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红棕野马
- 解语歌:书绝天下,泪断成殇
- 流莹离
- 7952字
- 2024-12-20 12:42:46
静安园别院,龙海王颇有意思的把手搂在宽敞袖子里,发觉解忧如今见他时的神情略有不同,岸口初见时过于拘束,前夜有几分生疏,昨夜仍有些警惕,而今……
她没半点避讳他投射过去的目光,不乏有魄力,他双黝的眼生出璀璨亮色,似乎也觉有点意思了,连他家那小兔崽子,常常怕得要死,都没胆子敢这么看他。
“三叔。”
“嗯?”
眼前这位诸侯王留着白发胡须,常笑容微熏,跟传闻中那个杀气腾腾的龙海王不太一样,解忧其实另有看法——藏在莽夫之下的老谋深算,东明帝要当明君贤君不能莽,偶尔,身边需要有个得力帮手代替。
解忧很好奇,她亲爹和这位三叔,这对拜过把子的兄弟感情有多深厚,一个将皇位拱手相让,一个明明唾手可得,却不从觊觎,拼死守住金陵,只为等他大哥求药回来。
都到那种程度了,龙海王当时赶紧不篡位简直是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三叔和我爹爹是怎么认识的?”
龙海王笑笑:“我与你爹的事,恐怕要从六十年前说起了。”
六十年前,真是个很久远的年代了。
那时,有东海国,西海国,南海国,北海国,统称四海,各国统治者称作君王。
四国并不和睦,时而战乱,直到东海王暴毙,新王上位,自持是真命天子,不服其他三国,冲突不断,新王生性暴虐,不仅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更是罗列各地美女入宫,子民不堪其苦,埋下了亡国根源。
“东海国师预言,有李姓少年从东边出世,日后必颠覆东海社稷,称‘李代天下’”龙海王叹道:“很不幸,我便姓李。”
解忧愣住。
这时很想替那姐弟俩问一句——
您姓李,您那俩孙子姓什么?
龙海王悠长了神色:“当年四国多战,百姓流离失所,自我记事起,便是孤苦一人乞讨而活,直至七八岁流落到李家小渔村,蒙一渔夫收留,这才有了个姓氏,但好景不长,因为国师那个预言,李家渔村遭难,官兵屠村,我虽逃过一劫,却还是被抓去了奴隶营。”
他心中忆起当年屠村惨相。
‘李代天下’的预言传出后,东海国新王笃信不疑,且怒不可遏,命人大量搜杀居于东边的李姓少年。
那队官兵原本只杀少年,村民反抗,被屠尽了整个村子,他在海上打渔,回来时,什么都没有了,奄奄一息的养父害怕官兵还会再来,让他出去逃命,也不要再说姓李,他躲躲藏藏,却还是阴差阳错进入了那个一天能死上百人的奴隶营。
解忧听得深寒,国师虽无实权,却有极大的话语权,能顶朝堂半边天,如同奴桑的大巫祝,她爹觉得国师是装神弄鬼,这个职务开国之初便早早废去。
“在奴隶营,我认识了你爹,你爹……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啊。”回忆起她爹,龙海王脸上有了荣光:“他待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真不像是个小孩子。”
关人的笼子四四方方,塞了将近十几个少年,他们想家喊娘,鬼哭狼嚎,外面的鞭子抽进来,叫唤得更惨烈,越叫越挨打,他们的哭声,最后成了呜呜咽咽。
他也害怕,怕死,夜晚漫长,一分一息都难熬,他离那个少年很近,几乎是压在那少年胸膛上,听着少年四平八稳的心跳,他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龙海王沉允的音中似夹杂了曙光:“你爹跟奴隶营其他人不一样,那些奴隶被奴役,被同化,只剩下麻木认命等死,可他那双眼,仍然是那样沉冷俊毅又傲人不屈,他的神情,仍然是那样泰然自若,他会反抗,哪怕等来的是鞭子,他也会怒视,哪怕又是一鞭子,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快要死了,也不肯屈服。”
解忧似乎也被抽得疼。
“我敬佩他的勇敢,却又不敢和他一起,”龙海王面容垂沉:“我怕他会死,便藏了一半食物,偷偷喂他,他对我说了句‘谢谢’,后来,你爹经常对我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他不知道,在那座奴隶营里,他的反抗,也是在给我活下去的希望。”
解忧有点明白了他们的兄弟情深,共过患难的人,情感之中会带着共苦的执念,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个人信仰。
龙海王继续说:“后来,奴隶营关进来一个少年,那少年身着贵气紫衣,样貌清秀。”
解忧脑中激灵,脱口道:“皇甫翼?”
“嗯,你应当叫他二叔,”龙海王沉湎:“他进来时,沉默寡言,谁都不理,他也挺可怜的,没少吃苦。”
解忧微有愕然。
这个人,死了三十多年了,上一次听到,还是听太皇太后提起。
皇甫翼,祁阳王,薄芣苡的丈夫,皇甫劦的父亲,皇甫衍的祖父,在祭祀行宫供奉最顶端的人,皇甫劦掌权后,就把祁阳王奉为灵帝,把她爹的牌位给挤了下去。
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皇甫一族在四海时期是贵族,只可惜一家被屠得只剩皇甫翼了,但解忧从不知,皇甫翼也进过奴隶营,那本灵帝的帝志记载,完全没有记过。
想到这,解忧左右一瞧,好在无人,连龙海王的贴身侍卫都在门外把候。
若是从龙海传出祁阳王是奴隶出身,很怕当今皇帝会有想法……
“我们在奴隶营待了三年,后来,你爹放了一把火,我们仨个逃了出来,到现在,我都记得你爹放火说的那句话,”龙海王说:“从今往后,他要让天下人不分卑贱,都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人!”
解忧心头震荡,这句话的含量太重。
书上寥寥几字,不足以诉说那个年代奴隶的悲惨,她老爹因为进过奴隶营,尤其痛恨奴隶制,后来强横地废掉了这种惨无人道的法制,毁了上千座奴隶营,引领着天下百姓,进入另一个新的时代,才有了天下四海的万民朝拜,那是底层人空前绝后的觉醒。
她摸了下小臂剜伤。
奴桑是蛮夷之地,并未废除此种奴隶制度,还在用这种东西,做为对待人的羞辱,做为最大恶极的惩罚,有烙印者,终身为奴为婢,被人瞧不起。
韩馀夫蒙曾说,他母亲是奴隶,他便也是奴隶出身,他希望有一天,奴桑能像东海一样,有更高的文明和信仰,东南富庶,西北寒苦,所有的战争,都是为了资源和生存,他希望,日后的奴桑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她知道,也阻止不了,这是他的野心……
龙海王把手拿了出来,倒着酒:“出来之后,我们三个拘了一抔土,结拜为兄弟,四处闯荡,因无处谋生,又当起了匪,你爹劫财,我放风,你爹唬人,我递刀。”
解忧思绪回神,心头咦了下。
威风凛凛的诸侯王曾经还有这等低声下气当小弟的时候。
她小心问:“那……二叔在干什么?”
“他么……”龙海王抿了口小酒,噫嘘了声:“他再如何落魄,也自持是贵公子,言行雅致,有点傲气,不太愿意干这种损人的事,但只要你爹说话,他不情愿,也会站出来给你爹撑腰凑人数。”
解忧琢磨出了这三个少年的关系,二叔是落魄贵族,三叔是渔村小伙,都只服她爹,没她爹从中调和,这俩八辈子都不会相交。
这么看,她爹确实很服人心。
解忧又问龙海王和她娘是怎么认识的,龙海王道:“你娘一舞入了你爹的眼,她很特别,和别的女子不一样,你爹打仗在行,但在朝政人心这方面,你娘比你爹厉害,连蔺平都说,将她困于后宫,是屈才,东海盛世,她几乎可以独占一半功劳,但后来,她和皇甫劦有些理念不合……”
说到这,龙海王没有继续往下说,停下问她:“忧儿,你这两日在书楼看过那些书,你心中,是怎样想的?”
解忧心中震着,对于那些被摒弃的前朝文集,有种呼之欲出,不吐不快的怨:“东海朝的史书开卷便是荡气回场,那些少年意气风发,投身于水火,救民于危难,开创山河盛世,身后史书留笔,有运筹帷幄四平八稳的军师皇甫翼,有口若悬河用人唯贤的国相蔺平,有英勇好斗不服就干的三叔,还有战功赫赫饮马翰海的战神司马鹤,有忠肝义胆单刀赴会的忠勇侯齐域,还有心怀大志沉稳谋略的汝陵侯魏枳,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龙海王微微笑着。
听上去,没什么不对。
但其实也没那么对,史官手上的笔,总会夸张把战场描述得沸腾,让后人激动又向往,史书留名,丰功伟绩,这种诱惑,只要一有机会,没有哪个男人能顶得住。
那群热血少年,就是给后世的好榜样。
解忧沉了声:“从古至今的史书,多的是男人气吞山河,英雄盖世,多的是女人魅君娇婉,红颜祸水,在皇宫内苑,太傅也是这么教那些皇子公主的,让皇子学先人胆中气魄,让公主听训引以为戒,但我很不喜欢,那些规训我的方方圆圆的大道理,都很虚伪。”
龙海王又拿起了酒,不喝,只是在手里转了转,探子说她少时顽劣,不学无术,或许所见非实,连他都被蒙混了过去。
一想也是,她确实没有听那些皇甫劦特意给她定制的规训,她的所作所为,没有哪一样是听话的,所以,她成了离经叛道的红颜祸水,明明是那个小皇帝喜欢胡作非为,却总要把她拉出来鞭策一顿才罢休。
“我想了很多年,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讨厌读书,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写,”解忧冷着道:“巾帼不让须眉义气云天的红袍女将薄芣苡,没有写红颜封侯红马银枪的昭武侯闻招,也没有写一腔傲骨刚柔并济的第一女官李非鱼,更没有写儛后,帝后共治东海盛世,他们都说她很厉害,可是,在史书上,我却找不出她的一点蛛丝马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全都没有了,她好像完全藏在了我父皇身后,让人摸不着的虚无缥缈。”
龙海王喝完了那杯酒。
“皇甫劦和我母后理念不合,我想,这就是二人的分歧所在。”解忧敛下眸子,想到书楼中那些对于母后的记载,太详细了,她母后所制的政策,他觉得好用就模糊名姓继续留着,不好用,就彻底废去。
那间书楼密室,她先前以为会是龙海想要谋反的罪证,但没想,它只是普普通通记下了大量和女人相关的前朝文集。
她们的言行事迹,她们的名字,不被流传,不被歌颂,封死在阴暗无光的密室里,和那些禁书放在一堆,好似干了什么天地共愤的事成了禁书之首。
解忧有种直觉。
皇甫劦在害怕什么。
要从源头扼杀这一切。
“世上,本是没有规则的,有人制定规则,有人遵守规则,也会有人破坏规则。”龙海王问她:“公主,你想做哪一种呢?”
龙海王把杯子缓缓放下。
解忧看着他,心中又颤了。
龙海王和蔼微笑:“有一本书,我觉得很好,你可以看看。”
他从旁边案几上把书给她。
解忧看了眼书封,《帝相和》。
署名,林晓武。
解忧听过林晓武这个名字,这个人,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他一生呕心沥血著书百来本,他写书涉猎广泛,有王侯将相,有乞民商贾,有食货文化,还有趣味杂谈,常心怀天下民生,知民疾苦,他几乎精通百学,罗列万相,若出世,必然纵横朝堂,俾睨天下,但他一生隐居,无人知其面貌。
纵观现在的朝政律法,大部分都能带点林晓武的影子,可见其影响之大。
听闻东明帝请过他出山,但他始终不知踪影,东明帝是他的狂热粉丝,只要他一出书,必然要人印刷传阅。
但人都有老的时候,林晓武的晚年,开始写一些奇奇怪怪不知所云的怪事了,他老年的书,几乎没怎么流传下来。
这本帝相和,作于东明二十年。
不是老年所作。
她之前没有看过这书。
解忧离开别院后,龙海王慢慢地半躺到小榻上,转着他拇指上的大扳指。
长宁郡主从里面出来,目光沉沉:“我们会不会逼得太紧了?”
“不逼,她如何知道怎么做,”龙海王闭了下眼睛:“她没有想象中那么柔弱。”
郡主道:“祖父确定,她一定会吗?”
龙海王睁开了苍然的双眼,眼中没了半点和气,锐利又肃然,抬头看她。
“你能,她也能。”
…………
解忧一夜未眠,回去看了两三遍,都没能琢磨出什么。
这书有点像传记,但又不是列传,讲述了武帝和万相两个人从相识到落幕,共四十二个篇幅,每一篇都没有年份,但其中文字细腻,怒憾遗恨,字字珠玑,不止窥见了皇帝和国相的一生,还有帝相背后的朝廷和万民,是一本很有政治深度的传录,当官的没有人手一本,真是很可惜。
但千年史书,根本没有武帝和万相,解忧想,可能是林晓武虚构出来的人物,林晓武本就擅长虚写,尽管是虚,但他写出来的文,又似乎能在冥冥之中和现实相映。
这本帝相和……
她看不出来,这背后有何其他意义?
头有点犯疼,琉璃也跟着她候了一夜,把笼中灯火熄灭,外面的光亮了进来,刚要去歇一下,姜且进了她院子,恭敬抬手道:“郡主请公主去一趟马场。”
来了马场,在马厩前见到长宁郡主站在那,她正望着一匹马,解忧目光看去,是一匹深棕色瘦瘦小小的马,单独关着,面前摆了粮草和水,它不吃也不喝。
郡主把手搭在栏杆上:“刚得了一匹野马,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驯服它?”
“是匹好马,”解忧只看了一眼:“郡主束手无策,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
姜且把那匹马放了出来,牵引到了宽阔的马场,长宁郡主和解忧站在台子上,解忧大概明白了,她骑马的本领郡主见过了,现在要看看她驯马的本事。
解忧不是很想被人要求表演这个。
跟耍猴似的。
她道:“郡主不是要视察海师么?”
长宁郡主看她:“你想去吗?”
解忧喉间微动,差点脱口而出,长宁郡主觉得祖父想法很对,野心可以是天生的,也可以慢慢培养,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郡主望向马场中的红棕马:“海师营地,坐马车不方便入,你要是想去,需要坐骑。”
解忧认真一想:“这个时辰,大将军想必已经在等着出发了。”
“不着急,让他等等也不坏,”长宁郡主声音散漫,转身,到台子上坐下:“你何时可以,我就何时出发。”
解忧看了眼自己的袖子,这几天的衣裙都是冥栈容费心安排,袖宽口大,容易带风,她把缠绕在手腕上的护带一圈圈拆下,连带把袖子也绑一起。
长宁郡主看着她下台,靠近那匹马。
野生的马儿性格最烈,根本不会让人靠近,在没有把马真正驯服之前,姜且都不敢把手里的牵引绳松开,离得不远也不近,若有危险突发,好及时应对。
解忧才离马三步远,野马双眼一眨,像是突然感受到了威胁,双蹄拉高,跑远了些。
姜且差点拉不住牵引绳。
驯马,怎么可能只靠做朋友呢。
想要驯服一匹野马,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使劲的鞭打,用一切外物刺激,简单来说,就是没日没夜的折磨它,让它崩溃,等它从狂野烈性变成惊恐畏惧,等它精疲力尽不再反抗,最终就会乖乖妥协臣服,从此之后,它的主人就可以肆意的蹂躏和践踏它了。
这也是韩馀夫蒙曾经教过她的办法。
但解忧不是很想用,只见她掏出一只指头长短的骨笛,骨笛是鹫鹰翅骨所制,是索埠师傅的遗物,当年他就是用这玩意驱使狼群,后来,韩馀夫蒙给了她。
在梨居,她拿骨笛练了好久,想试着操纵狼群,给自己涨点威风,韩馀夫蒙说她魔音绕耳,索埠一死,口技失传,根本不可能了,她不服气,天天吹给他听,他只好捂着耳笑说,‘好了好了,我信,我信你能做到’。
操纵狼群这项神技,她最终没练成。
但是吧……
那些马好像能听得懂。
每回一吹,它们在马厩里叫得挺狂热。
音符从骨笛中传出,长宁郡主愣了下,笛子是兽骨制成,发出的音跟其他乐器不同,低沉又浑厚,那串音律,仿若如荒芜中拉起一阵长鸣回响,又像在野性中抚慰心灵,一吹一停,混乱中能找出一丝节奏感。
不是说,公主琴棋书画一律不通么?
真是探子误人!
笛声一停一顿的,感觉像是在交流,不知道野马听不听得懂,姜且听着挺磨人,又怕野马发疯,拉着牵引绳,丝毫不敢松懈。
解忧走近了野马,野马耳朵上下一动,解忧伸出手,揪了揪它耳朵,它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又转过头去,安静停在那。
见野马没有反抗,她顺势解下了套它头上的牵引绳,丢在了一旁。
“公主……”
姜且惊了惊,连长宁郡主也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她不是很太相信这种驯马方式。
很怕她被野马一脚踢死在这里。
解忧站在马儿旁边,她已经可以碰野马脖子了,她用手指梳着那一串辫子,像是给它挠痒痒,野马低下的头抬起,甩了甩。
姜且害怕极了,但野马却只是主动贴近公主,在她肩上蹭了一下。
解忧又抚顺着马顶的鬃毛,它全身棕色,初阳照耀下,却透出一层红色,它的马顶处,有一撮小白毛,她捏了一下,又用掌心慢慢抚摸安顺它的眼睛。
不到片刻,她已经把马儿全身摸了个遍,它一点都不介意,碰到肚子上鞭打的伤处,似乎还在求安慰。
解忧喂了它吃了半闸粮草,它自己突然开始跑了起来,她一吹骨笛,它跑的很欢快,然后又乖乖回来,吃完剩下的半闸。
姜且怕自己看错了,问:“郡主,刚才那野马吃料的时候,是不是掉了一颗泪?”
“……”长宁郡主沉默片刻:“是。”
姜且很小心:“卑职没有见鬼吧?”
郡主凝肃又咬牙:“没有。”
姜且用完了半生震惊:“这是真的?”
长宁郡主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见野马已经完全不再抗拒解忧,她轻易翻上马背,野马带着她跑了一圈。
最后,停在台下。
解忧拍了拍马脖子,它还挺兴奋。
回到台上,姜且忍不住问:“公主刚刚吹骨笛,是在和野马交流么?”
“我在唱歌给它听,它很喜欢。”
姜且,“……”简直闻所未闻。
郡主道:“它喜欢听,就听你的话了?”
“当然不是,”解忧看着野马,野马年龄不大,看上去不像圈养的强壮:“小孩子,性子是烈,陪它玩一玩就好了,我问它,可不可以让我骑,它说可以,刚才还给我表演了一段,真闹腾,你们看见了么?”
长宁郡主撇了下脸色:“……”
看见了,一人一骑玩得欢快。
和马儿做朋友,还真没骗她!
姜且却很惊奇:“公主会兽语?”
解忧很实诚:“不会。”
城门外,闫可帆没有等太久,就看到长宁郡主和解忧两骑奔来。
闫可帆也在马上,有点不敢肯定,看着她:“公主要跟着一道去?”
“反正闲着,去看看无妨,”郡主勒着马儿上前,想了什么,忽既一笑:“大将军,不如我们仨来比一比,往南大道,五十里处,有一海湾,看看谁先到那。”
“可公主……”
闫可帆想说她有伤,不应该奔波劳累,但话没出口,长宁郡主先往前冲了出去,解忧一见,追随了去,两匹马不分上下,也不知是不是在较劲抢先,他皱了下眉,只得跟上。
郡主的坐骑叫皓影,全身雪白,是郡主最喜欢的一匹,很多年都没有换过,速度和耐力都是上品,而解忧就是刚刚那匹红棕小野马。
小野马有点耍小脾气,一路哼哼唧唧个不停,还喜欢扭头看郡主坐下的大白马,超过一段距离,它就故意慢一点,等白马跟上来,它又忽然猛冲。
大白马有点无语,扭头都不理它。
小野马又哼唧唧了。
解忧也很无语,“……”
海滩上,一棕一白,一前一后,迎着半边红晕的彩霞,马背上飘荡的身影在沙滩上拉长,衣摆也随风呼啸,她们像是在追逐着日升,又像是自由自在的翱翔。
长宁郡主先停了下来,马蹄落在湿漉漉的沙子上,留下了印子。
解忧也停了,折返了一大半距离,和郡主面对面,小野马调皮,身子往上一拱,前蹄在空中踢了一圈,沙粒快要甩到了郡主脸上,她张手一扬,用披风挡了。
解忧心惊,“……”
这真不是她故意的。
郡主冷道:“这马跟你一样,记仇。”
解忧后知后觉被小野马逗笑了:“哪有,我对郡主的仰慕,如滔滔海水。”
“少来这套,”郡主扭转了脸,侧容刚毅,面对着大海:“你仰慕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有你没有的。”
“是吗?”解忧自己都不太肯定。
“这小野马跟你很合,送你了,”郡主道:“当你二十一岁的生辰礼物。”
解忧愣了愣,迎着海风,然后又笑了:“第一次收郡主的礼物,受宠若惊。”
“不是第一次,”郡主淡然道:“你百日宴,我送过你一个长命锁,但你两岁多的时候突然跟我闹脾气,小手一扯,就把它丢水里去,我下水没捞上来,你又坐在那哭,我哄不好你,别人就以为是我欺负了你,你太小,可能不会记得了,但我没有欺负你。”
解忧看着她,想到起居记里还有一段。
儛后离世,小郡主也知父母之死,半夜,小郡主把襁褓中的小公主抱走,双双不见踪影,合宫大惊寻人。
最后明皇拉开柜子,看见两个孩子,明皇第一次对小郡主露出凶恶之色,小郡主吓哭了,明皇很快恢复平常,安慰小郡主。
解忧笑道:“这么一听,你也记仇,不就是丢你一把锁,记这么久。”
郡主伸出手,向着她:“那,你我握手言和,从前的事都不要计较了。”
郡主的手,不像贵女纤细柔美,长期握枪持剑,风霜粗糙又坚实有力,就算是冥栈容的手,都比她白皙雅致。
“好。”解忧抬起手和她掌心碰了下,没有久留,稍稍碰到就分开了,就像是一不小心打了她一下似的。
解忧的护带绑在了袖上,郡主也在她腕上痕处一扫而过,郡主问:“从前的事都会过去,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解忧转头望海面,迷茫:“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你害怕说出来?女子想要什么,都习惯让人去猜,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有表达的权力,也可以有欲望,哪怕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哪怕羞于启齿。”郡主看着她,神色肃然:“随心畅言的权力,明目张胆的欲望,是很迷人的东西,当越来越接近它的时候,你不应该畏惧它,你要做的,就是一口吞噬它,再心安理得使用它。”
解忧微咽着,凉凉的海风侵入脸颊。
郡主继续道:“情爱虽然也让人着迷,但它并不是一切,你曾经享受过,经历过,满足过,成为你人生履历中的一点点缀,从今往后,你也许不会再餍足那点渴求的情爱,你往前走一步,就是另一个新的天地方圆,它会让你醍醐灌顶,也会比情爱……更惊心动魄。”