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铸九知道高太爷心事,是为了那件什么《美女邀饮图》,说:广宁堂迟早都是我们的。你要是真喜爱那幅画,到时抄家,那些稀罕玩意儿还不都归你。
都归我?说得轻巧。龚开那幅《双马图》能归我?你真抄了广宁堂,他一定会过问那画。到时,那件《美女邀饮图》你也留不住,那是抄没物件。龚雨辰如要,你也得给他。但韩儒仁如若事先把画送我,那就另当别论,他龚雨辰就不能夺人所爱了。再说,我去广宁堂也是一箭双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给你盯着他们。
高铸九拗不过高太爷,只得随他。就在高太爷在广宁堂就诊的第五天上午,高太爷刚服过汤药,就听后面咚咚直响。儒仁听了,脸色都变了,忙给小喜子使个眼色,小喜子便急急跑了出去,一会儿咚咚声就没了。高太爷起了疑心,便对儒仁说:听说院后的“流清汊”水清如镜,你陪我到后门口望望。
高太爷这话说得绝,他说到“到后门口望望”,你就不能舍近求远从前门绕过去,只能穿院而过。儒仁似不乐意,但也不能拂了高太爷的面子,只得领着他进了后院,高太爷便看见后院门旁横着一只小木船,旁边放着几件木工工具,想必刚才那咚咚声就出自此船了。再看后门,刚好能通过这只小船。待出了后院,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水洼,成了广宁堂的天然屏障。门口有一条小土路,中间扎着一个帐篷,那就是“保卫”广宁堂的保安团哨所了;土路尽头,就是传说中的“流清汊”。据说:明朝第一术士吕天罡在路过此汊时,曾叮嘱当地官员“速将此沟淤塞”。当地官员不以为然,为大明王朝留下了祸根。将原本五百四十四年的大明江山流给了大清二百六十八年。流清汊北通安东河,广宁堂从水路运来的大批量药材,都是在安东河口卸装到小木船上,运至广宁堂后门入院。
高太爷指着“流清汊”对儒仁说:广宁堂背靠高古之河,定将生意兴隆。
儒仁说:谢老太爷吉言,“只要世人皆常健,但愿门前车马稀”,晚辈只要能平安坐诊就知足了。高太爷听了,连声赞叹:医德可嘉,医德可嘉!回家时,高太爷拐到了金锁镇,对高铸九说:你说广宁堂要是真藏着共产党,他会怎么脱逃?高铸九踌躇满志地说:我前后昼夜设岗,并伏有暗哨,凡是可疑人员,一律抓捕,他怎么也逃脱不了。高太爷白了他一眼,说:昼夜设岗?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那共党分子要是里应外合调虎离山怎么办?围魏救赵攻打凤年的驻地又怎么办?你可有应对之策?
高铸九让高太爷问得张口结舌,抓耳挠腮地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共党分子真要闹什么调虎离山,围魏救赵,还是个麻烦事。我得赶紧让凤年提前防备。
高太爷微笑着摇摇头,说:此地共党早已被剿灭,个把漏网之鱼闹不起调虎离山、围魏救赵的把戏了。如广宁堂里真藏有共党分子,我料定他定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后门逃走,走水路,遁入洪泽湖。
高铸九惊讶地问:您老有可靠消息。高太爷手捋长须,悠然自得地说:韩儒仁这两天几次三番地对我说门前岗哨吓得百姓不敢前来看病,求我让你把前门哨兵撤了,却又在后院暗暗准备木船。这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是什么?这点把戏儿怎能瞒得了我。你就将计就计,让凤年把后院外岗哨埋伏在“流清汊”口,等着拿人吧。
高铸九说:那我把共党分子堵死在广宁堂里不是更保险吗?高太爷说:夜长梦多,他要是赖在里面不出来,瞅空子溜了呢?你将计就计把岗撤了,他就会趁机逃窜。而你在广宁堂外将他抓住,姓龚的不但不会归罪于你,还会赞你有计谋,有韬略。竿头再进,大有可能。高铸九服了,说:您老到底是参加乡试的,经纶满腹,真是孔明在世哪!
九
高太爷告诉儒仁,撤岗的事他给铸九说了,正好金锁镇那边匪事吃紧,铸九把太平镇的保安团调走了一些。铸九还特地提醒你,院后是空天野地,没有岗哨,要多加防备。
果真,后门岗哨没了,前门的明岗也少了一个,儒仁的计策终于有了成效。
晌午,天又阴了,水缸里外都湿漉漉的,儒厚说看这天,明天还要落雨。儒仁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问:你把谋划给周先生说了?他能负重吗?
能行。周先生提醒说要把赵金城看住,不能让他过早知道伤号是谁。还说如发生意外,他就说是混进广宁堂来刺杀高太爷的,绝不连累我们。
不必担心。此计犹如诸葛孔明城头抚琴,虽是险棋穷计,但最为稳妥。不过这些共产党人,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确实令人感动!快过年了,这事不能再拖了,等吃过晌饭,你把吕叔、儒义他们都叫到我书房吧。
晌饭后,吕叔、儒义、儒礼、小喜子、二牛、田贵到了书房,儒仁细细安排一番。临了再三叮嘱说:广宁堂命悬一线,成败在此一举,大家要格外小心,不可坏了大事。
到了后晌,儒仁把赵金城也叫到书房,沉脸说:金城,你糊涂,糊涂啊!我听说前日你把人打伤了?古人说“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你怎能去做那种龌龊之事呢?
原来,赵金城伤好后便不安分,晚上常溜出去赌钱嫖妓,还与人逞凶斗狠。
赵金城听了,强词夺理说:大掌柜,你有所不知,他输钱不给不说,还连连唾我,我忍无可忍,才教训他两拳。儒仁摇头,说:此错大矣!你如此逞凶斗狠,睚眦必报,不是安身立命之道。金城哪,听我一句话,就此收手,虽不能立地成佛,但也可得善终。
你对我所言置若罔闻,日后必有杀身之祸。
赵金城听了,想韩儒仁对自己实在是恩义有加,不由心存感激,说:大掌柜,谢你金玉良言,我一定知错改过。
儒仁宽慰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自到我广宁堂后,胼手胝足,尽心尽力,我都记在心里,日后,广宁堂要振兴发达,你还得多用心哪。儒仁一番衷肠,听得赵金城面红耳赤,忙表白说:请大掌柜放心,金城今后一定把堂里的事情做好!
儒仁这才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今天找你来,也不是要说你,是有件事交给你做,你到院后“流清汊”边上,把土台垫垫,河边要是有冻,你砸一砸,家里挑水方便,再把院里那条小船收拾收拾备用。
出了书房,赵金城心里纳闷,自到了广宁堂,从不让自己进入后院,有几次到了院门口,都被看门的田贵拦住了。这后院到底有什么秘密呢?赵金城不由仔细观察起来。后院比前院要小一些,中间是个大三合院,三面房子连在一起,房后似乎还套着房子,像个迷宫。后院墙那面没有房子,只是在大门左边盖了两小间草屋,像是门房。草屋对面石板铺就的空地上,躺着一条小木船,这应该是东家刚才说的小木船了。赵金城就走到小木船旁看了看,小木船宽约一丈,刚好能过大门,似新上了桐油,味道还浓。
赵金城找到田贵,开了后门,顺着小土路到了“流清汊”边。河边有个土码头,早上落了阵子雨,河面上尚未结冰。他想:韩儒仁要我砸冻垫土干什么?莫非要行船?
赵金城心事重重地回到前堂时,小喜子来说:叔,我攒了点钱,你给我收着。说着递给赵金城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赵金城纳闷地问:钱你自个儿收着就是了,干吗让我给你收着?小喜子说:大爷说有个病人久治不愈,得送县城西医救治,让我陪着。
他怕路上不平安,说明晚天黑了走水路,明早我还得去安东河口雇条大船,这一走怕要好几天,钱给你这放心。
赵金城听了,激动得两腿打战,他明白了,韩儒仁家真的藏着共产党的伤号,他要跑了。而且是从水路跑。也就是用那条小木船送到安东河口的大船上。天爷爷啊,我赵金城苦日子熬到头了,抓住这个共党我就发大财了。赵金城不由手痒痒心也痒痒起来,等拿到赏金,就到县城窑子里包一个俊俏乖巧的小妞,好好乐一乐。
正如儒仁所料,赵金城果真是高铸九派来的。前几年他在县城里偷抢扒拿,去年加入了保安团,一次他赌钱输了,人家要割他耳朵,他吹嘘说他侄子在广宁堂当差,有的是钱。这事让高铸九知道了,就设了个苦肉计,抵近他左腿肚子打了一枪,让他来广宁堂卧底。
晚饭后,赵金城说要去打瓶酒,提着一只空瓶子出了广宁堂,奔了镇西头的“醉香春”酒店,路上,赵金城忽然觉得对不住韩家。小喜子是赵家独苗,没有韩家,怕是早就饿死了。自己到广宁堂后,大掌柜还亲自为自己疗伤。真要去告发,不是伤天害理吗?可要是不告发,一辈子受穷不说,高铸九也不会放过自己。再说,当年曹操把他救命恩人都杀了,我这不过是透了个风,反正也没人知道。想到此处,赵金城便心安理得了。
“醉香春”酒店的门面虽然一般,卖的却是正宗的双沟大曲,墙角放着一排酒瓮,一进门便能闻到浓郁的酒香,柜台上摆着泥螺、醉虾、茴香豆几种下酒的小菜,价格也都合理。老板是双沟人,人称老双沟,其实也就四十来岁,老双沟看见赵金城,笑容可掬地招呼道:先生,打酒?
赵金城扫了眼一旁的伙计,拿出半块银圆来,蘸了口唾沫,将它立在柜台上。却不说话。
老双沟见了一愣,忙将赵金城请到了里屋。
一会儿,赵金城拎着酒瓶离开了“醉香春”,老双沟抱着一坛酒去了高凤年的保安团驻地。
当晚,高凤年快马将赵金城情报急报高铸九,高铸九兴奋地从烟榻上一跃而起,韩儒仁哪韩儒仁,你终于等不及了,熬不住了。好,你就等着被抄家、坐牢、杀头吧!
高铸九踌躇满志,胜券在握。立即备马,直奔高楼。高太爷听了高铸九的喜讯喜得眉开眼笑,胡须乱抖,说:那我明天还去不去广宁堂服药?
高铸九说:我来就是为这事,明天您老要是不去,韩儒仁就会起疑;去吧,我又怕有闪失,难死我了。
高太爷又说:明天你一旦抓了韩儒仁,龚特派员那里不好交代吧?高铸九说:这您老不必多虑,龚特派员反共坚决,对共党分子是除之后快。一旦证实韩儒仁通共,不会再保他。再说,抄没了韩家财产,他祖宗龚开那幅画不就回到他手里了,他岂能不喜?韩家说不定还有许多宝贝,给就是了,说不定他高兴,这泗县县长也让我做呢。
高太爷听了,来了豪情,说:那我明天一准去,给韩儒仁吃个定心丸,让他放心让那个共党脱逃。再视情况把那幅《美女邀饮图》先借出来。又叮嘱道:要犯该抓就抓,该处决就处决,那些药工还得保留,广宁堂也不能乱抄砸,那可是个生钱的聚宝盆呀。
十
早上,太阳刚升到太平镇东面的穆墩岛上,高太爷的胶轮大车就从广宁堂前堂边门呼隆而过,进了广宁堂前院。儒仁早已等在院门前,将高太爷搀进了客厅。
大门外,当大车刚进了前院时,二牛带的几个伙计就动手扒起了街上的路面。这些路面原是黄泥铺设,中间有一条排水沟,各家各户的生活污水都从一条条或明或暗的小水沟排进了这条水沟。因年久失修,排水沟大半被泥沙杂物淤塞,每到阴雨天气,街上泥泞,污水四溢,臭气熏天。镇上几次说修,皆因摊派的钱款过重,无人交纳而止。现在广宁堂出面整修街面,疏通水沟,街上的人都觉得这办法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也用不着捐钱纳税了,就都各自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