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指挥余恩兵首先遇贼,百长王受奋勇前进,与贼大战。约莫三十余合,贼兵稍却。

王受追赶里许,贼伏四起,将王受围困核心,左冲右突,不能出去。

忽闻东角头鼓噪之声,一队官军杀将入来,乃是惠州府推官危寿部下义官叶芳也。

伏兵见有接应,正欲分兵迎敌,千户孟俊兵又从冈后杀到,横冲贼伏,与王受合兵,二路军马同时剿杀,呼声震天,贼大奔。官军乘胜逐北,三大巢俱不能守。

各路官兵闻大巢已破,心胆益壮,各自奋勇立功,连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巢穴十一处,斩级无数。

其夜,败贼复奔铁石障、尺山岭等巢穴。次早,先生传令各哨官兵,探贼所往,分头急击。

初九日,知府陈祥破铁石障巢,斩池仲宁,获金龙霸王伪印及违禁旗炮各物。

于是复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处,擒斩更多。各巢奔散之贼,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

高飞甲等率之,复哨聚于九连山。那九连山高有百仞,横亘数百余里,俱是顽石卓立,四面陡绝,止东南崖壁之下一条线路可通。贼又将木石堆积崖上,只等我兵到时,发石滚木,百无一全。

先生传选精锐七百人,将所获贼人号衣穿着,假作奔溃之贼,乘夜直衡崖下涧道而过。

贼认做各巢败散之党,于崖上招呼,我兵亦佯与呼应,贼遂不疑。我兵已度险,遂扼断其后路。

次日黎明,我兵放起炮来,贼方知是官军,并势来攻。我兵所据反在贼崖上面,从上击下,贼不能支,遂退。

高飞甲与池仲安商议,分队潜遁。先生预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贼遇伏辄败,又杀五百余人。池仲安中箭而死。

高飞甲率残党三百余人,分逃上下坪、黄田坳等处。各哨官兵复约会搜捕,见贼便杀。高飞甲亦为守备郏文所斩。有名贼徒,剿灭殆尽。

惟张仲全等二百余人聚于九连谷口,呼号痛哭,自言本是龙川良民,被池仲容等迫胁在此,与他搬运木石,只因贪恋残生,受其驱役,并不曾见阵厮杀,求开生路。

先生遣报效生员黄表往验,果然俱是老弱,且从贼未久,其情可怜,乃使彰州邢知府往抚其众,籍其名数,安插于白沙地方,复为良民。

此番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至三月初八日止,通计两月内:

捣过巢穴三十八处,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次贼首三十八名颗,从贼二千零六名颗,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器械赃仗二千八百七十件,赃银七两六钱六分。

先生上疏奏捷,请于和平峒添设县治,以扼三省之冲。

得旨准添设,名和平县,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一子,锦衣卫,世袭千户。辞免,不允。时正德十三年也。

诸贼既平,地方安靖,乃得专意于讲学,大修濂溪书院,将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付梓,凡听教者悉赠之。

时门人徐爱亦举进士,刊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命曰:“《传习录》。海内读其书,无不想慕其人也。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其盛。

先生尝论三教同异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加一毫有。

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

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相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皆在于我。”

正是:道在将兴逢圣世,文当未丧出明师。人人有个良知体,不遇先生总不知。

话分两头,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名权,初封大宁,因号宁王。

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故封于北边以捍御北虏。

后燕王将起兵靖难,以大宁降胡所聚,以计劫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

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是为成祖文皇帝,以大宁故地置朵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

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文皇帝不许,宁王大恚,遂出飞旗,令有司治驰道。

文皇怒,宁王不自安,屏去从人,独携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

布按三司奏闻,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仍号宁王。数传至于仙,修真好道,礼贤下士,号为贤潘。

仙传惠王,惠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康王中年无子,悦院妓冯针儿,留侍宫中,呼为冯娘娘。

针儿有娠,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

康王大叫一声,猛然惊醒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留养,遂匿于优人秦荣之家,既长归宫。

康王心终不喜,临薨时,不令入诀。濠性聪慧,通诗史,善为歌词,然轻佻无威仪,喜兵,嗜利。

既袭位,愈益骄横。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

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朝廷赐玺书褒奖。

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假意救灭,拆毁其房,然后抑价以买其地。

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每收租时,立寨聚众相守。

又蓄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

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语甚激切。宸濠亦奏世宁离间骨肉,辇金遍赂用事。

太监及当道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于是宸濠得志。

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又遣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

锦衣千户朱宁者,小名福宁儿,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太监钱能镇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

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伏侍踢球,以柔佞得幸,赐姓朱,冒功拜官。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

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宸濠俱结为心腹。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

贤于家中造成复壁,外为木橱,橱门用锁,门内潜通密室。

每每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一言一动,无不悉知,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幼举神童,既中举不第,不复会试,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濠以厚币招致,岁时馈问不绝,逐与濠。

李士实由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

濠用为谋主。又以丞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

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中嗣。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

朝中六部九卿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太监毕真,倡率南边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

行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琼料濠必反,谓陆完曰:“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

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濠不从,借护卫之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

先生闻濠歹谋,乃因其贺节之礼,使门人冀元亨往谢,元亨,字惟乾,钱塘举人,为人忠信可托,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故特遣行,使控听宁王举动。

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闻元亨是先生门人,甚加礼貌。

渐渐言及于外事,元亨佯为不知,与谈致知格物之学,欲以开导宁王,止其邪心。

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立与绝。元亨归赣,述于先生,先生曰:“汝祸在此矣。

汝留此,宁王必并媒孽及我。”遂遣人卫之归家。

再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见濠所为不法,私诣京师出首,朱宁与陆完隐其事,使人报濠。

濠疑承奉周仪所使,假装强盗、尽杀其家,又杀典仗查武等数百人,复辇金京师遍赂权要,求杀阎顺等。

顺等亡命远方,乃免。于是逆谋益急。宁王之妃娄氏,素有贤德,生下三子,大哥、三哥、四哥,宁王最敬重之。

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乃于饮宴中间,使歌姬进歌劝酒,欲以讽之。

曲名《梧叶儿》云:争甚么名和利,问甚么咱共伊。

一霎时传眼故人稀,渐渐的朱颜易改,看看的白发来催,提起时好伤悲。

吃紧的可堪,挡不住白驹过隙。宸濠听此词,有不悦之色,娄妃问曰:“殿下对酒不乐,何也?”宸濠曰:“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赔脸笑曰:“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此外更有何心事?”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汝但知小享用之乐,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娄妃曰:“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吾今位不过藩王,治不过数郡,此不过小享用而已,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殿下差矣。天子总揽万机,宴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

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有丰享之俸,无政事之责,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

殿下受藩镇之封,更思越位之乐,窃恐志大谋疏,求福得祸,那时悔之晚矣。”宸濠勃然变色,掷杯于地而起。

有诗为证,造谋越位费心机,逆耳忠言苦执迷。

天位岂容侥幸取,一朝势败悔时迟。

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勿从王为逆,伯将亦不听。

宸濠起造阳春书院,号离宫,用鸩酒毒死巡抚王哲,守臣无不悚惧,讽有司参谒,俱用朝服,各官惧其势焰亦多从之。

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尽知是宁府窃养,吞声莫诉。娄妃屡谏不听。

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督责各抚臣训兵修备,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

南昌府获盗一批,内有凌十一,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劫以去。

叛谋益急,约定八月乡试时,百官皆进科场,然后举兵。

王琼闻凌十一被劫,怒曰:“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如何容他劫去了。”

责令有司立限缉获,濠恐事泄,复讽南昌诸生颂己贤孝,迫挟抚按具奏,为之解释。

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搜获劫盗,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谋叛之情,请旨定夺,免得养成其患,燧犹豫不决,被濠屡次催促,巡抚孙燧不得已,随众署名,乃别奏濠不法事,列款有据,濠亦虑及此,预布心腹勇健,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劫去。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不得上闻。

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濠使心腹林华同赍上京,直达天聪。

时江彬新得宠幸,冒功封平虏伯,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遂附江彬,每欲发宁王之事以倾朱宁,未得其便,及保奏表至,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保官好升了官职,保亲王意欲何为?”忠对曰:“王上更无进步,其意未可测也。”

先是宸濠结交臧贤,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把。

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贤注酒献上,武宗皇帝见壶,惊曰:“此壶光泽巧丽,我宫中亦无此好物,汝何从得此?”臧贤恃上之爱宠,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实对曰:“不敢隐瞒,赖万岁洪福,此乃宁殿下所赐也。”

武宗皇帝曰:“宁叔有此好物,何不献我,乃赐汝耶?”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亦新得宠,独未得濠贿赂,心中怏怏,及大驾回宫又夸金壶之美,小刘笑曰:“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爷爷尚思宁殿下物乎?昨保举贤孝,爷爷岂遂忘之。

今朱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所得宝货无算,藏纳奸细于京中,不计其数,外人无不知,独爷爷不知耳。”

武宗皇帝遂疑臧贤,下旨遣太监萧疏搜索贤家。又降旨,各藩使人,无事不许擅留京师。

试御萧淮遂直攻宁王,并参李士实、毕真等。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灼等,连章复上。

朝廷准奏,念亲亲之情,不忍加兵,遣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及太监赖义往谕,革其护卫。

宁府心腹林华,先在复壁中听知金壶之语,用心打探,及闻说师挨缉奸细,又有诏使遣至江西,遂于会同馆取快马,昼夜奔驰,在路才十八日,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正宸濠诞辰,诸司入贺,濠张宴款待,林华候至席散,方才禀奏,濠谓李士实、刘养正等曰:“凡抄解宫眷,始用驸马亲臣。今诏使远来,事可疑矣。

若待科场之事,恐诏使先到,便难措手,今当如何?”养正曰:“事急矣,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士实曰:“须是传假太后密旨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当,时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等,亦以贺寿毕集。

夜传密信,令各饬兵伺候。及旦,诸司人谢礼毕,濠出坐,立于露台之上,诈言于众曰:“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

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汝等知否?”巡抚孙燧插身出曰:“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濠大声曰:“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汝愿保驾否?”燧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才是大义,此外非某所知。”

濠戟手怒曰:“汝既举保我孝行,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如此反复,岂知大义。”叱左右与我绑了。

按察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汝反贼敢擅杀耶?”濠怒,喝令并缚之。

逵顾燧曰:“我欲先发,公不听我言,今果受制于人,尚何言哉!”因大骂:“宸濠逆贼,今日汝杀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晚。”

濠令校尉火信,拽出于下惠民门,斩首示众。比及娄妃闻信,急使内侍传救,已无及矣,阳明先生有《哭孙许二公》诗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