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少不更事的儒仁对此也很不解,一次在陈承相石像前问父亲:陈平屡次三番陷害祖上,为何要敬他?老太爷肃然而言道:汉初三杰,祖上淮阴侯军功盖世,却不能避谤,被擒于云梦泽,死于钟室;萧何遭馋,曾械于牢狱,尽散家财;张良惧祸,托言闲游,难享富贵。陈丞相六出奇计佐汉,又平定叛逆使大汉江山天牢地固,却能久居相位,自免于祸,且得善终,足见他才智谋略,远在“三杰”之上!故为父敬仰“三杰”,更敬陈丞相。你长大后要能参悟陈丞相安身立命之玄妙,为父百年之后便可瞑目了。自那以后,陈丞相事迹便在儒仁心里生根发芽,太史公的《史记·陈丞相世家》能倒背如流,《陈丞相奇谋六法》等正史野史皆烂熟于心。虑事行事皆以陈丞相为法度,有时,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陈丞相的门生了。因此,安东亭就成了儒仁的图腾之地。自父亲去世后,每逢清明、春节或遇有大事难以决断时,他都会去安东亭拜谒几位先贤。广宁堂的人私下说,安东亭那几个石人,是儒仁的魂。
太阳骑到西面的树杈上了,儒仁终于来到了安东亭。他还和以往一样,从右至左一一向几位先贤行拜谒之礼,最后两眼微闭,身体微倾,默默无语地站在陈丞相的残像前,长时间地纹丝不动,好像与这位先贤已天人合一了。
其实,此时儒仁的脑海里,早已打开了那本他已倒背如流的《陈丞相世家》:
……其后,楚急攻,绝汉甬道,围汉王于荥阳城……陈平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刹那间,儒仁思维的触角从这部他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的沧桑史书中延伸,闪过高铸九、朱殿魁那些恶魔的面孔,进入广宁堂举步维艰的境况,一个个搏命自救的计策訇然间清晰、明朗地闪现出来,儒仁睁开眼来,满目含泪地自语道:朱殿魁、高铸九你们这些恶魔,非我韩儒仁枉读圣贤书,也非我广宁堂不仁义,你们要祸害我广宁堂,我岂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我韩儒仁誓与你们周旋到底!
四
年关渐近,虽说兵荒马乱,年味却一日浓似一日,人们挑着粮食,提着鸡鸭,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太平镇。“油盐酱醋茶”的摊位将街面两旁挤得满满的。鸡鸭猪羊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讨价还价一声高过一声,贪玩的孩童不时点响爆竹,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太平镇整个街面都被年的气息染浓了。
儒仁坐在诊室里,想起周立民说的高铸九与朱殿魁合谋在经济上榨干广宁堂的话,心里倍感压力,忧心忡忡地冲着熙熙攘攘的街面发怔。近年来广宁堂连连遭劫,入不敷出,这年关也就成了难过的关口。高铸九贪得无厌,年年勒索,长此以往,家道必败无疑。
思虑再三,儒仁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来,那天在安东亭所想的计策再次浮上心头,他决定采取行动,先发制人。当天下午,就带着小喜子去了观湖岭村。
观湖岭村坐落在成子湖南边,时常有土匪来往,却很少受到祸害。不明白的人以为土匪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其实土匪是把这个村子当作遮蔽所,正因为有了这个村子,为他们的行动增加了许多突然性和隐蔽性。儒仁在这个村子里,有三位相处甚密的朋友。一个叫田石山,是民国18年(1929年)中央军镇压了苏南农民暴动后,从太湖那边逃难来到观湖岭村的。田石山长得五官周正,举止有礼,识文断字,还会治印,真草隶篆,样样在行,儒仁尤为敬佩。另一位人称姜先生,是民国13年(1924年)秋天搬来的。在成子湖这儿是个半人半神的人物,他有许多奇才异能,比如他制作的蜡烛,一夜只燃一寸,且无论刮风还是雨雪天气均不熄灭,着实让人吃惊!还有一位叫刘仲达,他是观湖岭村的老住户,曾只身深入湖匪巢穴,保释出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在村中颇有威望。
儒仁在观湖岭村盘桓半日,当晚带着田石山制作的两方印章回到了广宁堂,又在书房里忙碌了半宿,第二天早饭后,儒仁将儒厚、儒礼、吕叔等人叫到书房,未及开口,便潸然泪下,哽咽地说:我自幼得慈父教诲,饱读圣贤之书,忠孝仁义,不敢差池;可眼下广宁堂险象环生,举步维艰;我只能穷于心计,夹缝求生,难做光明磊落之人了。儒仁这番话,众人听得惊讶不已,儒厚惶悚地问:哥,究竟出了何事?你说出来,我们和你一起分担。
儒礼更是昂然吼道:哥,是谁为难于你?我与他誓不两立!儒仁拭去泪水,摆手说:我之难过,非惧祸怕事,是因贼人所迫,眼下情势波诡云谲,我只得行阴晦之事,自污人品,还要玷污你们人品,待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吕叔听出端倪,安慰道:你不必过于自责,古人也说“他以祸心来,我以祸心去”。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吧!你有什么吩咐我们照办就是了。
儒仁就把高铸九、朱殿魁阴谋吞并广宁堂之事告诉他们,今年被朱殿魁抢了近万大洋的财物,伤了元气。年关又到,往年高铸九每年都要五千大洋保护费,使广宁堂经济捉襟见肘,每况愈下,要是高铸九再来逼要,你不给,他就会让保安团扮作土匪来骚扰你,祸害你。得想个法子,让他开不了口。
儒厚说:若不是周立民在,何必怯他!儒仁说:这正是我投鼠忌器之处,为了保全广宁堂人的身家性命,只有设法把周立民安全送出广宁堂。儒礼听了说:前后门都有保安团岗哨,怎能平安把周立民送走?我看不如趁黑夜之时,悄悄灭了门口那几个贼人,将周立民送走得了。儒仁听了,连说不可。保安团是以保护广宁堂的名义设岗的,院墙四周又有暗哨,还有警察署协防,你如何悄悄灭了他们?即便灭了他们,广宁堂却安然无恙,岂不是授人把柄?再说,万一失手,广宁堂岂不毁矣!眼下,先把高铸九这无底洞堵一堵再说吧。就把自己的谋划说了出来,随后,拿出一封书信,让儒厚、小喜子将此信送给高铸九,并再三叮嘱要沉着应对,不可慌张。
五
金锁镇在安东河南,与太平镇相距不足三十里地,高铸九的保安团部和三百人的主力就驻扎在金锁镇内。
作为泗县治安中坚力量的保安团,团部理应驻在泗县县政府所在地泗县城内,可高铸九却将团部驻扎在远离县城的金锁镇,高铸九的几个中队长感到委屈,说放着热闹繁华的县城不住,跑到这么个小镇上,憋屈。其实,这正是高铸九的高明之处。高铸九桀骜不驯,也极为狡诈。接受招安后,本欲将他安排在县城驻扎,但泗县城内驻有中央军一个团部又一个营,还有警备队、警察署,高铸九既怕被缴械,又觉得在城里受人制约,捞不到好处,便要自择驻地。县长也讨厌高铸九,更怕他反水,祸害县城,就将高铸九派驻匪患重灾区金锁镇。
儒厚、小喜子进了金锁镇保安团部时,高铸九让座斟茶,倒也客气,寒暄几句后,小喜子呈上礼物,是山参一对,苏州绸缎一匹,还有密封在油皮纸包的一叠膏药。可莫小看这膏药,它非等闲之物,跌打损伤头疼关节炎都能医治,洪泽湖四周官人兵丁百姓乃至土匪大都贴过此膏药。但这膏药不是一年四季都做的,因受一味主药时节所限,它只在九九重阳节前一天才做,且一年就做这一次,一年仅在重阳这天出售一次。过了这天,一贴膏药百金难求。
随后,儒厚呈上信件,高铸九接过,打开:
高团长铸九兄勋鉴:时如飞梭,自去年仲春一别,又有许多时日未睹兄尊容。思经年得兄华盖佑护,弟感激涕零,须臾不敢忘怀也。近年来,弟之药铺,惨淡经营,复几次被劫,损失惨重,终致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已近山穷水尽矣,此令愚弟羞于启齿。盼兄台闲暇之余,移驾屈尊,莅临寒舍,定可使敝舍蓬荜生辉,财运毕至也。
此前,兄大札嘱咐之事,弟虽竭力,然难齐兄所需之额,尚缺五百现洋,让兄台哂笑;因李队长匆忙辞别,弟未及将借据奉还,每虑此,弟惶惶不可终日也。今金羊即归,大年将至,弟无以为报,特将借据及信物奉还,望兄台笑纳。
另,雨辰兄传书,令我择时去宁小聚,如能得兄同往,弟不胜荣光。
又,近从风年先生处得悉,兄台体弱多汗,弟甚为挂念。此宜多做运动,步行最佳;饱受日光空气,胜日食参苓也。望兄多加珍重,以慰远念。
专此敬颂
勋祺
弟韩儒仁
于辛未涂月望日
随信附有借据一张:
借据因匪患猖獗,特借现洋5000块。
此据
国民政府泗县保安团(高铸九章)
民国二十年八月十二日
高铸九看完了信和借据,阴鸷地看了儒厚一眼,好长时间未发一语。儒厚、小喜子不敢开口,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高铸九发话。一阵窒息般的沉寂之后,高铸九打开办公桌旁的铁柜,拿出一枚印章,在那张借据旁盖了一个章子,仔细端详、对比,确实是自己的印章。他非但不气,却突然笑了起来:高人,高人哪!
问儒厚:你认得借款的人吗?
认得。一共五个人,领头的是李队长,腰上别着盒子炮,几个弟兄军服整齐,除一位使唤的是独子炮外,其他都是老套筒。高铸九还是笑吟吟地说:我保安团皆汉阳造,无人使唤老套筒,更莫说独子炮了。
儒厚惊呼:团总意思,借款之人不是您派去的,何人如此大胆,莫非是魏友三的人?
魏友三是苏北恶名最响、势力最强、危害最大,也最凶残的匪首,死于他手的百姓难计其数。高铸九瞅了眼儒厚,说:你给你家兄长说,这钱虽说不是我借的,可我高铸九认了,就算我欠他一份人情吧。龚特派员那里就拜托他多加美言了。儒厚惊诧得义愤填膺了。此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偷盖团总印鉴,利用团座的威望去广宁堂诈钱?高铸九冷冷地说:借据上的印章不是偷盖,是仿照布告上的印模偷刻。儒厚着急地说:团总,那得把诈钱的人抓住呀,四千五百块大洋,广宁堂三年的收入呢。高铸九说:跑不了,跑不了。谢你家兄长,广宁堂也着实不易,今年过年我这里礼数就算尽了,给那几个站岗放哨的兄弟发两块守岁钱就行了。
儒厚听了,连声感谢。高铸九说:不是还有什么信物吗?我看看!儒厚便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卷,双手捧给高铸九。
高铸九接过,用手一摸,神色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狗日的比我狠!用这玩意讹人,也难怪韩大掌柜放血。你把它带回去,权当作个纪念吧。说罢,便起身送客。
出了高铸九团部,小喜子问红布里裹的是什么东西?儒厚嘿嘿笑了起来,说你自己看。小喜子接过,一层一层解开红布,天哪,竟然是一颗木柄手榴弹。屋里,高铸九看着桌上的礼品,也扑哧笑了,韩儒仁呀韩儒仁,看你温文尔雅,却原来是个诡计多端的阴谋家。今年你不想送礼就罢了,用这点雕虫小技哄谁呢?你这不是糟蹋我吗!还有,你处处拿龚特派员压我就是你的不对了,物极必反,我高铸九要是强搜你广宁堂,他姓龚的能拦得住?要是真的搜出了共党分子,怕是连他也要问罪呢!再说,谁不知你广宁堂结交魏友三,我办你通匪资匪罪也不屈你。哪天,我叫人扮成土匪,非把你抢了不可。
其实,这个主意高铸九早就打过,只是太平镇上警察署有十几条快枪,界集有驻军,镇内大户人家深宅大院,皆有炮手,广宁堂更是深不可测,让小队人马去抢,占不着便宜;大队人马去就会露了马脚,那自己这保安团团长定是干不成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不伤龚特派员情面,探实那个共党分子藏没藏在广宁堂里。只要抓住了他,自己就是反共铲共的英雄,也就不必顾忌龚特派员面子了。
于是,气急败坏之下,高铸九就给广宁堂使出了一招“杀人锏”。
六
小喜子堂叔赵金城来广宁堂了。小喜子欢喜得热泪涟涟。小喜子老家在宿迁,六年前他刚十四岁,父母患病不治身亡,他出来讨饭时被广宁堂收养,韩家老少视他为家人,安排在柜上抓药并帮助吕叔料理杂事。这几年来老家虽然有人来过,但却与赵金城失了联系。如今堂叔突然找自己来了,小喜子当然高兴。
赵金城是让人背到广宁堂的,他晌午在经过安东亭时遇了歹人,被抢了钱物,还被打伤了一条腿。
儒仁说:伤了腿还能摆脱土匪追杀,奇事。便亲自去给赵金城疗伤。赵金城左腿肚上横贯了一个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满脸是汗。儒仁见了,不由发愣,好一会儿也没说话。赵金城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受伤的左腿和没有受伤的右腿一齐抖个不停。
金城,你在安东亭遇到土匪了?儒仁终于开口了。是的,是个独匪,把我身上钱抢了,还想要我的命,我看势头不对,撒腿就跑,土匪撵了我有半里路,看撵不上了就开枪打我。幸亏来人了,才拣了条命。
儒仁连声说:好险好险,幸好没伤骨头,伤了骨头就跑不动了。等会我让人给你敷剂膏药,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赵金城听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忙说:谢谢韩大掌柜!
儒仁又问:金城,你到广宁堂是为了看喜子吗?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赵金城羞愧地说:家里穷,我是个光棍汉,租了几亩地,收成还不够交租子的,实在过不下去了,听说喜子在掌柜这,就找来了,想讨个活干。
一旁,小喜子听了忙说:大爷,我叔现在无处可去,你就把他留在广宁堂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