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儒仁的栈道(3)

儒仁稍一怔愣,说:好,好。那就留下来吧。金城啊,我给你说,在广宁堂做事,要讲仁义道德,不可浑浑噩噩,是非不分哪!有许多规矩,待你伤口好了,我再给你细说吧。吕叔,你给金城在前面安排个住处,等他伤好了,就在前厅打杂吧。

待吕叔安顿好了金城后,儒仁将儒厚、儒义、儒礼、吕叔及几个亲近人员叫到后院厅堂,长叹一声说:鬼影子又来卧底了。众人纳闷,说鬼影子不是早走了吗?原来,入秋时,大土匪魏友三的军师鬼影子魏善友化名韩友善,以打工为名来广宁堂卧底,欲探清广宁堂家底,里应外合劫空广宁堂。这魏善友可是个大祸水。他原本是富家子弟,后家道为仇家所败,他在毒死仇家老少七口后投奔了远房堂叔大土匪魏友三,成为魏匪的臂膀,专为魏匪踩点卧底。因他诡计多端,形影无踪,到了哪里,哪里就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对这个专门酝酿灾难的丧门星,儒仁殚精竭虑,虚与委蛇,终以他崇仰的汉丞相陈平脱衣渡河示穷之计,给鬼影子展现了一系列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惨淡经营的境况,终于让魏善友将广宁堂视作无肉之鸡肋,在入冬前大失所望地走了。

儒仁说:此鬼影子非彼鬼影子。魏善友不过是为了抢财,这个鬼影子比魏善友要凶险万分,他是想让广宁堂家破人亡,我等人头落地。

众人惊愕地问:是谁?他在哪里?就是喜子堂叔赵金城!赵金城?众人更惊了。小喜子说:大爷,您没说错吧?

儒仁摇头说:但愿是我错了,可铁证如山,想错也难啊!

原来,儒仁擅长红伤救治,对各种枪伤颇有研究,凡抵近射击的伤口,伤处有硝烟,伤口贯通,少撕裂;赵金城的伤口,与上述症状相同。打伤赵金城的枪口,应在三尺之内,且是从一侧开的枪,而非他所说是被身后追击的独匪所伤。如他所言属实,子弹不能拐弯,怎能横穿腿肚?还有,他说在家种地,你看他那手,细皮嫩肉的,哪像个庄稼人。他说的都是假话。

儒厚说那他来给谁卧底?是高铸九吗?儒仁说:正是。赵金城既然能自残,绝非善茬,他是高铸九给广宁堂下的一剂猛药,是个丧门星哪!儒礼气恨地用眼神询问儒仁:灭了他。

儒仁说:不可,高铸九既然把他派来,就吃准我广宁堂即使知其身份,也不敢谋他性命。再说,广宁堂本救死扶伤之地,岂可害人性命。儒礼嗫嚅道:既受枪伤,难免感染,也难免不治而死!儒仁沉吟片刻,说:即使不治而死,广宁堂也难脱干系,高铸九必将怀恨于我,也将更加怀疑广宁堂藏有共产党。而赵金城此来,也说明高铸九心中对广宁堂还是无底。父亲在世时,常告诫于我,处事过急,则祸端必至。故切不可贪图一时之快,否则后患无穷。

小喜子听了,气得脸色发白,眼泪直淌,怨恨地要把赵金城撵走,也不再认这个堂叔了。儒仁说:喜子你休怨恨。他既来之,我则安之是了。如今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我知其术,他如瞽盲,不必惧他。他毕竟是你堂叔,你要热情待他。唉!但愿金城非我所想之人!

刚安顿好了赵金城,高凤年带着十几个保安团来到了广宁堂,他让士兵们堵在门口,自己进入诊室拜访儒仁,说是年前这段日子里是土匪作案高峰,保安团要对镇上重点保护的几处大户人家加强护卫。广宁堂是龚特派员亲点的重中之重,他要进去查看查看,看是否有疏漏地方。必要的话,保安团将派兵在广宁堂内驻守。

儒仁听了,爽快地说:不瞒高团副,我广宁堂后院是家人住所,从未有外人进入,你负有重任,我不能谢绝。不过请你放心,广宁堂里除我手无缚鸡之力,其余众人皆可做炮手,龚特派员、南旅长等也赠了不少枪支弹药,即使上百匪人来袭也难讨便宜。说着便要带高凤年到院内检查。

没想高凤年听了儒仁的话,当即爽快地说:既然韩大掌柜如此自信,那凤年就不必打扰了,就此告辞。带着门口那十几个士兵呼啦啦走了。

看着高凤年的背影,儒仁感到压力陡增。看来,高铸九等不及了,周立民伤已痊愈,得赶快把他送走。否则,恐怕夜长梦多。这时,儒义从隔壁过来,问:哥,高凤年来何事?儒仁说:打草惊蛇,高铸九把我广宁堂当作蛇了,他要让周立民自己走出广宁堂。

一辆胶轮大车停在广宁堂大门前,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被两个保安团卫兵搀下车来。此人非等闲之辈,乃是手眼通天的淮北耆老、泗县保安团团长高铸九义父高太爷。当年,高铸九招安就是他通过在省府做副秘书长的外甥促成的。

高太爷家住金锁镇南面高楼,距金锁镇六里,距太平镇约十二里。高楼是一个建在黄土墩上的小庄子,仅有三十多户人家,四周有天然壕沟环绕,庄子东西两头有青石垒砌的对角炮楼,高铸九在这里驻了一个配有机枪的二十多人的小队,说是与金锁镇形成掎角之势,震慑匪人,实是为了讨好高太爷,保护高家基业。

高太爷伫立在广宁堂前,手捋长须,嘴里啧啧称羡。这广宁堂气势确非一般中药堂可比,虽说在街心,但两边皆空出三丈宽的巷子,并无房屋相连,使其成为独栋宅院。临街这面,并排着七间门面,右侧面街悬着一块招牌,斗大的正楷:“自选川广云贵地道药材,蜜制丸散膏丹汤剂饮片”。正中大厅那间门楣上方挂着黄底绿字的“广宁堂”牌匾,是清末民国初大书法家、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升任京师大学堂监督(即今北京大学校长)袁励准题写。两边配以“但愿人常健,何妨药生尘”的木雕对联,显得庄重典雅。

高太爷考过两次乡试,肚子里有些墨水,喜欢附庸风雅,也颇有名士风范,他家四壁挂满书画,皆出自名家;贡桌上摆着花瓶、香炉,也都有些年头。八仙桌上还放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手抄本,蝇头小楷,颇有功力,落款为高适之,就是高太爷。

高太爷将对联欣赏一番后,就在门口对袁励准的书法品头论足起来。儒仁到过高府,认得高太爷,忙不迭地将他迎进前院客厅落座献茶。高太爷见厅里有古玩字画,说:韩大掌柜也精文玩?儒仁笑道:晚辈才疏学浅,在您老跟前,岂敢妄言喜欢,附庸风雅罢了。这几件玩什,论名头品相与您老所藏,相差万千。高太爷说:韩掌柜何必过谦,你是执掌广宁堂的大掌柜,又研著《红伤二十八贴》,救死扶伤,百姓口碑载道,誉之杏林圣手,华佗再世,岂是才疏学浅之人。

儒仁说:太爷过奖,晚辈自幼秉承家传,耳濡目染,医学之道,略知一二,但余之所学,仅沧海一粟,泰山一壤。华佗乃医界皓月,晚辈不过是一闪萤火。您老学富五车,经纶满腹,与您老相识实是一大幸事,乞多教诲于我。

这番话高太爷听得心情舒畅,边捋着胡须边说:韩掌柜学贯中西,老朽哪敢造次,日后若有为难之处,我定尽力相扶。不过今日老朽倒要麻烦于你。这些时日,我倍觉身体沉重,四肢麻木,且时常头晕头痛,遇事易遗忘,特来请韩掌柜施以妙手,除此顽疾。

儒仁听了,心想:你已偌大年纪,这诸多症状,皆为生理常态,算什么顽疾?嘴上却说:您老身体有恙,晚辈自当尽全力除之,何来麻烦!便亲自为高太爷把脉。高太爷年近古稀,手掌绵软极富弹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其脉象正常,实无大碍。嘴上却说:老太爷所言不虚,脉理稍嫌紊乱,诸疾尚在萌生之中,我开几方就可除之。即叫过小喜子口授处方:

方一:防风五钱,何首乌、大黄、生姜、陈醋、白酒、红花、海螵蛸一两,加水一碗煎开,熏洗手脚。此方治四肢麻木有奇效,七日后即手健脚健。

方二:黄芪、百合、当归、天麻各一两,与黄母鸡炖,连吃三只,头晕头痛即愈。

方三:白头翁、迎春五钱煎汤,黑芝麻一两,炒熟;熟芋头二两,玄参五钱,猪油二钱,佐以汤汁、白糖,每日食一次,半月后记性必然大好。

小喜子按儒仁所述,一一记了,便去前厅药柜抓药。高太爷便命随行的保安团卫兵先行备车。一会儿,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刚才车把式发现大车轴裂了,得换车轴,就到街上的脚手行叫顶二人抬的轿子吧。

高太爷心情好,也没生气,说行,就叫顶轿子吧!

一会儿,小喜子把药拿来了,两个穿着粗布衣裤,黑脸布鞋,头戴棉帽,耳朵上套着棉猴的轿夫抬着一顶绿绒小轿进了前院,在客厅门前落下,两个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静候高太爷上轿。

眼前这极为平常的一幕,却使儒仁的脑子里轰然一响,电光石火般迸发出一串通明的光亮,“……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陈丞相世家》)这些盘桓在儒仁心中,却又让他难以连接贯通的文字,珠玑般地如闻号角的雄赳赳武士,延绵列阵而来。儒仁心如皮鼓,咚咚作响,脸似赤旗,飞波走红。他猛然站了起来,痴呆呆地望着两个轿夫,眼里已是泪花潸潸。

高太爷很是惊异,问:韩掌柜,你怎么了?小喜子也惊慌地说:大爷,你,你……儒仁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对高太爷说:老太爷,晚辈失态了。晚辈一是舍不得让您老走,二是突受惊吓,让您老见笑了。高太爷更是惊异,问:受何惊吓?儒仁惶恐地说:您老莅临,晚辈只顾高兴,忘了告诉您老刚才所开药方,看似平常,实则内有玄妙,需即配即煎,即煎即服,且每剂之间要依药理药性间隔一段时辰,须臾不得差池。否则,不但药性相克,必致反性;如反性,反性则……则……反性则如何?且说无妨。

反性则初时头痛脑涨,体温攀升,四肢乏力,继而头痛发热,肢体痉挛,语不能控……故晚辈不敢让您老自煎自服。

高太爷听了不由紧张,说:依韩掌柜之意该如何?儒仁说:我意今日待我略做准备,自明日起劳您大驾,每日屈驾寒舍,由我和儒义亲自为您老配药煎熬,按时服下。不用半月,保您老精神矍铄,沉疴悉除。

原来如此。高太爷放下心来,沉吟片刻,说我自来便是了。儒仁又赔罪说:让您老鞍马劳顿,我心不安。不过,您老不必担心寂寞枯燥,晚辈尚有几件祖传珍品,另有淘得的明清字画,届时尽数取出,请老太爷长长眼,倘若有您老上眼之物,就孝敬您老。儒仁此言,无异于天上突降馅饼,高太爷当然高兴,对儒仁的称呼也改了,说:今日与贤侄相谈甚欢,真乃相见恨晚。我明日上午一定准时前来讨扰。

送别高太爷后,小喜子问儒仁:大爷,刚才你怎哭了,可把我骇死了。儒仁喜形于色地说:喜子,大爷昨夜梦见陈丞相,今日高太爷便来问诊,我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乍现,高太爷这恙疾,对广宁堂来说也许是个福音。你先去给脚手行的王掌柜打个招呼,待我备了礼品即去拜访他。小喜子不解,说:大爷,您与王掌柜是过命交情,人生知己,时常相见,见就见了,何必行此俗礼?儒仁听了,慈爱地抚着他的头说:喜子,王掌柜就是普度我们广宁堂脱离苦海的观音菩萨哪!

第二天上午,高太爷坐着修好的大车,在四名保安团卫兵护送下,准时到了广宁堂,在高太爷服过刚刚煎好的汤药后,儒仁果真拿出几件祖传的宝贝:装在玉匣中的石印《神农黄帝食禁》,一只八寸长的青色玉如意,一对清青花菱口碗,一只紫砂菊瓣壶。还有几轴字画:林则徐的对联、曾国藩的立轴,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头名状元王世琛的条幅,还有一件装在古色古香木制长匣里的《双马图》,画者正是龚雨辰特派员先祖、南宋诗人、画家、两淮制置司慕府龚开。其他物件在高太爷眼里都很平常,唯独对《双马图》颇有兴趣。儒仁说这幅画龚特派员前次见过,准备物归原主。高太爷听了,便面露失望之色。

儒仁见了,便对一旁的吕叔说,我家那件《美女邀饮图》何在?

吕叔吃惊地瞪着儒仁的嘴角,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却一声不吭。

《美女邀饮图》呢?儒仁又问。

吕叔方说:在二东家那里。此画老爷在世时有言,非老太太允诺不可现世。

儒仁一愣,尴尬地对高太爷说:您老见笑了。那是广宁堂镇宅之宝,更是我韩家传世之宝。听说是明朝奇人所作,世上绝无仅有。据说此画是明成祖作为国礼让三宝太监郑和送给西洋大国的。因此画太过奇妙,郑和不舍,复又带回,后几经辗转流入民间。清同治年间,我家祖太爷救了江湖侠盗白云天,他以此画相赠。

高太爷来了兴趣,说这画哪里奇妙,说来听听。这画中有一佳人,脸色粉白,手举酒杯,立于翠竹之下,她若嗅到酒气,便有了灵气,脸色渐红,好像不胜酒力。高太爷惊讶:世上竟有此奇画,不知价值几何?儒仁说:已非价值连城可比,实乃无价之宝。高太爷急切地说:老朽但乞一睹。吕叔说:此画老太爷驾鹤西去时,遗嘱由二东家保管,现二东家给南旅长送膏药去了,无法取出。高太爷听了,连说:老朽没有眼福,真乃一大憾事也!自此,高太爷就无时不在惦念那件《美女邀饮图》了。果然就每天按时前来,一为服药,二为那件《美女邀饮图》。虽说儒厚未回,难以遂愿,但身上那诸多不适皆已消失,人也精神许多,就连高铸九见了,心里也暗自佩服广宁堂医术高明。

本来,高铸九对高太爷定时光顾广宁堂非常恼火,说我怀疑那个共党分子就藏在韩家,因有龚雨辰罩着,不好搜查。现在你天天往广宁堂里跑,不是更给韩儒仁长脸,万一他要加害于你,我也鞭长莫及。

高太爷说:韩儒仁是温文尔雅之人,广宁堂乃祛病除灾之地,我堂堂皇皇前去就诊,他岂能加害于我?你不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