钱没有出钱多,照此下去,快揭不开锅了。正说着,吕叔过来对韩儒仁说:“朱圩管家张尚文带着两个炮手来了,说要见你,现在厅房等候。”

韩儒仁一愣,想儒厚、孔友善刚回,朱殿魁的管家怎么就来了?抬眼看儒厚,儒厚面如止水,再看孔友善,孔友善似听而未闻。韩儒仁找不到答案,心中甚是迷惑,起身说:“张管家乃贵客,不可慢待,你们快去招呼,我换了衣服,即去见他。”

吕叔、孔友善、韩儒厚应声出了诊室。韩儒厚走在后面,到了门口,回头给韩儒仁使了个眼色。韩儒仁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可能出了麻烦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