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山万里忆木兰(1)

风起

风起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会站在某个转角,躲在某个屋檐下,安静地,听风。

闭上眼睛,听听这首安静到极致的纯音乐,想想风流动的景色,那么多那么多温柔又哀伤的景色。黄昏薄暮,踮着脚尖行走在雪地里的猫咪,碎微沉静的灌木丛摇曳一点苍白无声的绿,穿着彩色条纹衣服的人们抱着长长的牛角面包,各自走向各自那点淡黄的温暖灯光,而远方的远方,刺破苍穹的塔尖,宛如骑士为玫瑰们斩出的利剑。

风就在这里。钟塔下的钟声安上了洁白的翅膀,恣意遨游。公园里清脆的笑声,像一只不断翻飞着的广袖,在那里,藏着钢琴和小提琴,时不时就蹦一个欢快的音节。

风就在这里。沿着灌木丛静悄悄的枝丫,顺着行人的发梢和呵出的淡薄白雾,还有猫咪小小的耳朵,微微弯曲的弧度,于是就仿佛有魔法师路过它身旁,顺手将它变作了一只苏格兰折耳猫。

风就在这里。龙和凤凰腾飞的九天上,蛟和美人鱼潜游的深海里,十八世纪的英格兰跟盛唐的中国,繁衍着湿婆和梵天的印度和还是一片荒芜的北美洲。它漫游在时间的线条里,纵横在空间的角落里,跟着世界的初始一同出发,同去尽头,这不知道有多幸运呢?

总有那么多人唱着,何事同来不同归。渐渐地,原来是殊途。梦想曾经有多美好,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多漂亮,可是岁月啊,总是将所有温柔美好的事情,变得面目狰狞。原来白魔法最终还是会叫黑魔法打败。

如果风能够停留,能居住在这条安静的街道上,可否避开所有教人伤心的面孔。不行不走不徘徊,不忧不恼不伤怀。只可惜,像世间所有事情一样,大多不遂人愿,而所有的人们,应该,必须,继续向前走着,孤身孤影,像风一样,历尽悲欢,直至沧桑。

风来临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现实和梦想,像是一念之隔,近在咫尺。然而,梦想美好得那样动人心魄,现实残酷得那样令人幻灭。有些人的梦想总是在现实的怀抱中,如同风中烛火,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地,就熄灭了。而有些人的梦想,却比前者要坚定得多,他们敢作敢当,信念坚定,做出选择之后就不会后悔,因为他们知道,后悔只会令自己徒增烦恼。这两类人,分明就是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的,刚开始那段时光,或许还相差不远,但是随着日渐增长,差别就日益扩大了,后来后来,曾经并不遥远的距离,就凝聚成了天堑。

丁玲显然就是后者。

上海,这是一个千百面的城市。对于这个城市,我总是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向往与期待。它是一盏明灭的烛火,每个分秒都散发着魔魅般的气息,吸引着大千世界的飞蛾,前去扑火。飞蛾的一生,纵使短暂,也异常炫丽。而这盏城市的烛火,永恒是东方最璀璨的明珠。

这座城市,是古典的含蓄的,是丁香般的女子撑着油纸伞,在雨季的青石小巷里,幽幽独行的,如同一首诗,一阕词。这座城市也是现代的、摩登的,是任新鲜血液四处横流的,还没一个城市,比它更具有包容性,具有海纳百川的风流与胸襟。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季节,丁玲与她的几位同学,一同来到了这座中国当时最为潮流的城市。她们年轻气盛,怀着美妙的梦想,渴望有一日展翅而飞,为这个古老的国家换上新衣,唤醒这头沉睡了太久的东方巨龙。她们决意舍弃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甘愿放弃家中安逸舒适的生活,来此地经受风雨摧残。

她们是都有心理准备的,也愿意接受命运残酷的挑战。但是当现实当真来临,她们还没来得及叹息一声,就被命运匆匆席卷。四个女孩子,在家里谁不是备受宠爱的,即使面临预想当中的困难,未免也会有片刻的恍惚,与措手不及。

后来丁玲回忆说,她们四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在上海一同租用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是上了年纪的,家徒四壁,空无一物,就连床都不曾置放一张。但是经济窘迫,她们哪里还能有资格去挑三拣四,四个人在地上打了地铺,到了晚上就席地而卧,就这样凑合着过了一宿又一宿。

不久后,四个女孩当中,有一个叫做周敦祜的姑娘在上海的一家私立医院,找到了工作。其后丁玲等三个女孩也进入了“平民女子学校”,其实这是一间暗地里培养共产党人的学校。那时风头甚紧,这种讲习班显然不能放在明面上,只能在暗中偷偷进行。这样的条件下,情况可想而知,老师不能尽兴上课,学生不能真正学到什么,空有激情,也会一日日被消磨殆尽。丁玲的母亲还在做教员一职,每个月抽出微薄的薪水,寄给女儿,两人都过得十分辛苦。

丁玲不愿意这样的情形再继续下去,她的理想,绝不是来上海虚度时光,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下去。当时的女性,大多数还是处在一种令人悲哀的地位的。正如张爱玲在小说中提到的,女孩子读书,不过是为了混一张文凭,日后嫁人找婆家,就是极有面子的嫁妆。确实如此,当时读书上学的女孩,家里的父母肯出钱供她们念书,绝大部分也是怀着这样的念头。然而,丁玲的母亲与丁玲都不是这样想的。

她们是极少部分里,肯为理想而读书的女性。于是,丁玲迫切地想谋求一份工作,至少能够养活自己,不必让母亲每个月都那样辛苦地供养自己。她上学时念的是师范学校,很自然地,她想到像母亲一样,去当一个教员。能够如愿,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是当时上海的学校,有谁愿意聘请一个来自小地方,又毫无背景的年轻女孩呢。

丁玲屡屡碰壁,而现实的残酷日益紧迫,就连做梦的时候,都仿佛身后有一头猛兽在紧追不舍。她不得不放低了身段,去一些招聘女工的工厂看一看。她不过是求一份温饱的工作,可也那样难,没有一个工厂愿意要她,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不像是能吃得起苦,干得起体力活的人,求职的失败,亦在情理之中。

上海这座城市,很是无情地向她们关上了门。她们像是风中的飘萍,毫无所依地,随风漂泊,任雨吹打。这恐怕是她们在满怀希望奔赴上海时,所没能想到的。没出过社会的孩子,凡事都想得过于轻松简单,她们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虽然有自信有勇气,却很快就会尝到社会的冷酷和无情。

无奈之下,丁玲和一名叫做王剑虹的同学奔波来到了南京。然而,南京这个六朝古都,也教她们失望了。此时情况是越发地恶化了,经济上也更加窘迫了。她们没有钱,两个人租一间小房子,找不到工作,两人就这样坐在床上,想想都叫人绝望。像是在白茫茫的雨夜里,前无古村,后无山庄,没人能伸出手来援助她们一把。后世里看来,那不过是烟云一场,如梦如幻月,然而当时丁玲身临其境,却着实难熬。

其实王剑虹家境是十分显赫的,她的父亲还是众议院里的议员,她出生在那样富裕的家庭中,谋求解放比丁玲还要更艰难一些,父亲手中握有权力,想要令女儿处处碰壁,绝对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加之王剑虹的生母早逝,她同后母的关系又是极其差的,父亲断了对她的经济支援,她也是一筹莫展。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愿意与丁玲一起面对着浩浩前尘。苦难中形成的情谊,格外珍贵,也格外令人难忘。对于两人的友谊,丁玲在后来的日子里提起来,亦是十分感激。

红尘如梦,半生流离。如果知道身边有那么一个人,愿意跟你一起等着,熬着,痛着,希冀着,你知道,她不会背弃你,而你也不会舍弃她。风雨里,两个人可以相依相偎,将彼此所剩不多的勇气与余温拿出来,共同分享。那么,再艰苦也不会觉得过于痛楚。同样一份痛苦,劈成两分分别承担,总好过一个人默默承受。

那时是个寒冷的冬季,南京始终不断地下着雨,这座古城一直弥漫着朦朦的白雾。天气寒凉,岁月难熬。两个女孩子,被困在小小一方角落里,宛如无法挣脱命运枷锁的小动物,只能彼此慰藉着。时光难以打发,她们做过这样好笑又心酸的事情,将一件旧毛衣,拆了又重新织起来,如此反复循环,流光就在毛衣一次次的新织中流淌了过去。只有有事情做,她们才能够停止各种加剧之际恐慌的想法,才不至于对这个人世感到彻底绝望。

究竟是经过多少天的等待的。等待,是世界上最恐惧最苦痛的事情之一了,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希望会不会落空,自己是否能够承载那样一个结果,很多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等待的到底是虚无还是充实。然而不论我们苦痛与否,日子总是那样一天天地过去的,不紧不慢,永远沉着镇定,宛如最有经验的刽子手,凌迟起来,毫不手软,又稳如泰山。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对于丁玲和王剑虹来说,当真好比受刑,更难以忍受的是,这受刑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这仿佛是遥遥无期的。

直到有一日,一位熟人来访。

云归

江南的雨,这几个字看上去,本身就是一场最好的梦。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温柔的物事,悠闲的,缓缓的,行云流水,隔岸朦胧。如同情人在耳边低声细语,翻卷红尘,淋漓旧梦,叮咛里敲打温存心境。用一场雨,化解一段愁;再用一场雨,凝固一夕旧日辰光。

南京这座千年的古城,烟雨微微浸润,便足够描摹一副山水墨画。堤岸上如烟的长柳,水色里睡眼迷蒙的风荷,春日里婉转得好比珠落玉盘的莺啼,曲院青风里,小舟徐徐而来,不知不觉里,就泛开了千年的脉脉。

古城的春日,趁着烟雨未醒,倏忽之间,就翩然来临。而丁玲和王剑虹两人的春天,也随着旧友的拜访,淡泊宁静地浅舒轻展。

最初来拜访她们,为她们两人的生活,涂抹上些微色彩的是她们在平民女校时认识的柯庆施。此人在稍晚些的岁月里,亦是一度叱咤风云,站在时光前列。然而此时的柯先生,同她们一样,零落潦倒,同样为前路发着愁。丁玲认识他,不过是机缘巧合。而柯先生在女校的学生中甚有名气,日后说起来也不妨是一桩小小逸事——据说他可以在女生宿舍将凳子坐穿坐烂,于是女生们便戏谑他为“烂板凳”青年。这自然是故意戏弄的说法,在当时不过是苦中作乐,可以暂且抛一抛烦忧的小玩意儿,如今看来,倒是别有生趣。

此时柯先生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她们的住址,上门拜访,虽未曾给她们多大的帮助,好歹是为她们苍白单调的生活上了上色。极度孤寂的时候,就算是有个陌生人,能驻足停下,陪自己说上那么两三句话,也是极好的。即便那几句话里,不过是谈谈天气说说菜价,最寻常不过的市井内容。

随着柯先生的到来,第二位熟人也前来拜访,他早已是做了父亲的,却依旧能跟这两个年轻的女学生聊得上来。更重要的是,他在不久之后,带来了另一位年轻人。而后者,给她们的生活可以说是带来了不小的转机的。

说起这位年轻人,应该极少有人不晓得的,最后他也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他叫瞿秋白,在当时就已经很有些名气,刚刚从俄国考察回来,谈吐见识,都跟常人大相径庭。丁玲和王剑虹,对他自然十分欢迎,相谈甚欢,他们谈高尔基,谈托尔斯泰,谈普希金等俄国文学,还有伏尔加河旁的纤夫,异国街道上各式各样的风情,甚至是充满了传奇的流浪着的吉卜赛人……可以交谈的东西,犹如漫天繁星,对于能够结识这样一位朋友,她们自然极是开心的。

当时,瞿秋白这个名字是同上海大学紧紧联系于一起的。在交谈中,他对她们很是欣赏。怀抱着同样一个梦想的人们,总是格外容易熟稔。于是,没过多久,瞿秋白便建议她们去上海大学的文学系瞧一瞧。

这就像是黑暗里,突然开启的一扇小门。从门缝里,漏出了些许微光。但即使只是几道明灭不稳的光,却令两个女孩,像是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看到了其他可以实现梦想的方式。通往罗马的道路,有羊肠小径,也有阳光大道,有遍地荆棘,也有香槟美酒,她们豁然开朗,终于得到了解脱。

没过多久,随着瞿秋白离开南京,丁玲和王剑虹也决定再度前往上海。这时的上海,在她们眼中,已经不是当初她们仓皇逃离时的模样——这又是一个可爱的,完美的城市了,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那样美妙的韵味。它的时尚摩登,它的温柔婉约,都叫人心动不已。

她们如愿进了上海大学的中文系旁听。当时的上海大学的中文系,聚集了一批国内知名的优秀的文学家。她们像是进入了一座崭新的殿堂,金碧辉煌,圣洁如同神迹。讲外国文学的是当时《小说日报》的主编沈雁冰先生,当时他还没有采用他日后更有名的名字——茅盾。他给学生们讲《荷马史诗》,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感染力。

一位好的教授,更应该是一位优秀的表演家。我极其赞同这句话。单调乏味的授课,只是照本宣科,正如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的私塾。那样的授课方式,无非是引起学生的春困秋乏,禁锢弟子的想象力,无法令他们感受到知识真正的魅力。显然,沈先生并非如此,他生动有趣的讲课方式,妙趣横生,丁玲听得津津有味,闲暇之余,似乎还能看到特洛伊战争下重重的硝烟,诞生在热血和天火之间的奥林匹克众神。

而瞿秋白呢,他采用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他喜欢做一个引领者,而非旁观者。对于学生们,他的方法是润物细无声的,学生能够自主地去发现,学习,透视什么。而不是由他来,给学生硬生生地灌输下去什么。他善于将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放到整个世界的文明史中来,对比比较,让学生们亲自去领受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