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其一云:丢下乌纱做一场,男儿谁敢堕纲常。肯将言语阶前屈,硬着肩头剑下亡。

万古朝端名姓重,千年地里骨头香。史官谩把春秋笔,好好生生断几行。

其二云:天翻地覆片时间,取义成仁死不难。苏武坚持西汉节,天祥不受大元官。

忠心贯日三台见,心血凝水六月寒。卖国欺君李士实,九泉相见有何颜。

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先受宁王贿赂,与之交通,至是率先叩头,呼万岁。参政王伦、季(为南安知府,从先生平贼有功,升参政)惧祸,亦相继拜伏。

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各各以目相视,不敢出声。濠大喝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四人不觉屈膝。镇守太监王宠、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赖凤、佥书郏文(以指挥我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都指挥许清、白昂,初皆不屈。濠令系狱三日,俟其改口愿附,方释之。

惟马思聪与黄宠终不肯服,不食而死,真忠臣也。濠即日伪置官属,以吉暨、涂饮、万锐等为御前太监。

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刘吉为监军、都御史,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季等各加伪职。

大盗闵廿四、吴十三、凌十一等,俱授都指挥等官。南昌知府郑,知县陈大道,俱愿降,复职管事如故。

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广黔阳人,素知宸党必叛,练卒葺城,为守御计。

宸濠慕其才能,屡次遣人送礼,欲招致之,以方拒而不受。

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逆党擒送宁府。宸濠命降,以方不从,系之于狱。

宸濠又传檄远近,革去正德年号,拟改顺德二字,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又造伪檄,指斥乘舆,极其丑诋。

时濠蓄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巨魁四万余。又分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四出收兵,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共六七万余人,军势甚盛。

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一面修理战具。此一场,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后人有诗叹云:

宁藩妄想动兵戎,枉使机关指日穷。可叹古今兴废迹,鄱阳湖水血流红。

是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聚众鼓噪,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亦要赶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是常规。临发时,参随官龙光等取卜敕印作一扛,留于后堂。

轿出,仓猝封门,忘其所从。行至吉安,先生登崖取敕印,方省不曾带来,乃发中军官转回赣州取扛,以此沿途迟留。待扛至,方行。

六月十四日午后,刚刚行至丰城,此正孙都堂、许副使遇害之日也。若非忘记敕印,迟此数日,亦在入谢班中同与孙、许之难矣。岂非天意乎!正是万般皆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

却说丰城县,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便有报到丰城了,知县顾谒见先生,将省中之事禀知,兼述所闻之语:“宁府已发兵千余,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先生吩咐:“顾,你自去保守地方。

那宁王反情,京师久已知道,不日大兵将至,可安慰百姓,不必忧虑,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顾辞去。

先生急召龙光,问曰:“闻顾知县语否?”光对曰:“未闻。”先生曰:“宁王反矣!”龙光惊得目瞪口呆。

先生曰:“事已至此,惟走为上策。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传檄起兵讨贼,别无他策。”

吩咐管船的快快转船,连夜行去。艄子听说反了宁王,心胆俱裂,意不愿行,来禀道:“来时顺风顺水,今转去,是上水,又是大南风甚逆,难以移动。便要行,且待来看风色如何。”

先生命取瓣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言与泪下,从者俱感动。祝罢,南风渐息。

须臾,桅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艄子又推天晚不行。先生大怒,拔剑欲斩之。

众参随跪劝,乃割其一耳,于是张帆而上。行不上二十里,日已西沉。

先生见船大行迟,使参随潜觅渔舟。先生微服过舟,惟龙光、雷济相从,只带敕随身,其衣冠仪仗并留大船。

吩咐参随萧禹在内,随后而至。渔舟惯在波浪出入,拽起篷来,梭子般去了。

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起马牌,是六月初六日发的,旧规三日前发牌,算定初九日准行,如何还不见到,难道径偷过了,或者半途晓得风声,走转去了,也不可知。

此人是经济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遂吩咐内官喻才,以划船数十只追之,行至地名黄土垴(属丰城县)已及大船,拿住萧禹。禹曰:“王都爷已去久矣,拿我何益。”

喻才乃取其衣冠回复宁王去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先生乘渔舟,径至临江,有司俱不知,先生使龙光登崖,索取轿伞。

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留先生入城调度。先生曰:“临江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德孺曰:“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先生曰:“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

若出中策,则径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此下策矣。

”德孺曰:“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先生曰:“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若伪为兵部咨文,发兵攻南昌,彼必拒守,不敢远出。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德孺请先生更船,先生辞之,只取黄伞以行。至新淦于船中张伞。知县李美有将才,素练士卒,有精兵千余,至是来迎先生,固请登城。

先生曰:“汝意甚善,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李美具战船,先生始更舟。

先后共行四昼夜,方至吉安。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大喜,急来谒见。

先生欲暂回南赣征兵,伍文定曰:“本府兵粮俱已勉力措置,只须老大人发号施令,不必又回,贻误时日。”

先生乃驻扎吉安,上疏告宁府之变,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并请留两广差满。

御史谢源、任希孺,军前纪功。一面请致仕卿官王懋中等与知府伍文定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一同商议,遵便宜之制,传檄四方,曝濠罪状,征各郡兵勤王。

又遣龙光于安福取刘养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给,遗书养正以疑宁贼之心。

寻访着李士实家属,谬托腹心,语之曰:“吾只应敕旨聚兵为名而已。

宁王事成败未卜,吾安得遽与敌乎。”

又令参随雷济,假作南赣打来报单,内开:“报兵部准令许泰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

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夹攻南昌。

原奉机密敕旨各军缓缓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后夹击,务在必获。”

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内云:“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

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各路军马俱于南昌聚齐,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

又于丰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

又取新淦优人十余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军火牌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由蕲、黄直趋北京。

不然,亦须先据南京,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

宸濠初意欲听其谋,因搜优人身畔,见了督师公文,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遂不敢出城,但多备滚水石为守城之计。

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朝廷方遣驸马,安得遽发边兵,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

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电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

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

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者,翕然来归,大业指日可定也。”

宸濠意尚犹豫,一面打探官军消息,一面先遣闵廿四、吴十三等各率万人夺官民船装载,顺流去打南康。

知府陈霜遁走,城遂陷,进攻九江府,知府汪颖、知县何士凤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

闵廿四、吴十三分兵屯守,尽报捷音。宸濠大喜曰:“出兵才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吾事必成矣。

”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俱倡伪太守之号。闵廿四、吴十三撤回,随大军征进。

因遣使四出招谕府属各县,降者复官如故。恰好打探官军的回报道:“火牌报,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各路军马并无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闻说已发牌属郡,约会军马,尚未见到。”

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曰:“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不敢推托,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及旗校等十二人伪檄榜文,来谕吉安府,并说先生归顺宁王。

先生先有文移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宁府人等经过,不拘何人,即行绑送军门勘究。

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领哨官阻住。季喝曰:“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邻哨官曰:“到此何事?”季曰:“有宁府檄文在此。”旗校将檄文牌面与领哨官观看。领哨官遂将旗校拿住。

季慌忙回船逃走,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不敢轻动,止将旗校五名,连檄榜解至军门来。先生问季何在。

领哨官曰:“已逃矣。”先生叹曰:“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

季向日立功讨贼,便是忠臣,今日奉贼驱使便是叛臣。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先生欲将旗校斩首,思量恐有用他之处,乃发临江府监候。遂将伪檄具疏驰奏,略曰:陛下在位一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

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及至此,懔骨寒心。

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苛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可图,臣不胜幸甚。

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

先生曰:“彼气方锐,未可急攻,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然后尾其后而图之。

先复省城以捣其巢,彼闻必回兵来援,我因邀而击之。

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至于人也。”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

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

守。又贼党有船数只,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驿丞孙天佑禀余千知县马津,

率兵拒战,射杀数人。七殿下麾舟急退。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余,还过龙津,亦被

天佑追杀,焚其船。濠怒,将先取进贤、余千,然后东下。李士实曰:“若大事既定彼将焉

逃。”濠乃止。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自墨潭逃回,来见宁王,述旗校被擒之事,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

季惧罪,乃答曰:“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作敌。”濠信之。

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余,命宜春王同其子三哥四哥与伪太监万锐等,分别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

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

伪封宗弟宸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

娄妃尚未知其意,问曰:“殿下邀妾何往?”宸濠曰:“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

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

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

宸濠命弃之于江。舟始发,天忽变,云色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

前舟宸被霆震而死。濠意不乐。李士实曰:“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天道难测,不足虑也。”

濠索酒痛饮,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猛然惊,唤术士徐卿问之。

卿叩首称贺曰:“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取大位必矣。”

时兵众有六七百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余里。

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投降佥事潘鹏安庆人,先遣鹏待伪檄往安庆谕降。

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锐曰:“王都堂前有牌面来,吩咐紧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

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佥事乃国家宪臣,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

潘鹏曰:“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杨锐曰:“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宸濠怒曰:“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

李士实谏曰:“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庆不下。”宸濠默然。船过安庆城下。

杨锐曰:“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当以计留之。”

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濠闻而恶之。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辱骂宸濠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千反贼万反贼的骂。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缘故。

潘鹏曰:“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宸濠大怒曰:“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