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半生流离如一梦(4)
- 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 朱丹红
- 3732字
- 2016-02-26 15:15:51
人生,总要这样轰轰烈烈地勇敢一回,在日后苍白泛黄的岁月里,才不至于后悔流年清淡,浮云青空。同一年,丁玲转入了长沙周南女中,在这里,她正式接触了“民主”等新思想。她的老师中,有一位叫做陈启明的,是新民学会的成员,思想进步,民主开放,给学生们带来了更为先进的教育,这位老师,对于丁玲的成长,是影响深远的。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阅读了大量新文学作品,那些作品里所讲述的人世情仇,所带来的思想冲击,都是她此前未曾感受到过的,一个新的世界,仿佛就这样在她的眼前,豁然展开,里面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那样美好,那样充满活力和生机。
由不得,她就被那样深深地诱惑了。
此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是时光好,莫辜负,青春年少。经历了丧夫失怙、失去幼弟的痛楚,又尝尽了人世冷暖,寄人篱下的悲凉,她终于成长为一位正直的,善良的,并且过早就拥有坚定心性的少女。那颗少女的心,受尽了人世的磨砺,宛如沙蚌里的珍珠,尝过红尘辛酸苦痛,方能光彩璀璨。只是此时的丁玲还不知晓,自己的人生,比自己所能够想象的,还要精彩曲折,她所能经历和承受的,远远超乎了她如今视野里所能看见的。但现在的她,心中满怀希望,血性刚烈,正如那个时代,到处都洋溢着的激情岁月。
涅槃
可曾有那么一个瞬间,忽然就迷恋上了一座城。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名字,也可能只是因为一首诗,或者,就是因为某个流年里,失而复得的美丽画面。或许,这座城,只存在于心灵最深处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接近,无法触碰,只有自己,可以在夜深阑静时,低吟浅唱,梦回一次,这座小小的心城。或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前往,生怕亲眼目睹时,那已经不是自己梦中的模样。
一切世事都在变幻无常,定数难说,而那座城,它的湖光山色可能已经凋零成昨日黄花,它的柳絮依影可能换成了无边飞沙,我们害怕当踏入这座梦想里的城时,所受的失望与鲜明凄凉。正如近乡情怯,此行,还不如不行。
于是我们的心,已经将这座城细密包裹,如同蚕蛹,密不透风,冷暖自持。我们不用担心它为别人所窥视,也无需担忧它离我们而去。这只是我们的在那瞬间,心底开出的花。
我想知道,丁玲的心里的城,又是如何的模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将她在人生分岔路口时居住的那座城市,以其为雏形,构建了一座城。而它的原名,叫做长沙。
很奇怪,这不过是个中国大地上,千万个城市里看似寻常的一个。它没有江南的细雨四月天,春暖莺歌时,也没有塞外金戈铁马的沙,铿锵于鸣的凝定。它处于中国的腹地,同它周围所有的城市一样,安静地栖息于湘江之畔,不声不响,悄然就孕育出了中国最鲜艳的红。
其实几千年前,在这片土地上,曾有一位诗人,袖怀清风明月,心揽家国天下,如同最完美无瑕的白璧,以羸弱之身,且歌且行,潸然泪下了他身后的史书。忠臣的结局总惨淡得令人望而却步,这位诗人,徒有爱国壮志之心,却空无报国之门。
无知是最大的幸福。他不幸,便不幸在他是有识之士。一颗热血沸腾的心,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水浇泼,也禁不起岁月与世事的无情捉弄。于是,就在草长莺飞的晚春,他怀抱巨石,就这样决然地,毫无转圜地,将此身就此交付流水,此心归与明月。
后人用更真实鲜明的方式来纪念他,每年农历五月初五,是他的祭日。我们以岁月为香,将他置于神一样的庙宇之间,祭祀了几千年。我们铭记他,是要铭记住他的刚烈骨血,铭记住他的清白心。能千古流芳,其气节,必然是百炼不能折的。
追根溯源,原来这片土地上,早就蕴含了这样的坚定信念,早就拥有了如此令人感叹的古老故事,还有一颗热血腾腾的爱国之心。于是,千百年后,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怀着赤子之心的年轻人挥竿而起,以心头热血,写下了中国全新的章节。
丁玲就是在如斯壮烈之中,随着那些年轻人,一同站在了时代的前列。1921年的夏日,周南女中将陈启明先生无理解雇,为了抗议效仿这一无理举动,丁玲与几个进步同学一同退了学。之后,她和杨开慧、许文煊、徐潜等七名女同学,一起转学到了长沙岳云男子中学。
这在当时,又引起了一片哗然。男女同校上学,在现在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然而在那时,却是一件壮举。因为此前还没人那样做过,尤其还是在中学时期。可以说,丁玲她们此举,是开了一项先河,打破了封建的男女大防观念,亦是使女性地位有所提高。
对于之前就读的周南女子中学,除了陈启明先生,丁玲并无所留恋。随着先生的离开,她的离开也就势在必行。丁玲是周南女中的学生里,年纪最小的,她的同学们,大多来自更加遥远的地方,她们顺着湘水,从上游漂到此地,远离了家乡和亲人,心中的惶然不安,被用另一种方式发泄出来。当时女中,隐约盛行着同性相恋的风气,这令丁玲十分厌恶。
宣泄心中的不满,丁玲采取的是更直接和鲜明的方式,她剪去了女子留了千百年的长发,又将旧式的衣着换成了新式的裙子,参加游行,或是更激烈地上街公然演讲。她的风采和雄心,显然号召了一群同样心怀壮志的同学。在一帮同年级的学生里,丁玲显然是核心人物。
时光很快消逝而去,不经意之间,丁玲已经长成了明眸皓齿的少女。在她这个年龄,许多女孩子已经辍学回家,家里开始给她们置办嫁妆,同亲家商量着开始办喜事了。甚至有些女孩子,已经早早当了母亲。这时候,长期困扰这丁玲母子的那个问题,也开始显山露水,无法再逃避下去了。
前几年,丁玲的母亲还可以说女儿年纪尚小,还在外面念着书,还可以暂且拖一拖。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这桩事情,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了。
丁玲是定过亲的,同年长了她两岁的表兄。两人算起来,还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但这青梅竹马未免太过冰冷,她的表兄自小喜欢欺负她,而丁玲也十分厌恶这位表兄,两人可以说是水火不相容,要丁玲嫁给他,在她眼里看来,是万万不可能的。何况在外读书的这几年,她越发有了民主意识,对于封建思想的某些作为,尤其是包办婚姻,更是抱了决死反抗的心。她想,要斩断自己身上的封建枷锁,首当其冲的,就是要解除同余家表兄的婚约了。
这件事情,十分棘手。首先,便要背了个忘恩负义的罪名。父亲死后,丁玲母子三人前来投奔三舅,是三舅收留了他们,在丁玲母亲能够自食其力之前,他们都是倚仗着这位三舅生活。而母亲能够当上女先生,这也不乏三舅在其中出的力。
其次,母亲和三舅是血脉相连的同胞,虽然三舅不好相与,但是对自己这个姐姐,还是照顾周全的。姐弟两人之间,感情自小极好。如若要母亲出面回绝了这门婚事,必然会伤害姐弟之间的感情。亲戚之间,尤其是各自有家庭儿女的亲戚之间,许多事情,若是撕破脸皮放到明面上,便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然而,丁玲对于这位三舅的感情,其实是十分淡薄的。虽然他也算是一位开明人士,但是封建主义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依旧极其明显。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温和善良的,对于他人的意见也表现出乐于采纳的样子。然而对于他的整个家庭,则十分专断独行。当他收留了守寡的姐姐一家后,便将母子三人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另一方面,他也成为了母子三人的家长,凡事不论巨细,必须要听从他的意见,丁玲稍有忤逆便会惹来轩然大波。
对于丁玲擅作主张将长发剪去,三舅见到后是愕然大怒的。他认为,一个女子应当有一个女子的样子,而丁玲如此行事,自然令他怒气难遏。他当着妻子的面怒斥外甥女,而他的妻子,也就是丁玲的舅母,一贯以来并不是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当即赞同丈夫的说法,也对丁玲大加指责。面对这样的无礼行径,丁玲忍不住反唇相讥,三人当即不欢而散。
她讨厌自己这位舅舅到什么地步呢?在她的心目中,自己这位舅舅是恶霸地主,许多行为都令她感到不齿。她亲自写了稿子,揭露三舅的种种行为,并发给了常德的《民国日报》,然而这片稿子被报社和舅舅压了下来,她郁结之下公然同三舅表明,她要离开常德,前去上海,常德的报纸不敢刊登,她便不信上海的报纸也不敢刊登。
少年时候,总是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鲜明得令人莞尔且感慨。当时的丁玲,就是这样一位少女,爱恨分明,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从不会走回头路。她这时候便形成了某种决绝坚定的性格,这在她今后的人生中,将表现得更加明显和深刻。
那篇文章,是丁玲走上作家创作道路之前,十分具有研究价值的一篇文章。或许,连当时的报社主编都预料到了这篇文章日后的举足轻重,又或许是因为其他某些缘由,这篇文章还是在报纸上发表了出来。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丁玲再度成为了这座小城里的焦点。
子女不孝顺父母,是为忤逆。而外甥女在写文章痛骂养大她的舅舅,在常人眼里看来,又是何等轰动的事情。何况余家是常德的名门,这位舅舅又是常德十分有名的士绅。这是丁玲和余家正式决裂的开始,从这之后,她就正式离开了这个在她眼里,充满腐朽气息,充满封建专制的古老家庭。
至于她和表兄的婚事,自然也就此作罢。她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将自己强行地,押上花轿嫁给表兄。当时的丁玲,就是这么想的。她是充满理想和希望的少年人,理想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她以此铸成利剑,削荆斩棘,硬生生地就劈开了一条通往前方的道路。即使这条道路上,还都是尖沙利石,但她勇者无惧,并不害怕将会遇到怎样的困难痛苦。
她就是这样,决然的,发誓永不回头的,就这样踏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丁玲就像是一只涅槃后的凤凰,尽管还柔弱孤单,然而总有一天,能展翅而翔,于她的专属天空里,绽放出足以令世人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